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李贵所料, 皇帝昝宁心里一点不痛快, 若不是刚刚李贵的劝解, 他连烟波致爽的西暖阁都不想进去。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去了,进门就见颖贵人带着三分局促地在下首位置的椅子上坐着,门帘揭开,她眼睛一亮, 起身上前两步,袅袅地给皇帝请安。
“起来吧。”昝宁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善装病,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远远地到条炕上歪着。
“万岁爷果然是不舒服?”颖贵人轻轻问。
昝宁背着她, 点点头。
颖贵人关心地说:“万岁爷,刚刚里头传话, 说要奴才给万岁爷疗一疗。”
说话间, 已经靠近了。
昝宁猛地一扭头,挑眉问:“你还真懂啊?”
颖贵人陪着笑:“奴才外祖父通些医道,到奴才这辈,懂得确实不多。刚刚传话说叫奴才试试针砭,奴才吓慌了,这针砭,谁敢在万岁爷身上乱用?又说试试艾炙,艾炙吧,安全是安全些,但万一火星子溅出来,也怪吓人的……”
昝宁听得心里有气, 啥都不会,还在这儿叽叽歪歪!
他问:“那你会什么呢?要是什么都不会——”
颖贵人前面铺垫了那么多,岂是为了“什么都不会”,立刻说道:“奴才会点按摩。”
她就势一偏身单膝跪坐在皇帝的条炕边,讨好地说:“奴才桂儿,只恨不能为万岁爷分忧呢。万岁爷试试奴才的手艺?”
皇帝这时候想不看她也不行。
她真是精心打扮过的:胭脂色的袍子,领口镶着薄薄的一层银狐风毛边儿,里头的长衬衣是浅蓝色,里外均绣着花儿,胭脂袍子上绣着翠绿的兰草,浅蓝色衬衣则用平金,在烛光里一动就金灿灿的闪花人眼。
皇帝被闪得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他想着李贵的劝谏,心里首肯这老甲鱼的建议,只是也哀叹:为什么还得是我?
他说:“好吧,你试试。”
“哎!”颖贵人喜形于色,“奴才僭越,要到万岁爷头边上,先给您按按头。”
离近了,看那脸上脂粉足有半斤。挺好看一张脸,反而看不清模样,只觉得银盆大脸、血珠子般的嘴唇一下子逼近了。
“万岁爷,头枕在奴才腿上可好?”
昝宁本能地摇摇头:“不习惯,还是用引枕吧。”
颖贵人把引枕给他放好,皇帝躺下来,从下而上地反看她的脸,更觉得可怖,只好闭上眼。
颖贵人知道昝宁是个凉薄冷漠的性子,也不以为意,拔了指甲护套,小心地用指腹在他头顶各处按摩,为了显摆她真的懂,还不断地解说:“万岁爷,这是百会穴,是百脉交汇之处,揉捏了最能安神补脑;这是鱼腰穴,缓解眼睛疲劳,防着头疼;这是风池穴,万岁爷是着了风,这里尤其堵着不通,要揉松开才行。”
实话说,她按摩揉捏的功夫还不赖,就是指甲长了点,指腹的温度低了点,又是按摩在平素不为人触碰的头面处,昝宁觉得哪儿被她一碰,哪儿就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指足趾倒像麻痹了似的,说不出来的不习惯。
熬了一阵实在熬不过去了——他本来就是装的,年纪轻轻的人,谁受得了这样奇葩的按摩!
他近乎求饶地说:“好了好了,现在头不疼了,就这样吧。”
颖贵人奇道:“咦,奴才才按了三个穴位!全套要按十八个穴位呢。”
昝宁说:“我头不疼了,没的累着你。就这样吧。”
一翻身,一骨碌爬起来,尚且觉得头皮发麻。
颖贵人当然不好强他。她那精心点成的胭脂“樱桃”破开笑道:“万岁爷,奴才今儿准备了些温热的药膳,您尝尝吧。”
吃东西总比被她揉按着好。皇帝点头答应了。
尝膳太监已经尝过了,药膳碗里插着一面面银牌。
颖贵人小厨房烧出来的药膳,看起来也真是用心。一道鸭子,一道肥鸡,一道燕菜,一道鲟鳇鱼,里面看得见的参芪红枣枸杞什么的。
昝宁也不能不给面子,叫开了御膳来,作为“晚点”享用,而重点先尝尝颖贵人供上的几道。
肥鸡吃了一口,浓重的参味,还有姜的辛辣。再换鲟鳇鱼,亦是葱姜用得多了些,辣得厉害。
昝宁赶紧吃了一大口白饭,问:“怎么放那么多姜?”
