看到“真实”。
这种说法是很缺乏确切指向的。
什么是“真实”?
世界?
自我?
又或者是更不为人知的其他什么东西?
三日月宗近端起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茶杯,神态自若地浅尝一口。
“唔,您这次的茶叶也不是凡品呢。”
“大概吧,桃源乡那边多有好茶。”空矢不甚在意地给自己满了杯茶。说来他本身并不好茶,只是多年下来不知不觉倒是积压了不少珍品,卖又卖不得,平日里也少得闲时,这会儿拿出来倒正是时候。
“你若是喜欢,我匀几种给你,留着以后慢慢喝。”
三日月宗近眨一下眼,笑了。
“您可真狠心。”
他轻叹。
“别向我索求太多,我不过是拿钱干活罢了。”
空矢把玩着杯子,漫不经心地勾着嘴角,“茶也不是白请你喝的,你可以考虑一下从哪里说起比较合适。”
“我不会放弃的。”太刀也没在这会儿纠缠不清,稍微理了理思路,才开口,“在此之前,我可以先向您寻求一个答案吗?”他请求。
“你先说说看。”空矢示意。
三日月宗近搁下杯子,改为正坐之姿,肃然问:“我斗胆向您求证:我的存在、我等刀剑付丧神的存在,是真实的吗?”
凭借人类的灵力能够被重复的召唤临世,如同量产品般复数存在的同一个体,不同的同一个体之间像是被设置好了一样固定的“自我”——这样子的存在,真实吗?
——“啊,当然真实。”
被敛了新月的眼眸所注视着的人类微微一笑。
黑夜撞进了月色里,沉郁幽深,深藏了太多不可说的隐秘。
轻轻吹了吹茶水上浮着的细微泡沫,空矢悠然道:“正是因为这份‘真实’,才会有我来到这里,坐到你面前,请你喝茶,和你聊天。”他顿了顿,又笑道,“其实我觉得很有意思,明明向我提出这种问题,三日月宗近殿下却对自己的存在没有任何的动摇呢。”
“哦?这也能看得出?”三日月宗近看起来有点意外。
“在我们看来是非常明显的。”空矢笑笑,“不过照我看来,以你的心性,不被动摇似乎也挺理所当然的。”
“多谢您的夸奖。”落落大方地应了一句,得了准信的太刀这会儿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脸上也不由浮现出轻松的笑容。
笑不笑都很好看的付丧神不负“最美之刃”的盛名,只浅浅的点星笑意,便将月光揉进了夜露,轻盈地坠落,扰乱一根心弦,悄然沁润入骨。
就着美.色愉快品茶的空矢:三分的演技七分的颜,这波操作我给666!
空矢对三日月宗近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
……不光是因为脸好看!
神国之所以没有让原时之政府直接完蛋——虽然就人员来说基本已经全换血——而保留下了与本丸及刀剑付丧神相关的全部机制,正是为了让这群对“真实”一无所知、尚且未能稳定自身神格的末位神明能有机会觉醒、成长到可以在神册上刻下名字。
……但这太难了。
意识不到“自我”,便无法发现“真实”;不能发现“真实”,便难以寻回“自我”。
这么多刀剑付丧神中,真正稳定了神格溯源回归的,屈指可数。
面前的这振刀是个好胚子。
空矢几乎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这振刀能走出到多远,攀爬到多高。
——甚至于,满怀期待的,踩着规则偏袒,只为见证有朝一日困鸟冲破藩篱的绚烂。
“我原本挺生气的。”空矢笑吟吟地说,“不管不顾‘自我’而纠缠在‘作为刀就应该认主’这种莫明其妙的事情上……
——不过现在来看,“不是‘认人为主’,而是认‘我’为主。”
更准确点说想要以此借力,甚至选择在调查组即将上门的时候说破。
刚刚好卡着底线,卡着时机。
“敏锐,并且比我评断的还要狡猾。”
——皮这一下很开心?
来自神国的审神者目光中带着欣赏,声音里全是笑意。
于是三日月宗近就坦然把那话当作表扬给收下了。
“继续吧,神明大人。”
“我备下好茶,就等着你的故事啦。”
盘腿而坐的少年笑容灿烂得像个想听故事的小孩子。
三日月宗近慢悠悠地眨一眨眼睛,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换了一个闲散而更为舒适的坐姿。
“哈哈哈哈,莫急莫急,马上就好——那么,这一次要从哪里开始说起会比较好呢?”
首先不可不提到的,一切的起端和最为关键的改变点……果然还是髭切殿吧?
