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还想再看看夹片的标头, 昝宁似笑不笑的声音已经传过来:“看什么呢?”
李夕月有点紧张, 说:“随便瞟了一眼。奴才不看了。”扭过了头, 但是心里还担忧,实在想再看一眼标头,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把亦武的名字开列在其中?
昝宁已然说:“朕的茶已经喝完了, 不用伺候了。”
这是提示她可以走了,李夕月只能蹲安告退,心里却直犯嘀咕, 生怕他会对亦武怎么样。
午后又该奉茶, 这次却在东暖阁里。李夕月低头进去,看见皇帝站在书桌前写字, “拨镫法”执一支斗笔, 另一手背着,模样还挺自在。
李夕月道:“万岁爷,茶摆在您手边么?”他手边放着巨砚、墨海、大水洗、檀木镇纸……赤红洒金笺摆在正中,他正在上面书写一个大大的“福”字。
面前摆得满满当当的,昝宁努努嘴:“茶先放一边的高案上去,朕写好这几个字就来喝。”
李夕月放好茶碗,顺便看皇帝写字。她看她阿玛买古董,见过不少书画作品,算不上多精通,好坏基本分辨得出。
昝宁这一笔字,和他的人一样, 瘦峻而清逸,顿挫转折间颇有骨力。
昝宁气定神闲写完一个“福”字,抬眼见李夕月看得津津有味,不由笑道:“写得如何?”
“好。”
他皱眉笑:“人家拍马,好歹能有一串话来,你就一个‘好’字?”
李夕月说:“奴才怕像上次一样,说得不冾圣意。还是藏拙少说话的好。”
这也是她的通透和聪明之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懂多少说多少。
昝宁点点头:“后天冬至大祭,明天你跟李贵去礼亲王府上赐福字。我这幅给礼亲王,太后那里写得了一幅赏他的福晋纳兰氏。”
又说:“这几天我都得斋戒了,没法翻牌子,所以你跑一趟永和宫,问问你旧主子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侧福晋吴氏。”
“嗯?”
“唉,你怎么没长进呢?”昝宁说,“你想想,吴侧福晋的父亲是吴唐,颖贵人——啊不,颖嫔——她的父亲是吴唐一直想法子保举的手下,颖嫔日常不想着替她父亲投桃报李?你大概还不晓得,她进京入选的那个月,便是侧福晋吴氏安排的公馆和下处,据说彼此已经认了干娘和干闺女。这么说,你懂不懂了?”
李夕月有点明白了,反正他是拉一派、踩一派,弄到内讧为止。她呢,则是到颖嫔那里敲敲边鼓,推动推动,促进促进。
她点点头说:“奴才大致明白了。但是宫女不奉主子的旨意,不可以在宫里瞎跑。奴才白眉赤眼儿地去永和宫,人家问起来,奴才怎么答?会不会反而落了人眼,不知道奴才和颖嫔有什么勾当?”
昝宁点点头:“虑得是。”
想了想,新换了一张红笺:“来,浓浓地磨些墨,我写个福字单独赏颖嫔。”
“这太张扬了吧?”
“就是要张扬。”
“可是过犹不及吧?”
昝宁看看她,顿笔想了想,然后到一旁的各色花笺里挑选了一番,选出来一张粉色套印芙蓉花的薛涛笺,用风流蕴藉的字体写一首《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然后意满踌躇地问李夕月:“这字写得怎么样?”
这是情诗啊。
李夕月皱皱鼻子,还没说话,他就自鸣得意地说:“哈哈,想来你是不会夸的,醋都来不及吃呢!”
“哪个吃醋——”
李夕月说了半句,被他捏着下巴亲了一下嘴唇:“我才不信你不吃醋。”
李夕月对他的盲目自信无言以对,她撇撇嘴拿过那张粉花笺,撇着嘴看了一遍,想着这是写给颖嫔的,好像心里有点异样,但再想想这不过是他素来借刀杀人的伎俩,那一点点异样立刻就没了。
有什么醋好吃呢?她想,不是自己的就别贪,越少妄念就越看得开。
她捧起皇帝亲笔书写的粉花笺,笑融融说:“奴才先谢万岁爷派的好差事,等东西送到了,再和万岁爷复旨。”
毫无吃醋的模样,高高兴兴退了出去。
留下昝宁在原地笑容凝结。
有圣旨在手,顿时腰杆子都直了。
按规矩,宫女还不能一个人离开自己所在的宫殿,李贵便派了一个小太监跟着一起。
粉花笺轻轻薄薄的,亦不用小太监帮忙,李夕月加了一件外头穿的棉氅衣,戴了顶宫人用的暖帽,便捧着装花笺的匣子从养心殿朝东六宫中的永和宫而去。
一路上,因为有皇帝颁赐用的明黄匣子,甬道里遇见的宫女太监都是恭恭敬敬地给她让道,有些看着面嫩的还低声唤一句“姑姑好”。李夕月想:啊,权力真是奇妙!狐假虎威真是奇妙!我也才进宫四个月,簇簇新的人儿,都有人喊我“姑姑”!
