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谢良钰就起了。
他好久没这么神清气爽, 一睁眼感觉空气都是清新的,出门见花阳光高照, 连鸟鸣声都比平时格外清脆。
院子里梅娘已经开始带着谢虎早练, 两个人站在昨天新垦出来的菜地旁边, 一招一式还挺像那么回事。一夜过去,地里的秧苗有的已经冒出了头, 新嫩嫩的绿色在太阳底下招摇着,好看得紧。
谢良钰笑笑,主动去把鸡鸭给喂了, 又去把梅娘煨在炉子上的粥盛出来,大声叫他俩:“吃饭啦!”
早餐是白米粥,佐着昨晚上剩下的一点菜,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地吃完饭,虎子被打发出去给菜地浇水,等完成了这个任务,他今天在午饭之前的时间就自由了。
谢良钰也拿了清竹坊老板给的《中庸解义》,展开一卷洁白的宣纸,开始认认真真地誊抄。
洛梅娘看着他抿唇笑笑,勤快地打扫了一遍屋子, 然后拿了一个针线笸箩, 靠在床边开始剪裁布样,不时地抬起头,看见相公全神贯注的模样, 便又是忍不住地一笑,才低下头继续做活。
谢良钰并非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小姑娘的目光炽热得像带了勾子似的,刺得他浑身僵硬,字都快不会写了,但好在他总是个能沉得下心的人,初时还总不自觉分出心来想些有的没的,可渐渐把心思放到抄写和学习中去,很快便浑然忘了,一心只有笔下流淌出的文字。
认真的男人是最帅的,谢良钰沉迷于知识的海洋中不可自拔,并不知道自己又无意中把人家小姑娘挑逗得心中小鹿乱撞。
他只是很快感受到,原身确实天赋不凡。
谢良钰前世就算是记忆力不错的人,至少是人群中中上的水准,再加上他生来性情坚忍、刻苦钻研,因此即使起步较一般人晚些,最后知识储备却根本不比圈子里那些从小熏陶出来的世家传人差。
而如今,他算是终于真正体会到了一回天才的感觉。
不说一目十行那么夸张,但至少自己笔下写出的每一个字,转瞬间便都会深刻地烙印在脑海之中,艰涩晦然的古语解释也变得很好理解,甚至每过一刻,都能轻松想出些全新的感悟。
这真是太神奇了!
谢良钰就像是一块海绵,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清竹坊的老板叫他将《中庸解义》抄写三遍,可第一遍没抄完,他便已觉自己算是对这本书融会贯通。而此时大脑居然还有余力,能够做到一边指挥着他的手重复机械性的抄写,一边翻阅脑海中的书库,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将那些知识全部吸收掉。
他看起来是在那里慢慢地写着字,其实一心两用,轻松便学会了普通人不知道要花多少倍的时间才能学得的知识,简直有种作弊一般的快感。
这种感觉简直令人着迷,谢良钰本就是个好学的人,前世便常常沉迷于新得到的知识而废寝忘食。而在眼下,“学习”一事更与他的人生息息相关,地位与从前更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连午饭也是随意对付过去,梅娘虽然有些心疼,但她见相公如此用功,心中也是欣喜的,便只是尽量将简单的食物做得美味些,哄劝着人好算吃点进去垫着,自己再和虎子悄悄用饭。
他们新租的小院儿不大,说是个院子,可正经房子隔出来两个住人的房间和厨房,再有一间暗房当做储物室,便已经是挤得满满当当了,实在是没有地方专门隔出来做书房,于是谢良钰其实就是在他和洛梅娘的卧室里读书,那里日光好,也稍宽敞,倒是很合适。
虎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板凳上,一边夹菜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里屋看:“嫂子,哥怎么不和咱们一块儿吃饭?”
“哥哥用功呢,”梅娘摸摸他的脑袋,含笑小声说,“咱们不能打扰他,知不知道?”
小孩儿似懂非懂,但很听话,闻言便煞有介事地把嘴捂上使劲儿点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亮亮的,像个小大人。
梅娘奖励地给他夹了一块豆腐:“乖,吃饭。”
这么过了数日,谢良钰总算是把那三遍的活都干完了——不仅如此,他还在脑中读了许多其他书,拜现如今出类拔萃的记忆力所赐,那些书他都已经能够倒背如流了。
他隐隐意识到,这恐怕不是原主那一点小天才能达到的效果,自己的穿越,和脑中莫名其妙的金手指,肯定还带来了什么自己此刻不知道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忙碌几日,好容易得了闲,谢良钰也迫不及待想要检测自己在脑中的“自学”到底靠不靠谱,便直接将那些笔墨尚新的纸张收集起来,装订成册,出门往清竹坊而去。
书坊里坐着的,还是上次那个老者。
对方一见谢良钰走进来,便笑得一脸皱纹都起来:“你动作倒快,可是已抄完了?”
