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后还觉得难受得慌, 皇帝昝宁气不打一处来, 先把李贵叫过来痛骂一顿, 接着昨儿负责寝宫值夜的小太监,被他喝令责打了二十板。
几位嫔妃在旁边看,都知道昨儿个皇后一直说要等一等皇帝,要问几个行宫里处置事务的则列, 原来是投怀送抱去了,而且还没送得成,她们几个想着就觉得趁意。
现在皇帝杀鸡儆猴要惩处小太监, 更是宛如“啪啪”地打皇后的脸, 所以几乎都是含着笑劝解:“皇上,路上带着个受伤的小太监着实不便, 还是免了打吧。”
反而是皇后冷冷淡淡说:“皇上有他的规矩, 犯了规矩,凭怎么打也是应该的。受了伤,骑不得马,坐不了车,还有两条腿可以跟着跑呢。你们还是少说些话,听皇上吩咐就是了。”
夫妻俩一直就这么斗法,皇帝拿她也无语,摆摆手对李贵说:“听见没?打!”
虽然帝后闹意见,但也没有耽误行程。
皇帝早晨处置上京里送来的折子,又会面了几位军机,板着脸算是把事情处理好, 然后带着不那么急的一些请安折在御辇上慢慢阅读。
李夕月她们也在大车上随着队伍前进。
今早那个受无妄之灾的小太监,被打得凄楚的模样她们都听见、看见,而且都有兔死狐悲之感。板责只是轻刑,所以也说不好哪天就会落到谁头上来。
一天又是颠簸得昏昏沉沉,终于到了下一站的行宫。
跟驿站似的,每天的路程都是掐算好的,但因为这天下起了雨,路上小有泥泞,车辆和辇轿都慢了许多,到行宫时天已经黑透了。
皇帝匆匆叫了传膳,他吃完,才轮到各宫的宫人抓紧扒两口。接着见这个行宫依然是皇帝书室的灯光大亮着,后寝的各位后妃这日是格外的沉默。
李夕月打了个哈欠,对白荼说:“今儿是姑姑的班儿,有劳了。我打着热水等候姑姑伺候完回来洗漱。”
白荼说:“没事,你睡眠好,熬不得困你就先睡。”
她伺候了没多会儿就又回来了,摇了摇已经倒在榻上梦见周公的李夕月:“夕月,醒醒,万岁爷现在就认你了,快去伺候茶水。”
李夕月累了两天了,实在爬不起来,嘟囔着:“他也太不体恤我了!有这么折腾人的嘛?”
白荼也没办法:“谁叫你这么快就成了养心殿得宠的宫女呢?起来吧,累是累点,能在御前长脸是好事,将来宫里行走,谁不看高你一头?你看看人家李总管,万岁爷一会儿看不见他都不行,常年都没个休息,但是后宫哪位主子不客气着敷衍他?”
看李夕月不为所动,她只能祭出杀手锏——拿出缝衣尺子威胁说:“万岁爷叫你都叫不动,皮还真是痒痒。我先给你去去痒,要是还不满意呢,今儿早上那个值夜的小太监可就是你的榜样了。”
李夕月一骨碌爬起来。
她可不想被打得屁股开花,车没法坐,马没法骑,忍痛拖着两条腿走到热河围场去。
到皇帝的书室时,她骨朵着嘴,进门先看墙角的自鸣钟。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里憋着的气不由朝她身上撒:“看什么呢?进来不是先问主子要什么?”
李夕月听他语气不善,不敢招惹,垂手蹲安,恭恭敬敬问:“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皇帝其实就想有个人说说话,他望着桌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折子和书本,颓然地说:“过来。”
李夕月本能地就不想过去,她想着白荼的话,完全不认同:她李夕月不需要各宫的娘娘客气敷衍她,她只想清清静静服役到二十五岁就回家!
结果皇帝火气正大呢,一拍桌子呵斥:“叫你过来你聋了?!”
李夕月只能乖乖过去了。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战战地过去,两只手死死地交握着,既不敢靠近他,又不敢离他太远。他缓了口气说:“吓到你了?”
李夕月正在讨厌他,连话都懒得说,摇摇头,想想自己被从热被窝里拉出来,好好一个觉整没了;在他身边受气,一句委屈都不敢提;他有时候还觊觎她,她还得担心别给他占了便宜、吃了豆腐……她李夕月进宫的日子怎么这么难捱啊!