一路到了永和宫,因为是代表皇帝前来颁赐,连永和宫主位敦嫔也一道出来迎接。
敦嫔和颖嫔位分一样,不过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颖嫔齐佳氏还是退了半步站着以示恭敬。
可惜皇帝的御赏只有一份,李夕月眼见着敦嫔一脸的失落,还要强自欢笑,贺喜身边的人:“妹妹又得了颁赐,真是可喜可贺!还是万岁爷的御笔,比什么金珠都要值钱呢!”
伸头看了看粉花笺上的内容,那酸溜溜的样子简直都藏不住,只能用帕子掩口而笑。
颖嫔的脸色却不是想象中的高兴,笑也笑了笑,然后对李夕月说:“夕月姑娘,若不赶着回去,到我那里坐一坐吧。今儿正好做了木樨粉圆,好像是姑娘以前最喜欢吃的。”
啊,不光一口一个“姑娘”,而且连李夕月以前喜欢吃的东西都还记得。
李夕月也算明白为什么那时候禧太嫔会说“前头强过我这里”,果然一层一层的位置就跟一层一层的阶梯似的,人们永远望着高位,艳羡、嫉妒,但又恭恭敬敬,很容易就给人错觉。
她客气了两句,颖嫔笑道:“好姑娘,你如今在御前眼界高了,想是看不起旧主子了?”
李夕月苦笑了一下,感觉颖嫔貌似长进了,但说话这尖刻劲儿还在。只能装作惶恐地给她蹲安:“主子这话,说得奴才心脏‘嘭通嘭通’跳了。怡主子是万岁爷心心念念的宠儿,奴才只敢说自己没资格得主子的厚赐。”
然后,趁颖嫔伸手来扶,她也就大大方方站起来,跟着进了永和宫的侧殿里。
她的旧“同僚”润格捧来两只精致的白瓷碗,里头玉白的丸子,润泽的酥酪,蜜色的桂花酱,颜色搭配得好看极了。
颖嫔自己先吃了一口酥酪,然后说:“咦,夕月你也尝尝啊。这木樨酱还是你去养心殿前做的呢。那几天看你在那儿摇桂花,落了一身的金桂,我们就在想:夕月真是富贵无边呢!”
润格也全无“姑姑”的架子,甚至语带讨好,应和着说:“可不是。我们这几个伺候怡主子的宫人里,就数你最有出息。”
李夕月只能笑笑,吃了一口木樨粉圆,感觉甜得发腻。
颖嫔看她吃了半盏,对润格说:“你出去看看茶水,我和夕月说几句体己话。”
等屋子里只她们两个,颖嫔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夕月知道这是故意做张做智,她等了等,等颖嫔第二次长吁短叹的时候才故意问:“咦,怡主子,奴才问句僭越的话,您这是心里不痛快么?”
颖嫔当然不痛快。
只有她自己晓得,所谓的得宠,所谓的雨露,都他妈是假的!
只是少妇脸嫩,这种闺房私事无人可谈,一直憋在肚子里。今日遇到李夕月,素知这是个厚道的姑娘,实在是想探探口风,知道皇帝的心思到底是什么。
她琢磨了一下,还是打算以退为进,故意笑得苦涩:“唉,不知道的,都说皇上宠我;想必你懂,我心里的苦水啊,没法说!”
李夕月想:你这话也未免太不见外了!我怎么接话?你说我懂,意思是说我知道万岁爷就是假装宠你,其实晾着你?
因而她只能泛泛地劝:“可不是呢,宫里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谁知道怡主子您最是清心寡欲的,哪愿意自己个儿独占着万岁爷的宠幸?经常侍寝,大概睡都睡不好吧?真是吃苦呢。”
这劝的话自然和颖嫔心里想的风马牛不相及,也是李夕月故意为之。
颖嫔也只能苦笑,摆摆手道:“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当然喽,将来你出宫成了婚也就晓得了,伺候男人,真是遭罪……”
颖嫔脸一红,垂头绞了一会儿帕子,略略抬眼一瞥,李夕月一脸呆萌——她其实比自己还大一岁,但大概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
颖嫔想了想,厚厚脸皮还得试探,掩嘴一笑:“遭那种罪吧,为了皇嗣,为了社稷,犹自可说,女人家么,享皇室的福祉,不就是该当伺候皇上的?就是我这肚子实在不大争气……”
李夕月比她还明白她肚子不争气的原因,可她能接话么?不能。
她只能继续一脸呆相:“啊,那是为什么呢?要不要传召御医给怡主子瞧一瞧?”
颖嫔摇摇头:“这倒不用。我心里明白。”
小声地问:“诶,倒是你常在御前伺候的,你晓不晓得,或者有没有听御医说过,万岁爷的身子骨……”
这话有些不好出口,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好半天,说半句、留半句,一会儿说“这类症候”,一会儿说“那种毛病”,一会儿又悄然问:“你是伺候茶房的,可知他日常可用些什么药酒、药茶?”
李夕月反倒给她搞昏了,奇怪地问:“药酒药茶?万岁爷前几日外感风寒不舒服,药汤倒是喝了不少,但平日不用药酒,也不用药茶,就喝各种茶水,偶尔喝点御厨房做的甜汤。请问怡主子指的是那类药酒和药茶啊?”
颖嫔又是纠结了一会儿,才尴尬笑着说:“我就白问问。”
但心里自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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