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眼睛,光听心音就想象得出晖华君这位阴阳师世家的前任家主阁下此刻的脸色有多精彩了。
这次大概是真的怒了,可反倒笑了起来。这位少年时期也曾是阴阳道最璀璨新星却最终改入神道的贵子曼声开言:“说的也是,羽茂流传承悠久,不似我麻仓家底蕴浅薄浪费了这孩子如此优秀的天赋——吾友晴明,你可有意收个弟子?”
他一句“浅薄”挤兑得羽茂家面色枣红,但那位真正的大阴阳师正含笑踏入殿中,谁又还会在意一个可笑的跳梁小丑呢?
孩子的视线收回,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我膝下空缺,如今一见你心中便甚是喜爱,只想叫你承我之姓记作我名下晚辈。不过说来我所学颇杂,指引你修行怕是不妥,也只好厚颜劳烦友人——这师父你看可还凑合?”
摇扇轻笑的神曜之君笑言。
随后以扇轻敲掌心,向孩子伸出了手。
“你若无异议,那便做我家孩子吧。”
不是询问。
以漫不经心,而又不容拒绝的姿态。
宣告。
……让我情不自禁伸手的,是不可撼动的贵重身份,还是心音里那一句「随我回家」?
“你幼名‘麻叶童子’,入了麻仓家,便名……‘叶王’吧。”
麻仓叶王。
这个名字在出现的第一天,便人间幽世备受瞩目。
母亲赐予我“生命”,教会我“爱”,而他给了我“姓名”和……这糟老头子当场就把我塞给师父了啊!!!
“往后,你我就是家人,我便唤你一声——”
打住!!!不能再想了,越想越拳头发痒!
麻仓好面上因回忆而流露的怀念扭曲了。
那个我行我素的糟老头子!惯来爱装糊涂,遇事儿也综藏着掖着不说出来。
……明明只是个臭不要脸的老骗子。
笑嘻嘻说着“出去几天很快就回”,连鬼切丸也懒得带上的晖华,离开之后就再没能回来。
他死在远方,血液染红了土地,四魂散落。
冷静地阻止了鬼切丸在京都发疯的自己,在追寻到他遇害之处的那个刹那,也几乎被心魔侵占理智。
可他该要为那人平息后事,再带他回家。
……那是当年最天真不过的自己。
麻仓好扯了扯嘴角,牵不起一个笑来。
带走那个人的,原来从不是命运的末路。
所以即使是大阴阳师,也无法接回被世界深藏的灵魂。
……作为人类找不到方法的话,那就成为能够与世界对话的神吧。
自己不正是这样想的吗?
母亲赐予我“生命”,教会我“爱”,而你给了我“姓名”和“归处”。
从被牵住的那一刻起开始的新的人生。
“……我是麻仓叶王。”
大阴阳师。
京都麻仓家主。
极恶之阴阳师。
……神曜之君唯一亲口认可的继承人。
麻仓好抬眸,凛然无惧。
源赖光识趣地在麻仓好陡然沉凝的气势下保持了安静。
说到底,就算从小被灌输着与晖华君亲近的情感,这份情谊也无论如何比不得当年确确实实以家人身份与晖华共同生活了近二十载的麻仓叶王。不过分别千年,如今有机会再见,麻仓叶王竟忍得住一直不去见人?
“还不是时候。”
若斩不断那镣铐,又怎敢以此狼狈之身与他相见。
敏锐地捕捉到了某种深沉怨念的源赖光强行忍住了内心吐槽的冲动努力继续当好背景墙。
但是他兜里的终端机响起了短讯接收的铃音。
“晖华去神宫了?”
麻仓好蹙眉,倏然明悟——
“他要请‘镜’?”
