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小说:侍君 作者:未晏斋
    李夕月努力想挣脱, 奈何皇帝握得紧紧的, 像存心占便宜似的。

    她低声说:“戒指马上就上交万岁爷, 充公。您让我回屋子去拿。”

    “咦,不是说了吗?不用充公了,宫妃赐给你,就是给你了的。”皇帝说, “既然戴得好看,为何不戴着?”

    李夕月说:“好呀,那奴才去拿过来, 戴给万岁爷看。”

    皇帝一脸不信:“不。你不就是想挣开么?”

    李夕月无语:你懂啊!你懂你不撒手啊!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就这么给你拽着手?

    皇帝问:“你不高兴?”

    李夕月气不过:“奴才不知道为什么事可高兴。”

    皇帝却咧嘴笑了:“明白了,原来你怕这个。”

    他松开手, 然后说:“书上说‘急则生乱’, 果然,一条上谕下去,都过来乱哄哄找朕说理,乱阵脚的不是朕,而是他们自己。”

    他像个孩子似的调皮的笑:“就像你,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我还真以为你一无所惧,哼哼,我可算知道你的弱点了。知道弱点了嘛,也就无往不利了。”

    李夕月眨巴眼睛,才晓得刚刚他那可怜巴巴的神色原来是装的, 居然还装得那么像。

    她气呼呼说:“万岁爷,奴才可不敢天不怕地不怕,奴才怕皇上,也怕太后,还怕宫里比我年长的公公、姑姑……什么都怕。”

    皇帝看了看她的眼睛,似乎要说什么安抚她的情绪,但最终只是点点头,然后松开手说:“去重新泡壶好茶来,君山茶,配些甜味的茶点。”

    李夕月如蒙大赦,赶紧给他准备茶和点心去了。

    她放下帘子,还能听见皇帝在轻声诵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些贵人们弯弯绕的想法,还是实实在在做做事比较适合她。

    李夕月在茶房正看见她姑姑白荼,白荼边看着火候边笑着问她:“今天可紧张死你了吧?看额角都渗汗了。”

    李夕月叹口气:“可不是吓死了,差点以为要被抬着出西暖阁了。比我倒霉的,大概没有了。”她蓦地想起那个小太监,低声说:“哦不,有一个——给万岁爷熬鹰的小崔子被送慎刑司了,他这还回得来吗?”

    白荼摇摇头:“险!总管内务府大臣是礼亲王的庶弟,滑头得什么似的,见是太后吩咐要办的人,他还不用心按个罪名?除非皇上肯撕破脸非要保不可,否则,这个小太监少说也是打个半死,发到行宫做一辈子苦役了。”

    “这么惨!”李夕月惊叹道。

    白荼说:“命不好,怪谁呢?太后在先帝在时,就是出了名的强悍的性子,先帝都礼让着她。后来万岁爷登基,两宫皇太后摄政,咱们那位嫡亲的圣母皇太后平时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全看这位太后的眼色。”

    她扇了几下炉火,见玉泉水的“蟹眼”又咕嘟嘟冒了出来,道声“行了。”把小壶递给李夕月。

    李夕月不肯接,说:“姑姑,我有些不舒服,您能替我这个差么?”

    白荼诧异着:“怎么了?”还伸手摸摸她额头:“不发烧啊?”

    李夕月忸怩着说:“还没和姑姑出师呢,伺候起来总是不顺,提心吊胆的。今天又格外受了惊了。”

    白荼知道皇帝今天在李夕月面前砸了杯子,紧接着又是太后拿太监小崔子开刀,估计李夕月是吓着了,她倒也义气,说:“好吧,这茶我给你送进去。”

    李夕月顿时轻松了,回到住的屋子里,打开自己的妆奁匣子,在小抽斗里翻出那枚金镶珍珠的戒指。戒圈戴在无名指上正好,珍珠又白又圆,小小的一颗仿佛能映出人的影子。李夕月好奇地戴上戒指,自己看了看,还是不习惯,于是又摘了下来。

