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子, 四处门窗阖着, 李夕月皮了脸一笑, 踮脚在昝宁耳边,把声音压到最低:“万岁爷,这么做戏,会不会被皇后看出来?”
他也俯首在她耳边低声说:“谁跟你做戏?”
李夕月还没反应过来, 手指就被捏住了,两只掌心亮相在他面前。
“万岁爷……”她有些害怕,不知他想干嘛。
昝宁拿着那缝衣尺, 在她手心里过了一遍, 然后高声说:“你第一桩错处,就是搞不清这宫里究竟谁才是主子!”
她的手被他捏住不能动, 此刻只听“啪”地一声, 掌心结结实实挨了他一尺。
男人的力气比白荼大多了,李夕月觉得心窝子抽抽,疼得顿时蜷起左手的手指,然后不出意外地哭了。
昝宁低头在她耳边说:“大声点哭。会求饶么?”
李夕月是不好意思出声哭,得了他这条旨意,加上心里冤枉、委屈、气愤,顿时哽咽着说:“万岁爷饶了奴才吧!”
声音也算不上高,不过外头都听见了。
昝宁说:“第二桩错处,拿着鸡毛当令箭,拉着好大的虎皮扣人家的屎盆子!”
李夕月想:诶?我有这个错处?
还没想出个大概,右手掌心又挨了一下, 忍不住叫了一声,“呜呜”哭得连求饶都说不出来了。
她这会儿疼得没脑子想事,外头人都听着,都悄悄瞟着被指桑骂槐的皇后纳兰氏。
纳兰氏心里气啊,在外头朗声说:“皇上,这一条实在是冤枉小宫人了,规矩摆着,谁敢冤屈了颖嫔不成?”
她的辩解还没说完,听见里头昝宁又提高了嗓门说:“第三桩,多嘴多舌,多管闲事!无盐虽丑,好歹有德。你呢?手长舌头长也算是德行?”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见里面又是愈发响亮的“啪”的一声。
前面的指桑骂槐还没有攻击人脆弱的地方,这句话一出,养心殿的宫人们都没敢抬头的了,心知皇后一定已经七窍生烟,还是别撄其锋芒的好。
在皇后听来,怪她责处了颖嫔,她还有言可辩,心里还觉得坦然甚至硬气;可是,拿“无盐”作比,直指她长得不好,这真是戳心窝子的毒——哪个女子听到这样的嘲弄不气得心脏抽搐?!
她强忍着泪,颤颤地说:“皇上要教训宫人,原不关妾的事,只不过犯不着自己动手,平白地小了帝王的身份;更不需指着和尚骂贼秃——妾自问坦坦荡荡,不怕皇上追究!妾确无无盐之德,只能再多多修为了。妾告退了!”
转身抹着眼泪就走。
养心殿的人大气都不敢出,无声地给皇后蹲安跪安,瞧着那个瘦到佝偻的背影双肩一耸一耸地,几乎是屈辱地离开了养心殿。
而背后,尚传来屋子里皇帝亲自责打宫人的动静:“哼哼……第四桩罪,小肚鸡肠,毫无纲常!”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欢送皇后的鞭炮响。
屋子里,李夕月揉着双手,垂着两颊泪痕,看着昝宁拿着缝衣尺用力敲打铺着薄褥子的条炕——这声音可比刚刚打她手心时大多了。
李贵在门帘外小心说:“万岁爷,皇后已经走了,奴才看着她已经过了甬道。”
您这苦肉计可真下狠手啊,可以别演了。
昝宁“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白荼的缝衣竹尺:“好家伙,都裂了啊。”
李夕月抽抽噎噎:“使那么大劲儿,不裂才怪呢……”
他小心拉过她的手看,吹了吹,有些心疼地说:“都肿了啊,你的手真嫩。”
李夕月气死了,三十六计有那么多条,他挑哪一条不好?非使苦肉计?
而且门关着,他明明可以像后来那样一直打炕褥子就是了,为什么开始要真打她两下?手心都肿得像发面馒头了!
但是昝宁解释道:“假戏不能不真做,估摸着她明天会逮着空找你,既是核实,又是拉拢,若没个真打的样子,你先过不了她那关。”
李夕月心里理解了,但仍然觉得委屈极了,抽抽噎噎的,打算他来哄她时,她一定要作一下,然后呲达他几句——说起来他多么疼她,就是这么疼的啊?
他果然凑过来,在她脸颊的泪痕上亲吻了一下:“疼了吧?”
她啜泣着,别过头不理他。
昝宁抱着她软乎乎的小身子,看起来温柔得不得了,然而却在她耳边说:“小丫头片子,你不是爱和我调皮么?也该治治你了。今日伺候洗澡是不是居然敢拿水泼我一脸?嗯?”
李夕月觉察到危险,想挣开,就被他挟着天旋地转,眼睛一花,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捞起来,大头朝下摁到腿上,棉袍子被一揭,他嘴里说:“造反了你?以为我对付不了你个小丫头子?”
抬手打她屁股。
隔着她的夹棉裤子,却还挺疼的。疼得都顾不上害羞。
李夕月熬了三下就怂了,手刚想过去捂,就听他凶巴巴说:“我可跟你说,若是我收不住手打你手上,你的手可就伤上加伤,不能赖我。”
“别打了行不行?”她唯有认怂,但还努力死撑着点面子。
昝宁“呵呵”笑两声:“你就是这么认错的啊?”
端详了端详她这俎上之肉的模样,觉得这情景又赏心悦目,又无限旖旎,手感也很不错,心理上又满足,他为什么要停下来?
