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小说:侍君 作者:未晏斋
    昝宁放松地回到松鹤斋, 对候在那儿的内奏事处小太监说:“捧今日的奏折匣子。”

    叫了“奉茶”, 然后把暖阁门一关, 外头的人自然知道皇帝这是处理政务呢,不能靠近,也不能打扰,都自觉地走远了。

    奉茶进来的李夕月一进门, 就见昝宁拿着蛐蛐儿竹筒在看,且对她点点手:“你今儿又逮到了两只这么大的啊!过来过来,今儿我挑这只蛐蛐儿。”

    李夕月把茶碗搁下, 瞟了一眼旁边堆得高高的黄匣子, 说:“万岁爷,国政这么多, 还忙着斗蛐蛐啊?”

    昝宁说:“你怎么管那么宽呢?”

    李夕月说:“奴才当然不敢管, 但是奴才也担心啊,这蛐蛐儿是奴才带着万岁爷开始玩起来的,若是万岁爷不好好处置政务,将来太后或辅政大臣开始追起责来,还不是奴才首当其冲倒霉?所以呢——”她努力想了句妥当的话:“奴才就像是小说里那种劝谏皇帝的伶官,就算是忠言逆耳要丧命,也不能只管着把万岁爷把邪路子上引。”

    皇帝放下蟋蟀竹筒,饶有兴味,而半笑不笑地问:“哦哟,说得好像个样子!说说看,那个伶官劝谏皇帝什么?”

    李夕月眨巴眼睛想了想:“奴才脑子笨, 记不真切了。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哪个皇帝,反正是挺昏庸的,喜欢打猎。有一回打猎把农民好容易种出来的田给踩了,一个县令官就拦着那位万岁爷的马头,不让他再打猎了。皇帝气坏了,想把拦着他的县令官给杀了。那个叫什么的伶人就上前说:‘你这个县令官好不懂事!你不知道咱们万岁爷喜欢打猎吗?为什么放纵农民种庄稼,以此来缴纳朝廷的赋税呢?难道不应该让农民饿着肚子空出这块地,让咱们万岁爷在这里纵马打猎吗?’那个谁皇帝一听,只好笑笑,放过了那个谁县令官。”

    她这故事里虽然用“哪个”“那个谁”来替代的地方不少,但讲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

    昝宁点点头:“嗯,不错,后唐庄宗的故事,你还记住了八成。”

    李夕月说:“万岁爷别笑话,奴才读书少。”

    昝宁说:“挺好,你放心,我岂是那类走邪路子的皇帝?我自然有我的用意。”

    撩了撩衣摆适意地坐下来:“摆家伙什儿,今儿再来斗一斗。”

    李夕月想,他既然如此笃定,自己不陪也不是,只能把丑话先往前头说:“那行,但万岁爷说的,您这是有自己个儿的用意,不是奴才带坏的您。”

    昝宁轻浮地伸手捏她的脸蛋,觉得那滑溜溜的肉肉实在可爱得不行,不由笑起来,说:“今日博.彩,博点其他的。”

    “博什么?”李夕月警惕地问,“也得奴才给得起。”

    皇帝气呼呼地又掐她脸颊一把:“怎么会博你给不起的东西?我知道你的意思,横竖你就是不信我么?说了不会强你,你当我真是个急色鬼?”

    掐完,他也有点赌气,怎么着,他不能做柳下惠?

    他说:“今儿博时间。”

    “啥?”

    “时间。”他说得云淡风轻的,好像拿捏准了李夕月最想要的东西,“你赢一局,朕早放你回家一年;你输一局,你多在宫里服侍一年。”

    李夕月想了想,这赌局,赢了固然彩头好得很,但是输了也倒霉得很。

    她在家有时候年节里和家人推个牌九,打个双陆什么的,一般就赌点瓜子、糖,顶天也就是赌点零花钱。如今这么大的彩头,她宁可不赢,也不想输。

    于是她摇摇头:“这个奴才不愿意博。”

    昝宁蛮不讲理:“你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啊?”

    李夕月气得目瞪口呆,皇帝也是要讲道理的好嘛?!

    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万岁爷,没这个道理,强买强卖尚且还要被市令捉到衙门里打板子呢,哪有强赌的?”

    昝宁已经开始挑蟋蟀了,一只脚跷在炕沿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纨绔样:“我不强迫你,你要实在不愿意,我就传皇后过来陪着斗蛐蛐。”

    这还是使坏啊!皇后那个端方的性子,自然不可能跟他斗蛐蛐儿;不仅不会跟他斗蛐蛐,而且肯定会劝谏,还会问责:“哪个无耻的宫人引着万岁爷玩这些下三滥的东西?传杖来活活打死!”

    想着,李夕月就打哆嗦。

    分明就是威胁,偏还说得像他怎么讲道理一样。

    这些贵人啊,真是不把别人当人!

    唯一可庆幸的,就是皇帝他水平比较次,她侥幸能赢的机会大,说不定还能早几年出宫。

    李夕月内心往好处一想,终于释然了一些,见皇帝已经挑好了蛐蛐,只能咬咬后槽牙说:“好吧,奴才没得选,奴才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而后自己发誓:下次再不陪他玩了!他不是个好人!