    皇帝总算没再找李夕月的麻烦,李夕月胆战心惊到晚上,直到看见白荼回来才舒了口气,殷勤地上前服侍她:“姑姑,热水我已经调好了,您先洗把脸,然后我再倒热乎的给您烫烫脚。”

    白荼也确实累坏了,话都说不动,拧了手巾慢慢擦脸,泡了一会儿脚才说话:“夕月,我今儿在当值的外头,听其他人说了今天的情形,想想你也不容易。”

    李夕月赧然一笑:“吓是吓坏了,不过还好,总算没落个霉运。”

    “不错,遇上了就是霉运。当奴才的给主子们作筏子,左右为难是常事。”白荼轻轻叹息。

    她擦好脚,李夕月要去为她倒洗脚水,白荼伸手止住了她:“不忙,这事我自己来,我虽得你叫一声‘姑姑’,其实并不需要你服侍我。”

    李夕月说:“好吧。我见姑姑秋衫的袖口有些磨损了,想用绣花镶个边,就看不出来了。那件紫红色的,配老绿色底、绣粉青和靛蓝的兰花好不好?”

    李夕月配色功夫很不错,白荼也素来很佩服她:“这配色素净。不过——”她仍是说:“今儿你不要熬夜做活儿,我们一起到炕上聊聊天。”

    两个大姑娘钻在两个被窝里,屋子大,隔音也不错,可以说些私密话。

    李夕月很担心白荼是来给皇帝做说客的,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能松口,一松口,必然很快传到皇帝耳朵里,她再拒绝,人家就会想:啧啧,欲拒还迎,真是作!

    但白荼在被窝里叹了口气,才说:“伺候主子,本来只要实心实意做事,再苦再累都不怕;怕的是很多事搞不清楚状况,一不小心触犯了忌讳,或者夹在主子间的明争暗斗里难以做人。”

    李夕月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可不是。今儿太后来得气势汹汹,我心里就打鼓,她今日若是挑我的刺,哪怕是那只金蛉子,我估计到慎刑司受审挨打挨罚的就是我了。”

    白荼的脸色虽然看不清,但听她的声音也是很愤慨无奈的:“真的!奴才这条命,真是太不值钱了!谁在家不是娇贵的姑奶奶?恁的到这里谨小慎微尚且不够,还得看天运!”

    李夕月不知她何来那么多牢骚,只好默默地听她说:“夕月,我先说句重的话,你听着别怕,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你如今就像是站在岔道口一样,要么会享尊贵的福,或者就要面临如履薄冰的命。”

    “姑姑……”

    “是祸躲不过。但是——”白荼说,“总得明明白白的,该规避的时候能规避过去。万岁爷比我小五岁,我服侍先头圣母皇太后的时候,可以说看着他长大的。”

    她像说故事一样,娓娓地说:“也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运。现在这位皇太后是先帝的皇后,生了儿子估摸着也是太子——名字放在‘正大光明’牌匾后的。没成想老天爷不作美,那位太子爷活蹦乱跳地养到十岁,突然发了跗骨疽,治了四五个月,还是没了。太后没其他儿子了,痛定思痛,目光就瞧上了咱们万岁爷。

    “那时候还是个阿哥呢,太后天天夸他,最后要到自己宫里带着——其实后宫的娘娘们说是抚养孩子,也就是时不时关照关照保母和首领太监,哪有亲自带孩子的呢?但名份上顿时就不一样了,宛然是皇后的养子了。

    “算盘自然打得呱呱叫。”白荼说,“圣母皇太后虽然受宠,毕竟是宫人出身,家里也没什么背景,德宗皇帝那时候也一把年纪了,像宠小猫小狗似的宠个年轻妃子,权位一点没撒过手,所以咱们的母后皇太后自然不担心将来外戚的事;没七拐八拐的关系,操纵起来也是干干净净的,万岁爷继承大统时才十三岁,十六岁亲政之前都是两宫太后垂帘,圣母皇太后又没什么主张,全是听母后皇太后的,没几个月又薨了,现在万岁爷说起来亲政三年了,其实大事还得听太后和礼亲王的吩咐。”

