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说很长,所述无非是些情深意切风花雪月,莫山——也许现在该改口唤他谢良钰,谢良钰对整本小说的情节并不感兴趣,而只挑拣着看了洛梅娘相关的部分。
这一次他身中情药出现在洛梅娘的房间里显然不是偶然,先前刚跟那吴氏一打照面,谢良钰心里就有所猜测,可真的从原主记忆中翻找出二人密谋的画面时,他仍是一阵恶心。
没错,策划这件“有辱门风”的私会事件,最后让洛梅娘不得不捏着鼻子嫁给原身这无赖的,正是那位表面上泼辣耿直,似乎全无心机的吴氏。
这一切,都源于洛大成曾给亲生女儿定下的一门姻亲。
当年洛大成去从募军——前些年沿海战乱不断,这种当地的募军很是受优待,不但给一笔安家费,还按时发饷银、可免徭役,亦不影响子女宗亲耕读入仕,因此有些个履试不第的读书人也动了心思。洛大成在战场上救过一个书生的命,谁知后来返乡,那书生竟侥幸中举,不过他自忖无力再考,干脆用积攒下的银子走通门路,在安平县补了个教谕——虽只是九品小官,但对普通姓来说,已经是极难巴结上的官老爷了。
洛大成原本有自知之明,也没想再攀这关系,没想到对方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正好家中幼子年岁适宜又尚未婚娶,便跟救命恩人定下了这门亲事。
洛家虽在村里算富裕,但能结下这门亲事,那也算通天的机缘,只待洛梅娘年龄到了婚事一办,她便算是跨入另一阶层了。
可洛大成不久就死了。
他若还活着,不论吴氏怎么吹枕头风,定也是要先顾着自己亲生的闺女,可如今他死了,吴氏一人掌着家里上下大权,自然给自己带来的女儿觑上了这飞上枝头的好机缘。
于是,冒名顶替、李代桃僵便顺理成章起来,吴氏唯恐随了她爹烈性的继女闹出什么事端,才想出这么个狠毒的招数,谋准了面上光鲜,内里却一团烂泥的原身,俨然要将洛梅娘打进泥沼里,永世不得翻身。
洛大成先前为闺女定亲的事没大肆张扬过,村里人不知就里,自然想不到这妇人竟如此歹毒心肠,就连洛梅娘自己都不知自己这噩运从何而来。对那个时代的女人来说,名节大过天,洛梅娘在继姐出嫁当日,被原身众目睽睽之下那么一闹,又怕连累去从军的兄弟,最后也只得嫁了。
——要知道若是谢良钰没穿过来,就以原身的意志力,再加上早有预谋,吴氏带人闯门时所见到的景象,可定不像如今那么简单了。
洛梅娘本已做好了过苦日子的准备,她从小吃惯了苦,自身也能干,原本还想着出家后尽量帮扶夫君、打理家务,努努力也能将日子过顺,却不想嫁给原身,才真正是她一生噩梦的开始。
其实原身父母死后,家中多少也还有些余财,且他识文断字,偶尔上镇里去干些杂活,收入也比普通农人多些——他之所以能将日子过成今天这样,是因为染上了赌瘾。
——这对普通人家来说可是要命的事,娘家在镇上的吴氏不同于消息闭塞的村里人,对此早有耳闻,她找来原身,用五百个大钱收买他演了那出戏——有钱拿,还能白赚一个漂亮媳妇,早就道德沦丧的原身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如此一来,洛梅娘嫁过来之后,原身自是对她没有半点疼惜,她要干家里最脏最累的活,要照顾原身的弟弟,却吃不饱穿不暖,连一文银钱都看不见。
其实开始的时候,因着洛梅娘从小跟做猎户的叔伯长大,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性子也烈,被逼到极处是真会与夫君动手,手无缚鸡之力的原身也不敢太过分,可不久梅娘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女儿,怀孕时受了罪,生产也不顺,伤了根本,从此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原身可算是逮到了空子,对结发妻子动辄羞辱打骂,其行为简直猪狗不如。
洛梅娘没法子,为了孩子也只得咬紧牙关忍耐,可又过几年,原身在外面欠下一大笔赌债,对方威胁他限期不能还上便废他双手,那牲口吓得心胆俱裂,竟将主意打到了五岁的女儿身上。
原身浑归浑,样貌底子却真是好,梅娘也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姑娘,他们的女儿自然从小是个美人坯子,牙行里做“那种”买卖的人牙子,是愿意出大价钱的。
洛梅娘拼命哭、拼命求,甚至想跟原身拼个你死我活,可她身体底子败了之后,连普通妇人的力气都不如,根本拦不住原身,最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亲爹卖进那污糟地方,赚来的钱还了赌债,剩下的也没几日便全上交了赌坊。
从那以后洛梅娘精神就不大正常了,原身却变本加厉,还相好上个做皮肉生意的寡妇,两人男盗女娼一拍即合。后来缺银钱的时候,在那寡妇的唆使下,原身甚至还想倒逼梅娘出卖自己,硬是逼得妻子在野地荒郊投了河。
死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谢良钰看到这儿的时候简直遍体生寒,污糟事情前世他见过不少,但人渣到原身这个份儿上的,也实是万中无一。那剧情中还写到,后来洛梅娘从军十年的兄长归乡,查出原身做过的事,激愤之下将他带那姘头几刀砍死,自己却也因此丢了军职——不过后来这个作为书中重要配角的男人另有机缘,则是又一番际遇了。
可洛梅娘苦痛绝望的人生和遭遇,是那区区几刀,和原身草芥一般的贱命能还得了的吗?
