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在屋子里找适合出行的衣服和鞋子。
明儿陪皇帝去海子边放鹰, 她肯定是得帮着架鹰的, 不能穿新的, 还得宽大些,四下活动得开。鞋子呢,则得是软硬适中方便走路那种,她最后试了一双自己纳的千层底棉鞋, 穿得八成新,已经很适脚了。听阿玛说京里几片海子都很大,风景又都特别好, 这一定得看过瘾喽才行。
找好的衣服鞋子都摆放好, 憧憬着第二天。
突然听见门响,一抬头见是白荼, 李夕月笑问道:“姑姑, 奉茶的差使当完了?”
白荼说:“没,白看了半天水,万岁爷却出去了,没喝茶。”
李夕月本能地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夕阳隐没了最后一丝红艳,只在西边留了一些紫光——这么晚了,他要去哪儿?
她怀着一些侥幸问:“今儿要定省太后啊?”
白荼摇头:“太后看戏呢,懿旨吩咐了不必去的。”
“那……打布库去了?”
白荼看看她,很直白地说:“去永和宫了。”
李夕月顿时想到了颖嫔和敦嫔,心里觉得不大可能,但仍是有些酸楚泛上来。
“哦……”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白荼也不多说,盘坐到炕上做活计。
李夕月翻出她绣了一半的手绢, 努力打消着心里的酸,认认真真只琢磨那松枝的配色。
过了一会儿,刚刚绣得有些入神,门口听见皇帝回来了。
她丢下针线说:“姑姑歇歇吧,万岁爷回来了,我去奉茶。”
白荼说:“坐下。”
李夕月愣了愣:“天儿冷,万岁爷从外头回来,一般都要喝点热的。”
“坐下。我去。”
今日该白荼当班,但她素来不是不解风情的人。
李夕月有些懊丧,又不敢和姑姑硬争,只好懊恼地重新拾掇起自己的绣件。
白荼利利落落去了,李夕月竖着耳朵听动静。可惜宫女的围房离主子的宫宇、寝卧都远了点儿,基本听不见什么动静。
她有点体味到昝宁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明明下午才陪他放鹰的,这会儿又忍不住想他,希望看见他。
感情里谁动心更多,谁越发被动。李夕月懂这个道理,可惜坚守了这么久,好像她的心终于失守了。
一点担忧、一点好奇,酝酿在一起,她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披上大衣裳,轻轻到茶房一看:白荼并不在茶房。
再去东暖阁那里,一名小太监笑吟吟问:“李姑娘,有事?”
不经宣召,宫人随便乱跑到主子居住的地方可不合规矩。不过这位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宫女,小太监心知肚明,从来不会为难。
李夕月厚厚脸皮问:“咦,看见茶房的玉泉水煮开了,想看看白荼姑姑在哪儿奉茶呢,万一万岁爷要喝点热乎的,可是正好。”
小太监笑道:“白荼刚刚去奉茶呢,估摸着不用添水。”
“哦。万岁爷在寝宫啊?”她故作闲问。
小太监说:“可不是,今日颖贵人走宫——万岁爷前去了永和宫,一乘轿子把娇滴滴个人儿带回来的——这走宫可是皇后之外的嫔妃主子们少有的福分!”
一般的临幸,都是用被子卷着进皇帝寝室,这坦坦然和皇帝一起走到寝卧,就和正头夫妻一样,是莫大的尊重和荣幸。
李夕月心里的难受实在忍不住,哪怕心里觉得这应该是昝宁别有的用意,可一阵一阵的涌浪还是把她铺天盖地地裹住了,她舔一舔嘴唇,只觉得皮肤粗糙而酸楚——整个舌苔都是粗糙而酸楚的,胃里还一点一点地往上翻酸味,晚上吃的老米饭似乎都要呕出来了。
她又不能问,更不能妒忌,在小太监面前强撑着笑了笑:“如此就好。我去茶房把火熄了去。”
实际她根本没法去人来人往的茶房,只能一口气发足奔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一到炕床边就看见做了一半的精致手绢,那一簇簇的松针简直是扎心!
李夕月操起一把剪子,赌着气把刚绣好的松针剪掉了两簇,然后看着绸布上残留的一个一个细密的洞眼,更觉得心里也跟它一样千疮百孔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突然听见门响,她赶紧擦眼泪,抬头一看果然是白荼回来了。
白荼看了她神色一眼,就问:“你到主子那里去了?”
李夕月说:“我去茶房看了看。”想想不敢撒谎,低声说:“后来……也到东暖阁门口张了张……”
白荼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才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怎么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低头又看见被她剪了两簇松叶的绣件,更是叹气:“李夕月呀李夕月,本来我看你还是挺有理智的一个姑娘,现在怎么傻乎乎了呢?”
她思忖了一下,但又摇摇头:“不行,还是不能让你去寝宫里。我只告诉你,两个人谈医药道呢,什么事都没有。”
李夕月却想:是了,品评一下上次那方子的效用,会不会谈谈就试起来了?
正想着,突然听见外头有小太监一阵飞奔,传话的动静比规矩里的高声多了:“主子娘娘来了。”
然后是李贵压低了的呵斥:“这么高声干什么?”
再然后是皇后的声音:“就是,这么高声干什么,不怕吓到了里面的两位主子?”
李夕月也像冻住了一样,但看看白荼成竹在胸地坐下来做活计,她也有些明白过来。
只一会儿之后,后头的屋子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而后是颖嫔拉长了调儿的哭泣。
白荼斜眸笑道:“想看看热闹去吗?”
李夕月奇道:“这怎么去看?”