    “这里殊不可解,毕竟他才是天下之主。”李夕月说。

    白荼回答道:“其实没什么不可解。多事之秋,只要稍有瞻顾,朝政就容易被把持——先帝临终托下的议政王、辅政大臣,与垂帘的太后又是一气,做儿子、做侄子的,好轻易翻脸?何况军机处、六部、疆臣,大多是他们的人,万众一呼,就是皇帝也不敢违拗民意。”

    李夕月琢磨了琢磨,不得不承认白荼说得有道理。

    白荼说:“你大概还疑惑,我区区一个宫女,怎么懂这些?”她笑笑说:“在宫里当差听见看见是一部分,还有,我那没出息的阿玛,觉得作为包衣奴才在内务府和皇商打交道、拿回扣丢份子,不肯当现成的差使,非要做达拉密(军机章京),小半辈子了,都是‘黑章京’,我从小就听他的牢骚长大呢。”

    白荼又说:“但是万岁爷不安分,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唉,自古不安分的皇帝,身边人首当其冲遭殃。”

    她在黑头里看着并头睡在枕上的李夕月,心里有点点难过。她知道,皇帝把这个小姑娘从永和宫带过来,当然是他感兴趣的。开始,她也无所谓,皇帝厌恶后宫是公开的秘密,喜欢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但是现在觉出来不对劲:首先是皇帝那架势,不是宠两天玩玩再丢开的模样;其次李夕月为人大气豁朗,又不乏细致可亲,她也蛮喜欢这个小姑娘,既然这样,李夕月会不会重蹈那个人的覆辙,就很叫她担心了!

    白荼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提醒她,不然,永和宫当年的惨剧不知道会不会再次上演!

    话也不能一下子挑太明,万一小姑娘不知轻重说出去一个字半个字的,她白荼一个“挑唆搬弄”的罪过就够喝一壶的。

    白荼最后又叹口气,说:“你自己多琢磨。这会儿先睡吧。”

    李夕月好像是琢磨了一会儿,呼吸有些急促促的,但是她那大剌剌的性子,过了一会儿呼吸就又平稳了。

    白荼心想:小姑娘就是睡眠好,无论多大的事,一觉到天光。

    李夕月睡得着是因为她虽然听进去了,但还是抱着乐观的希望:她进宫年龄不小了,没几年就能放出去了,皇帝招惹了她几次如果总是失望,估计人家金尊玉贵的堂堂帝王就不会再在自己身上花功夫,到时候无论是回颖贵人那儿还是回禧太嫔那儿,都好。

    欢欢喜喜看待这个世界的人,总不觉得世界的恶意有多么大,也不觉得什么日子是无法忍受的。

    第二天早晨,她和白荼一起在东暖阁忙活过一阵子,然后悠然地去茶房煮水烹茶,皇帝在西暖阁叫起,好像政务很繁忙的样子,她们伺候茶水的反而轻松了。

    解手时听见有小太监在窃窃私语,李夕月凝神一听,原来在谈那个给皇帝养鹰的小崔子。内务府动作快得很——大概是太后亲命审理的案子,事情又不复杂——已经给定谳了。

    小太监轻悄悄说:“听说议定的是打四十板,发到吴园铡草。不知万岁爷会怎么批复?”

    另一个声音更轻:“我看小崔子是断送了。你说,万岁爷面冷心冷的人,犯得着为一个小太监跟太后闹翻?”