想着,悲从中来,“吧嗒”一颗眼泪掉在皇帝案桌上。
——这宫人无故在主子面前掉眼泪也是罪过,李夕月吓得赶紧伸手在桌上一顿擦,解释道:“刚刚外头的风沙迷了奴才的眼睛。”
皇帝反倒是同病相怜起来,和声道:“没关系,我也有好多不开心的时候。”
又问:“你在家不开心的时候做什么来排解呢?”
李夕月被他说得先抽噎了两声,第二句问题倒让她收了泪思考起来。忖了忖就答:“反正奴才不开心时也不会打弟弟妹妹出气。”
皇帝笑了两声:“你是觉得我打那小太监出气不好?”
“不是不是……”李夕月手乱摇,“奴才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若是打了他们,他们一顿哭,我心里也会怪不好受的,还不如想别的法子排解。”
皇帝歪着头看她的脸,最后很郑重地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君子不迁怒不贰过,这个毛病,我要改。”
李夕月眨巴着眼,觉得他温和得简直有毛病。
而在皇帝看来,灯下的女孩子明眸如水,睫毛乱闪,稚拙中又有一种温柔聪慧。
“那么你怎么排解呢?”
李夕月这次更认真地想了想,说:“法子其实挺多的,看闲书、斗蛐蛐、放鸽子、侍弄花草……反正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想想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心情慢慢就开阔了。”
皇帝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只是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他苦涩地笑了笑:“人都觉得做了皇帝好,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睡不完的漂亮女人……其实他们不懂。”
李夕月排解愁绪很快,听他说这个,立刻笑道:“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想事儿的。奴才是到得宫里,才知道皇上怎么过日子;我阿玛他们在内务府当差,也明白,不过关注的是万岁爷的吃穿用度更多些;奴才家买的两个丫头,原是他省的流民,她们开始提及皇帝时说:‘当皇帝好啊!砍柴都用金斧头呢!皇后娘娘天天给他用猪油烙白面饼吃,想想就馋人!’”
皇帝被逗乐了,“噗嗤”就是一声笑。
他眉目一舒,顿然就是美少年的样子。
李夕月不由贪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眼神对上,反而都一愣,又都飞快地瞥开眼。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说:“行,我也找些乐子,你把两只蟋蟀拿来,咱们斗蛐蛐玩儿。”
李夕月一吓:“万岁爷,这可不行,‘促织皇帝’叫啥来着是个昏君呢。奴才要背了这‘教唆万岁爷不学好’的罪名,还不得给打死?”
“谁能打死你?嗯?”皇帝笑着瞥她,“当我护不住你?”
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容顿时收了,而且垂下了头。
李夕月觉得“喜怒无常”四个字确实配他,又觉得皇帝的喜怒无常大概也源自他是个可怜人——人的可怜分很多种,他们家的丫鬟身世可怜,饿得芦柴棒似的被卖到人家做奴婢,可是却很高兴,因为终于有口饱饭吃了;他却是不愁衣食,可怜在竟不知世界上有无数的乐趣可以抵消烦恼。
好一会儿,皇帝垂头说话:“其实明宣宗任用三杨,减免赋税,改革内阁,宣德一朝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宣宗与其父一起被称为‘仁宣之治’——这实在不是昏君。所以说看人哪,不能只看一面,不能因他喜欢促织,喜欢斗蛐蛐,就认定他不是个好皇帝,这未免偏颇了。你说对吧?”
李夕月脸红:“奴才还是读书太少,话本子小说之类,实在当不得学问……”
皇帝笑笑:“不过也好,挺有趣的,看你说话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大概就有这些杂书的功劳。”
他终于体恤李夕月:“不早了,和你聊聊不觉得时间,不过坏情绪确也排解了不少。你赶紧回屋休息去吧。”
李夕月吞吞吐吐说:“谢万岁爷隆恩。嗯……万岁爷,明儿能不能免奴才晚上当差?”
她倒霉啊,天天被他提溜着,都没个休息的时候!
皇帝奇道:“怎么的?”
李夕月忸怩道:“出宫这几天,天天忙得很,睡得晚起得早,奴才都三天没有沐发了,估计头发都要臭了,怕万岁爷闻到了会生气。”
皇帝失笑:“好,准你的休沐。”
李夕月觉得今儿这差总算有收获,高高兴兴叩谢他。皇帝在她蹲身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的头顶。
那是一头浓密的黑发,好像有一点点油,但亮汪汪的,还有淡淡的桂花油香气,决不至于就发臭。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顶心,在李夕月惊疑抬头之前说:“别紧张。说实话,后宫不缺女人,缺个能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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