笑容甜甜软软的源氏太刀,从一开始,就好像莫名地对他们三条刀派的太刀有敌意。
看起来他们之间似乎有点什么难以化解的旧怨存在一样。
啊,特别是面对小狐丸时,甚至微妙的都流露出某种想要将之折断的恶意了呢。
——可他们三条的太刀,什么时候跟他髭切有过结了?
更何况这振笑眯眯的源氏刀也根本不是会把自己真正内心暴露出来的性情。
……不,这种说法还是太委婉了点。
在本丸人人自危之际,自顾自将弟弟圈在身边,任周围同伴死伤苦痛,依然心若坚冰磐石。
眼里只放得下弟弟的源氏兄长,笑得再乖巧无害,也依然与一切格格不入。
冷漠又傲慢,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我只是为了弟弟丸才来的哦!”
说着这样的话,笑容天真无邪,深藏的凉薄令人毛骨悚然。
在他眼里,除了弟弟膝丸外的每一振刀,都是无关紧要的“虚假”。
因此为了弟弟,任何哪振刀都可以拿去牺牲——连同他自己,一并浇筑成通向生路的台阶。
三日月宗近至今仍未能弄清楚,髭切是用什么方法将本丸的时空间坐标自重重封锁之中悄然暴露至时间溯行军那方去的。
但很显然,这振游离在本丸之外的古怪太刀,知晓着他们所缺失的真相,眼望着他们被蒙蔽的“真实”。
“在髭切殿出事后,我开始断断续续梦见一些东西。”三日月宗近慢条斯理地对空矢讲述。
最开始的那个梦,简直是惊吓:他梦见少年模样的“自己”手握本体太刀跟同是少年姿态的小狐丸挥刀相对,夹杂着愤怒的争执喝问,然后将刀刺入小狐丸胸口又从后背穿出——以少年时候的髭切的视角,体验了一把杀死同刀派兄弟的三日月宗近当下就从梦中惊醒,至今想起仍旧心有余悸。
……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三日月宗近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梦。
不是梦。
更准确点说,应该被称之为“记忆的投影”才对。
髭切与小狐丸的敌对。
髭切曾杀死过小狐丸一次。
……这是髭切的记忆。
髭切记得,小狐丸却一无所知的过去。
三日月宗近动摇了。
髭切口中的“真实”,是什么?
他想起源氏太刀最后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毫不怀疑自己会被这梦境缠身便是对方动了手脚。
髭切把他的“真实”留给了三日月宗近。
——但不是三日月宗近的“真实”。
梦境的碎片有很多,零零碎碎并不连贯,全都是以髭切的视角在进行着。有他跟随侍奉于一个面容模糊的青年身边游历除妖的事——那大概是源赖光,又或许是渡边纲?三日月宗近猜想。髭切成名的那一战似乎也残余了部分,凶神恶煞的罗城门之鬼狂暴狠厉,与之交战的人类武者骁勇无畏迎面而上——这战斗凶险而酣畅淋漓,连三日月宗近也能感受到握在髭切手中的本体太刀带起灼热鬼血时被点燃的那令人战栗的快感与战意。
……哦,还有最后,不知什么原因,被阴阳师围剿讨伐封印,被迫陷入到永久沉眠的不甘与委屈。
就像在断断续续演绎着髭切的过去。
不再是隔了一层纱似的看不清楚的、虚缈的记忆,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清晰的旧事。
——独属于髭切的。
只有见识过这样的厚实,才会察觉到自己记忆里那个所谓的“过去”有多空洞。
三日月记得平安京里靡丽的风花雪月,记得将军府里最后的酒宴上题在夫人衣袖上的辞世歌,记得北政所华裳上精妙的绣纹——可他记不起刀匠满心激动刮过自己刃口的粗糙指腹,记不起将军死去前溅在自己刀身上的炙热鲜血,记不起大阪城烈火里逃离的女子透过刀鞘也能感受到的冰冷怀抱。
他的记忆贯穿千年,却在此刻才惊觉到这样的千年并非他的岁月。
三日月宗近自嘲地想,他甚至记不起祭典上那个苹果糖是什么味道了。
……他甚至不知道,那个苹果糖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这一份惆怅失落难说真假,但显然并不能打动倾听的年幼人类。三日月宗近看着审神者眼眸半阖的模样,微微一笑,止住了声音。
哪里需要什么“共鸣”呀!
人类和神明之间、审神者和刀剑付丧神之间、这位大人与自己之间——
我所求的,从头至尾只有一件事。
没再听到声音的审神者掀了掀眼皮,终于抬了眼。
“讲完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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