    李夕月脚步滞了滞。

    等她回到茶房,还没来得及和白荼说听来的消息,就见大臣们依次从西暖阁退出来,皇帝到东暖阁要茶。

    白荼和李夕月一起伺候奉茶,皇帝神色平静,只在端杯时多看了一眼李夕月的手指,然后就是默默地喝茶看书,他不让告退,两个宫女只好在一旁立规矩。

    他细细地看完一章《资治通鉴》,揉揉太阳穴,抬头说:“慎刑司审定下手挺狠的,四十板外加发到吴园铡草,当下一顿死去活来的痛打,还断送人家一辈子,只是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他撇了撇嘴,一脸嘲讽,而没有同情。

    白荼和李夕月悄然对望——也不知道他这话在说给谁听,不过,一个昨儿就猜到了,一个今儿也听说了,所以都没觉得意外,只不知道皇帝打算怎么批复,是不是如小太监们猜的一样,虫蚁一般的宫人,打了就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皇帝挑着眉,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太后从不和朕硬下要求,走一走内务府的流程,也是让朕看到她的能耐。既如此,为了一个小太监,犯不着翻脸,对吧?”

    虽是问话,无人敢答话。

    都觉得皇帝果然凉薄,但又都觉得事情就该是这样,没什么特别之处。

    皇帝起身散了散步子,到两个宫女身边,低头挨着看了看,最后对着李夕月说:“李夕月,颖贵人赐你的戒指你为什么总不戴?难道朕的话也敢不遵?”

    李夕月答曰:“嫌小。”

    皇帝的肃穆、幽深的不言之意,被她一句破功。

    皇帝盯视着李夕月的脸,想给她一些威严,然后他自己也威严不起来了,骂了她一声“滚刀肉”,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李夕月可不想笑,她每天觉得自己在刀锋上试着,要不是心怀阔达,只怕早被逼疯了。

    皇帝又回条炕上坐下,说:“但是朕的海东青没有人去伺候了,怎么办呢?”

    李夕月垂着手装哑巴——这话谁敢回答他!她一个女孩子,去伺候他的鹰?!

    皇帝知道她擅长装傻充愣,于是干脆地点名道姓:“李夕月,你去吧。”

    “是,奴才告退。”

    皇帝恼了:“什么告退!是叫你‘去’照顾朕的鹰!”

    又感觉手痒痒,敢跟他调皮,真想摁条炕上打她屁股。

    李夕月这才说:“啊?奴才只是看过父亲熬鹰,自己又不会。”

    “不会就学。你原先会伺候茶水么,不也学学就会了?”皇帝没好气说。

    李夕月说:“这和伺候茶水不一样啊,老鹰那扁毛牲畜扇人一翅子脸就青了,爪子一抓皮肤就裂了,要是来上一口啄人眼珠子,眼珠子就没了。”她好像要哭一样:“奴才还等着出宫后要嫁人呢,可不能落个残疾回去。”

    皇帝眼中怒气勃发,一拍桌子道:“行,你再抗旨就也去慎刑司里,挨四十板去浣衣局洗幔帐被褥去!”

    白荼心道:姑奶奶,你好了吧?这是你爹啊你跟他撒娇撒泼的?

    李夕月当然心里要把握着尺度,人和人的相处嘛,就是你来我往的,慢慢就晓得尺度的所在了。皇帝试探她,她也试探他,插科打诨不要紧,一说“回去嫁人”他必然发火。那么,到此为止,赶紧伏低做小,这位大爷还能哄住。

    于是她委委屈屈说:“好吧,奴才遵旨。万岁爷别跟奴才生气了。”

    “谁跟你生气?你配?”皇帝不跟她一般见识,剜了她一眼,把白荼遣出去拿茶点,又用这种声色不动的法子罚李夕月在东暖阁站了半个时辰。

    李夕月千“小气鬼”万“小气鬼”地在肚子里也骂了他半个时辰,回去还真腿酸。

    还没坐下来揉一会儿腿,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又来传话:“小李姑娘,万岁爷吩咐你去喂他的海东青,要把海东青饿着了,万岁爷要唯你是问呢。”

    白荼闲闲地吃着给宫女配发的小蜜饯,笑着说:“去吧,再不去,屁股上真要挨板子了。我那量衣尺打你十下,也不如散差的大毛竹板子打一下。”

    李夕月嘟囔着:“若是太后再来找一回茬,我还是躲不过一顿板子呢。”

    白荼笑道:“太后找不找茬不为那只海东青,是为咱们这位主子爷听不听话。要真找茬,你就躲在角落旮旯里浇花扫地,她也能找出你的茬儿来。去吧去吧,倒是小心伺候那扁毛的‘小爷’,别真被啄出眼珠子来。”