颖贵人说:“万岁爷着了风,要用姜来提升阳气,去去寒。”
昝宁心里夸着祖宗的家法,面上不动声色:“东西不错。不过祖宗的家法,一道菜再好,朕也只能品一两口。”眼睛看着前面方丈大桌上的脆炒猪肚。
侍膳的宫女熟稔的,用大银匙舀过来,盛在皇帝面前的明黄碗里。
昝宁吃了一口,心口辣辣的滋味才下去点。
他又远远地看向点心碗盏——此刻只想用点甜的压压辣味。宫女把桂花蜜团放在小碗里递过来。
颖贵人说是在一旁伺候巾栉,其实啥忙都帮不上,只能看他吃。
祖宗的家法管着,劝菜也不能够,但看得出他不爱吃自己送的药膳——桂花蜜团他吃了两个,羊肉烩白菜也吃了两大匙,她送的菜他只动一筷子。
不敢怨,也不敢嗔,陪着笑脸等他好容易吃完,颖贵人赶紧递手巾去。
昝宁擦了擦嘴,再次想想李贵的话,咬咬牙吩咐道:“你今日不用回去了,叫人到你那儿说一声,不必给你留门。”
颖贵人喜上眉梢,佯羞诈臊地蹲安道“是”。
传话的人嗓门大,把“万岁爷留幸颖贵人,吩咐不必等门了”喊得贼高,估摸着其余三个肚子里都骂了颖贵人齐佳氏的十八代了。
时候不早了,颖贵人当家做主一样,叮嘱小太监、小宫女给皇帝倒洗脚水,伺候漱口,小心火烛,然后羞怯地说:“万岁爷宽衣吧。这里不比宫里,没有人搅闹,万岁爷可以安心休息。”
宫里皇帝临幸,有敬事房太监管着,虽不至于像外面传的那样到点儿就喊皇帝“到时候了”,但是宫妃不许陪夜是定例,皇帝尽兴了她就得离开,让皇帝一个人舒舒服服睡觉;行宫里没这些穷讲究,皇帝可以搂着美人睡一晚上不挪窝,记个档就行。
昝宁拖着时间漱口、洗脚,然后在屋子里转圈儿,看到什么地方收拾得不合意就骂小宫女和小太监。
大家素知他易有各种邪火,都是垂头不做声,等他的邪火过去。
颖贵人在御前伺候得少,看他这样子有些心慌慌,只能泛泛地劝:“万岁爷别生气,这些奴才们不好,你只管打了罚了撒气,您要气坏了可就值多了!……”
正以为行宫里没人喊一嗓子呢,喊一嗓子的人就来了。
李贵在门外头道:“万岁爷,内奏事处新来折子,您现在看不看?”
昝宁脱了一半的衣服顿时披了回去:“当然要看!朕是一国之君,岂能不勤政?”
又体贴地对颖贵人说:“估计是急件,你先就在朕寝宫里休息吧,不知等到几更呢。”
颖贵人一头觉得失望,一头觉得能在皇帝寝宫里安歇也是极有面子的事,再晚,他还能不回来睡觉?
所以乖巧地说:“万岁爷别太辛苦,奴才心疼着呢。”
皇帝终于能笑得出来:“瞧你,早点睡吧,不然气色不好。”
要用那么厚的粉盖着,真难看啊!
他到了外头,先看了李贵一眼。
李贵哈腰道:“禀万岁爷,送在松鹤斋里,那儿清净好处置。”
昝宁点点头,走出“烟波致爽”的殿门才笑问:“是六百里加急?”
李贵笑道:“年景不错,哪有六百里加急?就是几份请安折。其实今儿不看,明儿再说也行。”
昝宁几乎要大笑起来:“你呀,真是猴精猴精的!好奴才!”
李贵愈发笑:“万岁爷,加急的事儿也不是没有。”
“什么事?”
“李夕月这丫头手巧的,一口气逮了四只黢黑健壮的二尾子蛐蛐儿!”
“啊……”皇帝适意地呼吸了一口热河行宫秋季凉洌的空气,“好丫头,会伺候!”
李贵说李夕月在松鹤斋的暖阁里候着,昝宁进门前,特特嘱咐李贵不要通报。李贵当然也是吞着笑一句话没说,点点头就主动离开了。
昝宁悄摸摸到暖阁外窗户边,先朝里看了看,小丫头百无聊赖地趴在案几上逗弄陶罐里的蛐蛐儿,长辫子垂下来,宫女日常穿的紫红色袍子,偏生在她身上穿着看,腰是腰,屁股是屁股,曲线玲珑,让昝宁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昝宁又轻悄悄绕到门边,轻轻揭开帘子进去,到李夕月身边才恶作剧般猛地喊一声:“干嘛呢?”
李夕月魂都给他吓出来了,尖叫了一声,猛地往后一甩头。
昝宁也是自讨苦吃,被她飞起来的长辫子正正好好抽了个耳刮子。
小姑娘养得一头好发,辫子又粗又长,像根软鞭子似的,打人脸上还挺疼的。
李夕月看清背后站着的是皇帝,而且脸颊上被她辫子甩到的地方是一片淡淡的粉红,她刚归窍的魂魄只差再次飞出去了,她愣了一会儿才战战地问:“万岁爷,疼么?”
作者有话要说:色狼挨打了吧?
嗯嗯,活该。。。。
——作者亲妈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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