李夕月哭唧唧,又挨了两巴掌,抽着气讨饶:“奴才错了,以后不敢跟万岁爷调皮了。”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她哭,把她抱起来,捏捏鼻子,擦擦眼泪,动作温柔,嘴巴还凶:“还就不信治不住你了。”
李夕月憋着一肚子气,撇着嘴直委屈。然而他又问了一句“疼了吧?”然后不等回答就把她揽进怀里裹着,低声说:“聊解我这一阵的苦啊……”
她弄不明白他这一阵“苦”在那儿,更不明白为什么打她屁股能解他的“苦”,不过现在已经不疼了,只感觉酥酥麻麻的,被他裹在怀里又觉得十分有安全感。一时无话可说,只能无限娇柔地倚着他,一点点小委屈,一点点小可怜,一点点小依赖,说不出为什么反倒是更增了些“相看两不厌”。
皇帝的“苦”解了,温存了一会儿怕自个儿打熬不住,便放她回自己屋子里睡去了。
他看了看孤寂的东暖阁,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是气叹完,嘴角会不自觉挂上一抹笑。
自鸣钟打了八下,长夜仍漫漫,适合读书消遣。
这一阵读书、打布库都有进益,昝宁觉得这和他的心境有极大的关系,如今每天心里仿佛都有勃勃的力量,让他必须得去争取皇权的不旁落——才能保护好他想保护的人。
至于孤衾之中那些不足意,现在也可以通过细细地回忆每天和她相处的点滴来排遣,比如今日手中仿佛一直残存着的微痛而痒的触感,以及她委屈地依偎着的可爱表情,就足够他咀嚼到入梦了。
而李夕月回到屋子,一见到白荼就觉得脸上发热——她估计也听见自己今天挨揍了。
白荼笑道:“我的缝衣尺呢?”
“裂了。”
“哟!”她惊叹一声,“下这样狠的手啊?”
“不是……”李夕月躲开她又惊诧又带笑意的目光,“主要是他那条炕硬。”
然后也伸出手:“不过我挨的两下也挺重的。”
白荼“噗嗤”一笑,然后觉得自己不厚道,主动又问:“我给你拿点药酒来?”
李夕月摇摇头:“不了,备着明日皇后查验呢。”
白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
李夕月只觉得羞耻,躲到一边洗漱完,飞快地钻被窝里。
白荼熄了灯陪她睡。黑头里容易说心里话,她说:“你还生万岁爷的气啊?”
“也没有。”
白荼笑着说:“我寻思也是。打情骂俏,挺会的啊!”
“哎呀,姑姑你胡说啥呀!”李夕月羞得一个翻身,在枕头上捂着自己的脸。俄而想到黑灯瞎火的,白荼也看不到她脸红,于是嘟嘟囔囔道:“今天累死了,睡吧。”
一会儿,白荼已经呼吸匀净睡着了,一直睡眠很好的李夕月还醒在那里琢磨:这就是打情骂俏?想想后面不由自主趴他腿上挨揍的模样,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和甜蜜,此刻想着都觉得脸上发红发烫,愈发辗转反侧,心神荡漾。
琢磨到很晚才睡,第二天起床眼睛有点睁不开,听着白荼在屋子里洗漱的动静,她强迫自己竖起来,手心一不小心摁到床上,顿时一激灵清醒过来。
白荼听见她“咝”地一口倒抽凉气,体谅地回头说:“今儿打扫东暖阁,我带着宜芳去吧,你手不方便,粗重些的活计干不了的。”
然后又低声说:“万岁爷说今日皇后八成会找你,你提前想想她会和你说些什么,预先做个准备,别到时候露怯。”
李夕月顿时紧张起来。
白荼抚慰道:“你别怕,皇后当年逼死骊珠,听说过后被太后好好地训斥了一顿。善妒无德,是后宫女人的大忌,她若再踩进同一条沟里,也是自己太蠢。”
白荼虽这么说,李夕月还是有点慌。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半天,熬到皇帝下朝引见完,传早膳的时候,各宫来给皇帝送菜,而皇后那里的首领太监就闲闲地问李贵:“欸,李总管,昨日被万岁爷教训的那个小宫人今日在宫里吧?主子娘娘有事要问一问她,李总管给放个行?”
养心殿里抓总的是李贵,管理下属的宫女太监也是李贵。
皇后传召一个小宫女,不想惊动皇帝也属正常,找李贵私下里交代一声即可——一般情况下,皇帝是不问普通宫人的来去的。
李贵嘬牙花子想了想,赔笑道:“她今日要喂万岁爷的鹰呢!你晓得的,万岁爷这两年喜欢鹰啊、马啊、犬啊之类的东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宝贝,小宫女无所谓,要是饿着了鹰,保不齐又发一顿火!”
那首领太监笑道:“不耽误多久。小宫女是茶房的吧?万岁爷这会儿进膳,她必定赶得及万岁爷膳后用茶。”
李贵想了想,肯说这话,皇后应当没有使坏的心。若是硬给堵上了,万一反而多心就不好了。
他故作为难,好一会儿才说:“行吧,大不了我挨呲达。万岁爷这阵子脾性可不大好,您提醒着主子娘娘别再惹翻了他。”
旁敲侧击,拉出昝宁的大旗来给李夕月做挡箭牌。
然后又贴耳悄悄说:“这姑娘是我远房侄女儿,万一说点蠢话,您嘴里也多转圜着些。”
再给李夕月树一层保障,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后为欺负一个小宫女得罪两个人,是犯不着的。
那首领太监拍着胸脯说:“怪道都姓李呢。李哥你放心!你侄女儿就是我侄女儿!”
李贵点了头,亲自去围房找李夕月,悄悄说:“去得去一下,不然显得心虚。其他你都别担心,她问你什么,答了无碍的你就答,答着有不对劲的你就含混过去,再不然就说不知道。装傻充愣,最是自保的法门。你脑子好使,连万岁爷都对付得溜溜的,别担心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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