伊势神宫内宫,皇大神宫。
正殿肃穆的大门紧闭,殿内却传来交谈声。
即使被突兀地提出要借走神宫所供奉的神体这样无理的要求,侧身谨立的大宫司也只是神色担忧地地关怀一句“若使用‘镜’的力量,会对您的身体带来极大负荷,还望殿下慎重。”却不做拒绝。
“无妨。我既开口,那定是已考虑过后果。”
皇大神宫所供奉的神体乃皇大御神的御灵真经津之镜。“真经津之镜”这个称呼或许听来耳生,但若换成“八咫镜”之名便可称得上是全国无人不晓了,而皇大御神也正是那位至高的太阳女神。
作为三神器之一的“镜”主司守护,亦能沟通生死连接阴阳。
……不过这些在现在都是无关紧要的能力。
作为日之女神在人间的化身,八咫镜天然拥有着日光的力量,而这才是自己来此的原因。
空矢微微侧头,大宫司欲言又止却保持了沉默,欠身退至一旁,躬身垂眸谨立。
明澈润丽的笛音幽幽响起,是祭祀的神乐。
鉾先铃清脆的铃响清幽久远得仿佛穿越了遥远的时光。
纯白的净衣和五色绪齐齐翻飞着,一只又一只透明的蝴蝶与那抹纤秀身影一道起舞,恍惚令人分不清是蝴蝶化身成了少女还是少女幻化作了蝴蝶。
大宫司低垂下头,不曾抬眸窥视一眼早已被命运留在了千年前的那位贵女的幻影。
白衣的少女轻盈地随神乐跳着祭祀的舞,秀美俏媚的脸庞上有着时光还没来得及洗去的稚嫩。她回过头,樱唇含笑,顾盼流眄,绵绵的情意只在这一眼,无声倾诉满心温柔缱绻。
笛音在这一瞬不稳。
曾失落的美好在如今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悲伤。
这世间,不会再有那个纯白如初雪的少女,也早已没有自己的存在了。
空矢阖眸,忍住眼中酸涩,嘴角翘起了温柔的弧。
门窗紧闭的神宫中,透过窗棂映入的缕缕阳光聚拢在起舞的少女头顶,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太阳。
小小的太阳光华闪耀,却又如此温柔。
而后,在太阳中,在光芒中,逐渐浮现出了一面古朴的镜。
神乐已接近尾声。
鉾先铃的铃音越发幽远,五色绪扬起又落下,美丽纯真的少女认真地为神明献上舞蹈,她的衣裳飘动着,宛若蝴蝶落在春芽上轻轻扇动着翅。
……而她恰似蝴蝶,装饰了谁久远的梦。
少女单手持着鉾先铃,另一只手向着头顶的镜伸出了手。
被日光送来的镜乖巧地下沉,直到落入少女掌心。
少女双手捧住镜,甜软的笑容如旧日稚嫩。
她转身,笑着,孩子气地朝吹奏横笛的那个人跑去。
抱着镜的少女笑盈盈地扑向被时光隔离的人怀里。
然后——
笛音戛然而止。
纤柔的白色身影轻盈似雪花,在两人接触到的那个刹那,化作一缕流转的风,无声无息相融在了一起。
……连带着镜一道,融入到那个人身体。
空矢捂住心口,弯了眼眉。
这个来不及长大便已长眠的女孩子,依旧还在呀。
我所流连不舍的人间烟火,是你竭尽所能的最后馈赠。
从此,你的轮回由我走过。
……从此,世间再无你。
“有时候我会很困惑,被允许站在这个世界里的这个‘我’,究竟是谁?”
他扬起笑容,温软俏丽,洋溢着稚嫩而鲜活的生机。
像这般活泼又乖巧的小姑娘从来都是招人喜爱的。
大宫司依然沉默地低垂头颅,他不敢窥视那位已不存在的姬君起舞,也不敢回应这位从世界外返还人世的贵子问询。
——而对方显然也不需要他的回应。
那位昔日的神曜之君只是以平静的语气开了口,几乎自言自语,又或许是在说给远在宫中的人。
“于世间行走的,是‘我’还是‘她’?”
伴随着彩蝶入梦的传说降生的少女,如今只停留在自己的回忆里。
她的一切早已消亡在了最初,连灵魂也已湮灭。
——唯有灵魂的印记,还在轮回里一次又一次转生。
“我曾为你们的执念感到心惊,可转念一想,最可怕的果然还是接受了这一切的我自己。”
……人间烟火啊,是最无解的剧毒。
而我饮着苦酒,甘之若饴。
手腕似有细细的锁链拉扯缩紧,不消去看便知晓是何等情况,于是不由哑然失笑。心里暗笑着自己一时的矫情,空矢手中的莹白骨笛散落成星芒化作一只白蝶撞进了掌心,而他笑容依旧轻快如真正的孩童。
他转身,推门的一刹那,覆盖了整座正殿的结界悄然消融。
黄金兔子身姿笔挺地立于台阶之下,金色的面具遮去了脸上神情。
空矢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后蹦蹦跳跳下了台阶,才转身向大宫司晃晃手。“那我就先回去啦!”他笑着辞行。
大宫司其实仍旧心有忧虑,瞥一眼沉默的黄金氏族,到底顾虑着不愿暴露这位殿下更多的情报,只模糊不清地说了句“遇事别勉强,千万保重,神宫一直都在。”便不再多言。饶是这般,其实也已算是过分在意了,可想想一位拥有与高位神直接对话能力的审神者,会被神宫如此慎重对待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空气似乎滞涩了刹那,下一瞬那位小小的审神者仍旧是笑容满面,全然看不出是否有更多心思。“自己约定过的事情当然只能自己努力啦!”三分玩笑的语气还有着七分的认真,可说这话的人哪会向在场的谁去解释自己的想法,只笑眯眯地说着,浑不在意却又毋容置疑地大步远去。
兔子一言不发地紧跟其后。
目送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的大宫司发出沉重的叹息。
哪怕是不驱使其中力量,人类身躯也无法成为两件大神器的共存之处,即使这个人类的灵魂再强大,也只能减缓肉身衰败崩溃的时间。
既然请了“镜”走,必然是为用“镜”,而这无疑会令本就与灵魂契合不够的肉身崩溃得更快。
……他该要进宫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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