    皇帝养鹰养犬,本来该在上驷院,但皇帝对这只亲自熬出来的海东青颇有感情,不愿意交由内务府的人豢养,所以特为在养心殿挤得满满当当的院落里又开辟出一间小屋子,专供他的鹰居住。

    熬出来的鹰对豢养人有特殊的敬畏和感情,自打小崔子被执,那海东青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喝了,除了皇帝本人外,谁靠近都是扑扇着翅膀,一副要把人眼珠子啄出来的凶悍架势。

    李夕月尝试了几次,也没办法靠近给鹰喂食。那新鲜的兔肉和鸡肉,鹰看都不看一眼。

    一旁的小太监苦着脸:“李姑娘,真没办法,万岁爷就是揭了我的皮,这鹰不吃肉就是不吃肉,眼看着就瘦了。”

    李夕月说:“瘦了就瘦了吧。还能掰着嘴往里灌食不成?除非是填鸭。”

    那鹰像通人性似的,听见拿自己和填鸭比,顿时扑腾起翅膀扇得一屋子起灰。

    李夕月往盛兔肉和鸡肉的食盆子里吐了口唾沫,把食盆子放置在一边。

    旁边人看得眨巴眼睛:这是哪一出?

    这位李姑娘倒是翩翩地走了,问她,她就笑笑说:“它不吃,我也没办法啊。万岁爷那里还要伺候茶水,我忙得连轴转啊,哪有闲工夫老盯着它瞧呢?”

    她确实挺忙的,回到茶房,就看见白荼一个人又要盯火候,又要兑泉水,忙得脚后跟都不沾地,见到李夕月,她只诧异了一下,就忙不迭地吩咐:“得亏你回来了!里面在叫云雾茶,这茶特别讲究水,我简直要忙哭了。”

    李夕月忙上前帮忙,玉泉水搭着陈年收贮的梅花雪,在银水铫子里翻着洁白的水花,她知道这是水温偏高了,赶紧又舀了半盅凉泉水兑进去,瞬间止沸,再过片时,蟹眼大小的水泡翻上来,再片时,就是泡嫩茶最宜的“鱼眼”。

    大总管李贵亲自跑到茶房来催:“茶水好了没?万岁爷请新翰林喝茶,再等就要恼火了!”

    李夕月道:“好了好了!”拎起银铫子,白荼揭开两只玉色瓷的瓜棱盖碗儿盖子,李夕月先用小股水流润了润茶叶,等叶片舒开了,再继续加水,这是上好的云雾,顿时清香四溢,嫩黄绿色的茶叶在玉色瓷中翻飞,接着宛如腾起云雾一般,是叶片上最细的白毫。

    李夕月和白荼一起到了东暖阁门口,稳稳地端着茶盘道了请安,帘子里是皇帝的声音:“进来奉茶。”

    她们俩一人打帘子,一人偏身端茶盘进去,再一人奉茶到皇帝身前,接着才是下首跪坐在毡垫上的那个年轻翰林。

    一套举动行云流水,惹得那位年轻翰林也抬头看了两个姑娘一眼。他大概是情不自禁地看,看完知道失礼了,忙把头低下去,又犹疑着要不要跟皇帝告罪。

    皇帝说:“鹤章,尝尝朕的茶。”

    这“鹤章”无论是大名还是表字,被皇帝直接称呼起来,算是很亲近的意思了。

    那叫鹤章的翰林谢了恩,偷看宫女一事也就揭过去了。

    两个人品鉴了一会儿茶水,滔滔地各自谈了一会儿茶道。李夕月不想皇帝也有这样的雅趣,也跟着饶有兴味地听。

    皇帝抬眼见李夕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翰林的后脑勺,在听他说话,目光中有些不快流露出来,转换了话题问:“鹤章今年二十四了吧?家里可曾娶妻?”