谢良钰点点头:“正巧近日无事可做,前些年学问荒疏,也总想着快些将进度捡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将自己抄的书拿出来放在柜台上,老者也不多言,直接去拿,只是在看到自己给出去的那本原本的时候,露出点稍稍惊讶的神色。
一般而言,把书借去抄,无论再怎么小心,总还是会对书留下些使用过的痕迹,尤其是那些做事不仔细的,甚至还会让书册卷边,乃至将墨水滴到书页上。可眼前这一本,别说赃物,粗粗这么看去,简直新得像是从来没有被翻开过一样!
——可不是,谢良钰只拿书回去的时候打开看了两眼,确定与自己脑中并无差别,便直接利用金手指抄了,还省了翻页的工夫呢。
待翻开三本同样簇新熨帖的手抄本,老者惊讶更甚,甚至忍不住抬头看了谢良钰一眼。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这书生字写得极好,只可惜腕力稍弱——说是病了,想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恢复过来的事,但即便如此,作为抄书也已经足够。
可这才几天的功夫,对方的笔力简直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下,老者看着谢良钰的目光更是赞叹起来:这些天不曾见他出门,想来是在家用功,一刻都未偷懒的,不然,这笔迹骗不了人,怎能进步如此之快?
此子不但天资卓绝,心性更是不凡呐!
只是不知,是天性勤恳,还是肯用心动脑的栋梁之才?
他有心考校,随手翻翻那手抄本,取过一页宣纸,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问道:“此何解?”
谢良钰低头去看,只见那字方正圆融,十分有力,正是“中和位育”。
他淡淡一笑:“此为《中庸》之本,第一篇,‘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何意?”
“《中庸分章》说以中和,明体用之一贯;以位育,明仁诚之极功。”这是《中庸》一书中最为精髓的思想,每个读书人都应该有所了解,但基础的考校也最见功夫,别看谢良钰说得轻描淡写,可若不是这两天的恶补,他还真讲不出来这些话。
“即是说,‘中和’是目的,为人立身处世,应不偏不倚,谐调适度,而‘位育’便是达此境界的手段,讲究行止各守其分,能适应任何处境。”
老先生的表情严肃起来,他认真地看着面色从容的谢良钰,又问道:“何以位育?”
谢良钰一笑:“朱子……”
他骤然一停。
老先生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咳……”此界知识体系虽大体与谢良钰所来的原世界相同,但总有些分叉,例如到如今这个时候,读书人脑子里可还没有朱熹这么个人物。
那《中庸章句》,也不是他写的。
差点说漏嘴的谢良钰定定神,笑道:“晚生曾听人解过,位者,安其所也。言者,遂其生也——我们读书人恪守己身,知行合一,便可‘位育’而‘中和’。”
老先生睁大了眼睛。
“这……这是谁说的话?”他反复将那几句话重复几遍,呼吸都急促起来,越品越觉得不凡,“小相公,是你的老师吗?不知师承何人?”
当然不凡,朱熹注中庸,那都是被称作朱子的人物了,谢良钰也是取了个巧,刚好这句话此间无人说过,他便借先贤之语班门弄斧了。
但谢良钰也不能如此说,只好含混道:“不敢算师承……只是早年一段缘分罢了,晚辈出身山中,老先生曾在彼处隐居,他见我聪慧,便略点拨几年——那时尚且不能对先生说的话如一理解,后来多读了几年书,才侥幸窥得其中一二而已。”
“不知这位先生……”
“先生早几年便仙游而去了,”谢良钰叹了口气,“他云游四方,总不是能安于一隅的。”
老者长长叹了口气:“也对……想来也是个安贫乐道的饱学之士,你小子,倒是好运气啊。”
谢良钰一笑:“除此之外,老先生还口述过不少书籍供我抄录,先生,您看看这本书。”
他从怀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也是这些天顺便从脑中抄下来的,就他在这个世界的观察来看,约莫算是孤本。
老人家丝毫不怠慢,马上伸手接过去,正待翻开来看,书坊的门却又是一响。
谢良钰一抬头,看见那天因为县衙的事情而结实的那位年轻书生走进来,正是安平上届县试案首,那个叫做叶审言的年轻人。
对方见了他,也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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