    她这次斗蛐蛐,玩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死死地盯着陶盆里那两只小虫,丝毫不敢懈怠,就怕这该死的虫子一个不争气,她就得在宫里多服役一年——一年复一年的,她就要熬成老姑娘了啊!到时候亦武就更不一定要她了!

    皇帝看得出她紧张,出言安慰:“没事。大不了再多陪朕斗一年蛐蛐儿。”

    听起来真像故意说风凉话。

    李夕月顾不上理他,一门心思在自己的蛐蛐儿上。好在她那只争气,果然险胜,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万岁爷,奴才赢了,奴才在宫里只用再待六年零九个月就可以回家了是不是?”

    昝宁背靠着引枕一脸放松:“不错,朕说话算话,愿赌服输。”

    “但是,”在她高兴起来之前他转折,“赢了就跑,放到哪儿都没这样的规矩。”

    这是要再玩。

    李夕月想:这话不错,听阿玛说,赌场里是这样的规矩,谁要赢一盘就跑,那是要打断腿的。她咬咬牙:“那再玩一局。”就算输了,也不过扳回原样,她还在宫里呆到二十五岁。

    昝宁换掉先那只输了受伤的蟋蟀,挑了另一只,挑眉道:“开始吧。”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这一局,皇帝赢了,不过赢得挺艰难的。

    他一边用蛐蛐草收拾残局,一边笑着问李夕月:“昨儿个你说要教朕诀窍呢,朕还洗耳恭听着。”

    李夕月拉长了脸,说:“万岁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奴才哪有什么能教您的?”

    “也是。”皇帝拨弄了两下自己的蛐蛐的触角,“终结的一局,你也就剩那只虫了。”

    李夕月说:“奴才不玩了。”

    “不成。”他说得轻声,但不容反驳。

    李夕月气怔,硬是不肯吧,他又搬出皇后来吓唬自己,还是再玩一局,好歹有一半的机会能赢。

    “来就来。”她赌气说。

    但是这次风水没转到她那儿去,皇帝已经俨然一个老手,拨弄蛐蛐娴熟极了,而且他挑的那只蛐蛐本身也是四只蛐蛐里最狡猾的一只,二十几个回合,把李夕月的那只咬得人仰马翻,最后干脆翻过身装死。

    胜利的一方不说话,把蛐蛐草往陶盆里一丢,笑吟吟地抱着脑袋看另一个输家。

    输的人面如死灰,连家伙什儿都懒得收拾,就这么怔怔地盯着这害惨了自己的虫子。

    “如何,服不服?”昝宁得意地问道。

    李夕月惨然道:“能不服么?”说着就想哭,只是不敢哭。

    昝宁兴致勃勃的:“夕月,你见识到我的手段了吧?我告诉你,和你玩了两次,我已经晓得门道了。首先呢,选虫子不是看体格,而是看灵活,腿脚灵活的,触着蛐蛐草反应迅捷的,才是好蛐蛐;其次呢,玩的时候也有讲究,一味地高歌猛进是不行的,要和行兵打仗似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方为要领;第三呢……”

    他看看李夕月眼睛里水汪汪的,他心里特有欺负成她的喜悦——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她也有被他玩得团团转的时候,不敢跟他调皮了,真好!

    于是他接着吹嘘着:“第三呢,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了。其实吧,昨儿你占了先,就不是好事。今天该我先挑蛐蛐,‘田忌赛马’听说过没?你第一局是挑了只好的,我挑了只不怎么样的,但是第二局你不能换将我却能,次强的一只赛你的疲兵,堪堪能赢你一着,第三局你换将,可惜是挑剩下的最差的那只,我的虽是疲兵,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比最差的强。所以你必输无疑。”

    李夕月被他洋洋得意地说得实在忍不住了,突然皱了脸就哭了。

    她并不是想靠哭来博取同情,也清楚宫人在皇帝面前失态是很大的错处,虽然知道昝宁不至于打她罚她,但是传出去总归不好,现在在他面前哭也没脸得很。

    可是实在忍不住。

    他算计她,等于是迫着她在他身边多服一年的役,她就得晚一年回去见父母。能不伤心么?

    昝宁不是没见过女人哭,但是还真是第一次被惊到了。

    他慌乱地劝:“干嘛呀!别哭了,哭着好丑。”

    李夕月不理他,继续哭,压抑着声音,但是哭得肩膀颤抖、涕泗横流,是真伤心了。

    昝宁更慌,想着止住她哭的法子,居然是拿了一面菱花镜给她照:“你看,哭起来是不是很丑?”

    李夕月瞥了一眼镜子:她眉毛皱着,鼻子皱着,眯着眼睛,咧着嘴,脸颊红红的,泪痕到处都是——果然丑得自己也不想看,于是一扭身抽抽搭搭的:“丑你别看呀!”

    皇帝以前一口气撒不出去的时候,就是欺负伺候他的宫女和太监,宫女太监只敢背着他抹眼泪,所以他从未觉得不妥,所以也从未想过把人家惹得当面就哭了该怎么办。

    他又气又急,骂了她两句也没用。

    最后,只能突然把她往胸怀里一抱,把她后脑勺用手摁住,让自己的胸膛压着她的脸、堵着她的嘴,不让她再发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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