    那翰林答:“臣在京考了两科,一直赁着房子没有回江南省的老家去。定亲倒是定了,一直未曾迎娶。”

    “哦,已经定亲了。”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夕月一样。

    李夕月把头一低,觉得他这飞醋简直吃得有病!

    但那翰林又说:“去年年尾时家里来信,臣那个未婚的妻子得了急病,两个月上就长辞于世,臣还写了好几首诗追念其人,可惜没有生同衾的命。”

    打脸来得那么快,李夕月很想笑,那小酒窝若隐若现的,皇帝看得简直又想揍她。

    但他只能先安慰:“徐卿年轻有为,翰林编修前途无量,再过几年放学差,几轮之后便是华彩儿郎,不知多少达官贵臣现在就想着求为佳婿呢。”

    那徐翰林赧然笑道:“皇上说笑了,唐宋时有榜下捉婿的旧俗,如今可就没有了。臣是个穷翰林,京里姑娘家哪有瞧得上我的?”

    皇帝刻意去看白荼:“白荼,你今年也是二十四?”

    白荼一直冷眼在看李夕月和皇帝之间微妙神色变化间可笑的地方,肚子里“吭哧吭哧”憋笑憋坏了,猛地不料话题转到自己的头上,“啊?”了一声才跪下答话:“回禀万岁爷,奴才确实二十四了。”

    皇帝笑着对徐鹤章道:“她父亲是军机处的章京,笔下很是来得。满章京么,现在看着品级很低,七八品的模样,一旦飞黄腾达,又是不可限量的。”然后来个重要的补充:“何况,满人的规矩,包衣家的女孩子服役前不得许字。”

    白荼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李夕月想:啊,这就是额涅说的指婚了吧?翰林清贵,而且前途无量,像内务府包衣这种高不高、低不低的门户,就爱联姻年轻有才的翰林。若是白荼得这样一个指婚,倒不枉她伺候了皇帝这些年。

    一时竟有些羡慕起来。

    她在偷瞄那个翰林,小伙子白皙的皮肤,一点不耐羞涩,居然连耳根子都红了,连声说:“皇上,臣这些年想在翰林院好好读书,报效皇上,报效社稷。”

    皇帝笑道:“不急,不急,白荼泡茶的手艺还没找到接班的,一时朕也不能放她走,你好好读书,她好好伺候,日后再说,再说。”

    他们俩闲适地喝茶聊天,听得出,那姓徐的翰林虽然年轻,但很有番见识,即便不关涉朝政,仅谈些闲话,也是思维缜密,阅历丰富的模样。

    皇帝也难得的惬意,而且眼睛里仿佛闪着光芒。

    他们谈够了,喝了一肚子茶水,皇帝才叫了“跪安”。

    徐翰林退了出去,皇帝去里间解手,白荼去给他打水。

    等他洗完手,从李夕月手中接过干松的擦手巾,突然板着脸问:“听说,今天朕的鹰还是没吃东西?”

    李夕月刚想回话,他又紧跟着来了一句:“你还往它吃肉的盘子里吐口水?!”

    李夕月从容地回答:“万岁爷,奴才虽然不太懂养鹰,不过奴才阿玛说,鹰一旦驯成了,对驯服它的人像狗子一样忠诚。小崔子不在了,万岁爷又不能天天没事儿就去喂鹰,要奴才喂它,它得先熟悉奴才的气味,不设提防才能慢慢肯信任奴才。我阿玛他喂鹰,就喜欢往鹰食里吐些唾沫,人觉得嫌恶,鹰又不嫌。”

    皇帝一脸嫌弃地听她说,说完了,又不能说人家辩解得没道理,只能放她一马:“行,算你有理,但是如果光是嘴上说的,实际把朕的海东青饿瘦了,朕也就削减你的日用分例,没肉、没菜、没老米饭吃,你日日就酱瓜喝米汤吧。”

    这小心眼的!李夕月没办法和他争辩,只能应是。

    皇帝养的海东青还真有些烈性,李夕月每日去六七回,它还就是不吃,过了两天,真瘦了一圈,李夕月自己心里也打鼓啊,恨不得把她阿玛叫过来问问该怎么办。

    皇帝亲自到鹰房,看着宝贝海东青不吃东西,发了好大一顿火,问李夕月:“人饿上三天就该饿死了!它撑了四五天没吃了,瘦成这样!朕叫你喂鹰,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李夕月硬着头皮回复:“鹰吃饱一次,可以半个月不喂。”

    皇帝跺脚:“我信你的鬼话呢!”