还有他们懂事乖巧的女儿……
畜生!
想到若不是今日意外,自己莫名占了这壳子,原身能干出多少丧心病狂的事,谢良钰就情绪激荡,又一时醒不过来,显得睡得很不安稳,照顾他的那人一筹莫展,只得倒些清水给他喂进嘴里——水是凉的,倒歪打正着熄了些谢良钰体内乱窜的火气,他稍稍平静了心情,思索起自己如今的处境来。
这壳子既已是他的,他便占定了,至于被驱逐的原身是当了什么孤魂野鬼,还是被地府缉去烈火烹炸,都不关自己的事,至于那、那梅娘……
今日闹那一场,想来两人的婚事已成定局——罢,他前世活了那么些年,行事虽荤素不忌、手段狠辣,但基本的道义还是要讲的,一个需得依附自己才能活下去的小女子,养着她便是。就像自己最绝望的时候得了那梅花簪,能给别人的生活带来些希望的事,谢良钰还是愿意做的。
左右如今洛梅娘不过十五岁,自己这壳子也才十七,经受现代教育的谢良钰不至于饥|渴到去肖想一个初中年纪的女娃娃,先相处着,过些年再看看感情状况不迟。
若是没缘分,他也不打算勉强自己或对方——到时候打发一份丰厚的嫁妆,将那姑娘当妹妹嫁出去亦未尝不可。
这话在如今听来有些可笑,毕竟洛家正穷得揭不开锅,陷害梅娘得来的那五百大钱约莫是唯一的财产,但这事谢良钰倒不担心——他人既在这儿,凭自己的本事,还怕做不出一番事业吗?
况且……谢良钰站在梦中的一片虚空里,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一箱箱东西,即使是他,呼吸也不禁微微急促起来。
典传杂记、经史子集,一本本崭新的藏书就那么静悄悄地躺在那方天地之间,在他看过去时跳出一块光屏,上面详尽列着密密麻麻的书册目录,根据原身记忆中所剩不多的相关知识来看,完全囊括了这个世界科考所用的全部所需!
这金手指开得实在是大——万恶的封建社会,没有什么比读书更能走出一条通天捷径,如今有了这些书,还有原身过目不忘的本事,再加上自己的勤勉和前世师从多位大师打磨出的领悟力,何愁他日不金榜题名,得登凌烟?
谢良钰心里火热,一下子从泥沼般的睡梦中挣脱出来,眼前骤然一清,方才卷帙浩繁皆不见了,只有一方破旧脏污看不出原貌的屋顶,和几块破破烂烂的床褥。紧接着脚步声传来,一个黄黄瘦瘦的孩子手里端个破碗,打眼对上谢良钰清名的视线,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就哭了。
“大哥、大哥你醒了,呜呜呜……虎子还以为你找娘去了……”
正是原身七岁的弟弟谢虎。
谢良钰眉目一软,他前世闯下好大的身家,却一直亲缘寡薄,一个亲人都没有,临到头最亲近的人,竟然是跟在身边多年的助理。而这种借由血缘关系带来的亲近担忧,不知有多少年没体会过了。
他也不嫌那孩子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只觉得他弱小可怜,当下强撑起半边身子,想去擦擦哭花了的小脸上的眼泪。
谁知他手尚没伸出去,还抹着眼泪的男孩儿就猛地一噎,把自己呛得打了个嗝,小脸惊得煞白,惊恐万状地往旁边躲。
谢良钰手僵在半空,心里一抽,只得无奈地放了下来。
他怎么就忘了,谢虎能长这么大,靠的可不是原身那个当哥哥的照顾。谢家双亲去时谢虎还小,原身又是那么个性子,对拖油瓶弟弟随意使唤、动辄打骂,简直把小孩儿当成个奴隶在养,若不是村里人心善,还有宗族帮衬,左一口右一口地帮衬,怕这弟弟没被他虐待死,也早就饿死了。
因此谢虎对他这个哥哥,自然是畏惧远多于孺慕,先前见唯一的亲人昏迷不醒心中害怕,一时忘了其他,而此时稍缓过来,有这样的表现,也不奇怪。
罢了罢了……谢良钰看着那说是七八岁,却猫崽儿般干瘦浑似三四岁的小孩儿,不由一阵心酸:这都是原身造下的孽,如今既是他到得这身体里,总该像个男人一样把责任担起来,让身边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他瞧瞧谢虎手中那碗清楞楞的水,尽量放柔了语气轻声道:“虎子别怕,哥不打你——我问你,今日我昏睡的时候,家里头可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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