白荼拉着她:“走。”
径直去了茶房。
茶房当然看不到寝宫那片儿发生的事,但茶房左右通透,便于知晓主子们要茶要点心的吩咐,所以听得最清楚。
两个姑娘特意把炉火都关到最小,免得水沸腾的动静影响后面传过来的声音。她们竖着耳朵凝神谛听后头的动静。
那两位名份上的夫妻说话简直是彼此刻毒。
“朕未曾宣召,你来养心殿干什么?!而且,居然从正门进来,你倒不怕此刻有‘晚面’的大臣?成何体统?!”
“衙门都封印了,没什么紧急事情,妾自然知道不会有外人。何况,献媚药的主儿都来了,皇上再勤政,只怕此刻也没有心思召见大臣。”
“你就是妒忌!”他哼哼的,“不错,今日是小年,祖宗的规矩是夫妻团圆,但是也没有哪个祖宗说团圆之前朕不能见见其他人,就这会子,你都忍不了?”
“妾不敢妒忌,只是悲哀。皇上要见哪位嫔妃,妾都不会拦着,但颖嫔不一样。您想想妾的处境吧,堂堂正门里抬进来的皇后,连下道禁足嫔妃的懿旨,都被人当耳旁风,以后,妾以何威望统领后宫?”
“所以,你是打算重蹈当年覆辙,用这样的法子来换你的威望?”
“妾不敢。只是后宫有规有矩,容不得无耻的邀宠法子。”
顿了顿,声音越发尖锐:“今日皇上去了一趟永和宫,紧接着吴侧福晋就也进去了,行辈上,那可是伯父之妾啊!这才真是‘成何体统’呢!”
颖嫔的声音也高亢地响起来:“皇后说奴才其他的不是,奴才也就受了,可您这么着构陷皇上,奴才亦不能忍了!吴侧福晋进奴才的屋子暂住,皇上和奴才在养心殿,倒不知和‘伯父之妾’的传言是不是别有用心的瞎话了?”
“我和皇上是敌体,我们说话,有你一个庶妃插嘴的份?!”
“皇上!并不是奴才要插嘴,但是奴才其他错都可以认,其他罚都可以受,可看不得您受委屈!”
“都闭嘴!”
一声暴喝把两个女人都镇住了。
但是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个人的冷笑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李夕月咋舌,心想颖嫔这可是玩大了,一点余地不给皇后留,就是一点余地不给自己留。这闹得鱼死网破的,只怕她毕竟不是朝野根基极深的纳兰氏的对手。
白荼悄声问:“你同情颖嫔啊?”
李夕月摇摇头,心里有点乱,无关同情,只是这局面乱人心。
白荼道:“那就不用担心,且看万岁爷手段。”
里头好一阵没有人再说话,最后昝宁说:“你们想怎么样?”
这句话看起来普通,但实际很厉害。
该他做主平息,可偏偏再烧一把火挑唆。
想来,颖嫔和皇后已经很难调和了。
果然,颖嫔是第一个“嘤嘤嘤”哭起来的:“皇上,皇后娘娘,奴才实在冤屈得紧,不能不为自己分辩。可什么献媚药邀宠云云,实在是冤死了,今日奴才到得养心殿,只是和万岁爷下了两盘棋,快过年的,倒不知这都犯忌讳么?”
可以想象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说得抽抽搭搭起来:“万岁爷一年忙到头,咱们侍奉皇上,只求能让主子舒心惬意,奴才到底又有什么了不得的错处,值当娘娘这样吹毛求疵?奴才晓得,无非因为奴才是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罢了。”
“颖嫔今日到养心殿,确实只和朕下棋。”昝宁打圆场。
皇后却不依不饶:“好的,到养心殿或只是下棋。那么,在永和宫呢?和吴侧福晋三个人一道下棋的喽?”
颖嫔大概噎了一下,少顷方道:“吴侧福晋是妾的干额涅,今日听说她进宫给太后请安,奴才想着后宫嫔妃见见女眷也没有错了规矩。再说,万岁爷也答应的不是么?”
昝宁说:“不错,朕答应的。”
要不是知道他根底里的意思,李夕月也要被他这摇摆不定、毫无主见的窝囊样子给气死了。
他最后叹口气说:“快过年了,这样的小事何必揪着不放?这样,叫吴侧福晋往宁寿宫老太妃那里挤一挤罢。你们俩各自回去,朕给你们吵得头痛!”
颖嫔大概还有要讲的话没有讲透,急急说了半句:“可是皇上——”
“嗐,回去吧!都知道今日是小年了,非弄得朕头疼!”
又一阵小乱。李夕月听见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她悄悄从茶房的窗缝里向外一看,看见皇后着一身象征身份的明黄色袍服,极力端庄而缓慢地往门外走,然而她带着的一拨人却明显慌乱,错乱的步幅、翻飞的襟摆,端着的银瓶、金盆、手炉被系着的装饰穗子上的玉石碰撞得“叮叮”作响。
她到了门口,回身仰首睥睨着颖嫔:“颖嫔,皇上刚刚下旨了,‘各自回去’,你没有听见?怎么还腻在皇上身边?怪道人家要说你……”
眯了眯眼睛,一脸讥诮的冷笑。
颖嫔虽然有心再和昝宁说几句私话,但皇帝仿佛不胜其烦一样,真个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寝宫,亲自“砰”地把门给摔上了。
颖嫔想着皇后今日如此惹翻了皇帝,未免有点自得,想想有的话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倒是自己和皇后结下了梁子,只怕还得依赖礼亲王在背后的栽培,才能对抗太后的纳兰家族,所以与吴侧福晋只能裹得更紧。
她俏伶伶对着寝宫的门行了个蹲安礼:“那么,奴才给皇上叩安,皇上莫要生气了,早些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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