    转脸吩咐:“撤了她的分例食物,每日小厨房给留两碗稀饭!”

    宫女在宫里的待遇是很不错的,月例银子不说,四季衣裳都是有司统一给做,不是丝绢就是绸缎,每日一斤肉、大半斤菜,米饭管够,额外还恩赐时新水果和点心宵夜,皇帝心情好时,撤下来的御膳她们也有份儿。

    李夕月家境不差,在家也挺讲究吃,听说每天只能喝稀饭,第一次在皇帝面前眼泪汪汪的,憋着没哭出来。

    皇帝看着她的小模样,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君无戏言,出口的话一时收不回,又跺了跺脚,“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夕月看那扁毛牲畜,小心上前两步,把食物盘子端过去:“鹰主子,您就进两口吧!我阿玛养的鹰从不嫌弃他抽水烟的臭口水,您还嫌弃我的么?”

    老鹰扇了两下翅膀,没那么抗拒,但也没肯吃。

    不仅要喂鹰,李夕月每天还得灰溜溜回东暖阁伺候几回。皇帝通常把茶杯一伸:“加茶。”

    这日他吃点心吃得欢实,杯子举过去说:“普洱,酽酽的,解腻。”

    李夕月一看,茶杯旁边是一盒子点心,鹅油松囊卷子、桃汁玫瑰糕、羊肉馅的饽饽、枣泥猪油核桃酪。

    好香啊!

    皇帝边看书,边就着普洱茶吃那些香喷喷的点心。而李夕月已经喝了三天稀粥了,半夜肚子里都“咕噜咕噜”叫唤,哪能受这种诱惑!

    皇帝看她痴痴地瞥那点心盒子,问她:“海东青吃食了没?”

    李夕月努力地反馈:“虽然没有吃肉,但它已经开始接近奴才了,想必不需两三天……”

    “嗯,那你再喝两天粥。”皇帝毫不客气打断她,“它什么都不吃,朕还许你喝粥,真是很客气了。”

    李夕月欲哭无泪:“可是,老鹰吃饱一顿能顶半个月饿!奴才不能啊……”

    皇帝瞥她一眼,看她惨兮兮的样子既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说:“君无戏言。”

    说完,起身到里间了,大概去解手。

    李夕月瞟点心盒子,馋虫简直从胃里涌出来!她知道宫人偷食主子的食物是要挨竹板子的,可是饿火烧心,挨打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侧耳听听里间的动静,然后蹑手蹑脚取了一个饽饽,一股脑塞嘴里。

    真是好香啊!暖暖的羊肉馅,一点膻味都没有,只有羊油的喷香柔软和瘦肉的鲜美弹性,葱姜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口腔,就连外头的面皮也散发着令人着迷的麦香。

    吃完一个,好像更难受了。她数了数点心盒子,里面层层叠叠摆了不少,再少一个饽饽估计也不会被发现;吃完再一个饽饽,瞧着那鹅油卷儿也不少,吃一个想必也不会被发现,于是也来了一个。

    总算忍住了再吃第四个的欲望,李夕月肚子和嘴巴都舒服了,用手绢擦了擦嘴角,依旧摆出了立规矩的架势,恭恭敬敬等候着皇帝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皇帝欠伸着出来了,说:“打了个盹儿,这些日子睡得晚了。”

    他坐在条炕上,拿起刚刚看的书,顺便瞅了一眼点心盒子。

    李夕月的小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刚刚那种为了吃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现在全部泄没了,浑身肌肉不自觉地收紧,想着:挨板子到底有多疼呢?姑姑说,一板子抵她十尺子,可她一尺子我都觉得火辣辣的痛死……

    然后皇帝昝宁伸手拿了块玫瑰糕,浑若无事地吃了起来。

    陪到傍晚,皇帝说:“去看看鹰。”

    海东青见到主人,扑扇着翅膀表示欢迎。皇帝对那扁毛牲畜说:“还非得朕亲自喂你么?瞧把你惯得!”

    伸手从肉盘子里拿起一片山鸡肉递过去。

    鹰腾翅飞起来,落到皇帝的皮袖套上,锋利的鹰爪把皮子上抓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然后那铁色的钩喙一啄,一仰脖子把肉片吃了下去。

    皇帝对李夕月说:“你看看,这才叫喂鹰。你来试试。”

    李夕月战战兢兢上前,拿了片肉在手上,海东青犹豫了片刻,探头把她手心里的肉吃了。那钩子似的鹰喙看着极其锋利,但蹭在人掌心里却很温和,只觉得有点痒。

    “它吃了!”李夕月欢呼雀跃。

    皇帝说:“嗯,你今晚可以用膳了。”

    李夕月差点给海东青磕个头。

    每日两顿正餐,晚上本只是点心,称为“晚点”,不过今日皇帝的晚点是叫了热锅子和猪肉饽饽,他只吃了几口,撤下去的赏了今日养心殿当班的宫女们。

    李夕月舒舒服服吃了一顿,把八分饱的忌讳早忘到了脑后,打了好几个饱嗝儿,于是回屋子后又挨了白荼三记手板子。

    姑姑教训得对,疼也不敢哭。

    不过李夕月乐观地想:偷吃皇上的点心,本来该挨那四尺长的大青竹板子呢,现在只是量衣尺打三下,轻飘飘痛一下就过去了,反倒算是过了一劫,好事,好事!这么一安慰自己,她就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早晨,不该她的班儿,于是溜到鹰房里,新鲜的肉片已经准备好了,李夕月鼓起勇气,先在肉里吐了口口水,然后戴上护臂的皮套,把肉盘子递了过去。

    海东青斜过眼睛,别过脖子,好好看了看她,又探头仿佛在嗅那肉,然后伸喙把肉叼了过去。吃了一片似乎开了胃口,海东青干脆跳到皮护臂上,探头直接啄盘子里的肉。

    李夕月心里狂喜,她打量着皇帝的海东青,简直和皇帝一个模板:都是高大又瘦,羽翼洁白,翅尖的羽毛是乌黑的,而目光神俊,不看人则罢,看人的瞬间顿时让人有臣服感。

    养的鹰不能喂太饱,免得养出肥膘反而飞不高、飞不快,也会少了猛劲。

    李夕月喂好鹰之后,欢欣鼓舞回到前殿,洗手烧水,预备着皇帝叫起之后奉茶。

    白荼不断地看她,终于问:“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李夕月摸摸脸:“有吗?大概是万岁爷的鹰终于肯在我手中吃肉了,心里高兴吧?这就全写在脸上了?”

    白荼说:“嗯,就差满世界宣扬了。”然后教导她:“贵人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你好歹收敛点。”

    这时候,总管李贵到茶房一探头:“备着上茶,后头寝宫那里,两份——里头万岁爷和主子娘娘快忙完了。”

    李夕月说:“主子娘娘来了?”

    李贵面无表情点点头:“主子娘娘来帮着万岁爷选秋贡。你们进去后别这副满脸笑开花的模样。”特别看了李夕月一眼。

    白荼也看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心里委屈,她满脸笑开花了?

    白荼把茶备好,四下里寻了一圈,最后抽了一把掸子,对李夕月说:“过来。”

    李夕月一吓:笑还要挨揍?有点害怕,畏畏缩缩的。

    白荼便亲自上前,说了句“别乱动”,就给了她几下,虽然隔着衣服,还是尖锐的痛。

    李夕月疼得咬着牙不敢发声,不知道为什么获这无妄之灾。

    白荼看她眼泪打转儿的模样,说:“眼泪擦掉,进去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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