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安平镇是个颇为富庶的镇子,这里原本也不过是个稍大些的聚居村落,只是地处附近几个村子来往必经的交通要道,慢慢地繁华了起来,再加上前些年修通了运河,南北客商熙来攘往,此地也就愈发富裕了。

    周围几个村子来此交通都不便利,许多人一年也来不了镇上几次,原身却是不同,他是惯爱到镇上的赌坊里消磨的,每次进去都要红着眼睛厮杀上几轮,直到输得全身一个子儿都不剩才出来,然后再去给人写信或临时应些算账的活儿,用作下一次挥霍的资本。

    原身是个童生,一笔字在幼年先生严苛的教导下也有几分功夫,镇子上的行商多,不都了解他恶臭的名声,因此找个活儿干并不难——他但凡能稍微不混蛋那么一丁点儿,也不至于将日子过成现在这样。

    想到虎子,想到梅娘,还有那些原身已经或将会亏欠的人,谢良钰忍不住握了握拳头,若不是现在他正在这身体里,早一拳挥在这张金玉其外的俊脸上了。

    前世哪怕是他最困难,混迹于社会底层的时候,那些毒虫赌鬼也是最让人看不上眼的:这些人瘾一上来六亲不认,卖儿卖女、杀人放火,就没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而无论事后如何痛哭愧悔,待下一次诱惑出现,大多还是完全管不住自己,一错再错。

    简直是社会的毒瘤。

    谢良钰摇摇头,左顾右盼地看了看街道两旁古色古香的建筑——好容易来古代一趟,之前在乡下还不觉得,如今进了城,确实是看什么都新鲜。

    不过还是要办正事,他穿过一条阔大的街道,拐进小巷,在一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青砖小院旁停了下来,往乌木门扉上敲了三下。

    ——这就是原身常来的“运达赌坊”的后门了。

    “呦,谢老弟又来啦?”

    赌坊门口坐着一个身材瘦小却有一颗满脸横肉的大脑袋的男人,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别看他这副尊容,在安平县界面上,这位马老三也能算得颇有几分脸面的人物,毕竟谁都知道,能开出这么大一个赌坊的,背后关系一定硬得很。

    这人逢人便有三分笑,见了谢良钰这样的破落户,眼中也没什么鄙视的情绪,反而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迎上来,还很不见外地要他尝口烟。

    谢良钰:……?!!莫挨老子!

    谢良钰脸色一僵,矮身一钻躲过马老三的热情:“三哥今天挺清闲啊。”

    “那是,日日躺着没事做呢……老弟,最近是不是手头紧,不然哥哥借上你点儿?”

    “嗐,没钱哪敢上这来,三哥小瞧人,我谢良钰像是那种没脸没皮的人嘛?”

    你不是像,你就是。马老三眼神闪了闪,笑容满面地把谢良钰引进去,心里却甚是轻蔑——他虽开着赌坊,偶尔手痒了也下场玩两盘,其实赌瘾却是不沾的,像谢良钰这种猪油蒙了心的赌客,他心里也看不起得很。

    马老三开始听说这小子是个童生,对他高看一眼,还说处熟了可以拉他来赌坊记个帐啥的,也算一门生计。可后来相处久了……

    得,这么个惫懒无赖的败家子,他是疯了才往自己生意场里招惹。

    不过……倒是听说他要成亲了,这人浑身上下也就一副皮囊值点银子,想来若有了孩子,样貌定不会差,若是能忽悠着他转手卖到哪里,那肯定都是一大笔价钱——还有他家里那个弟弟,现在年纪虽然有点大了,但大也有大的好处不是……

    至于怎么忽悠?就他那智商,输红了眼有什么不能卖的。

    想到这儿,马老三面行笑容又热情了几分,拉着谢良钰就进了赌坊。

    运达赌坊有好几家分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能在字号里寻找到符合自己财力和身份的赌桌。贵人们的场子在城南,临水而建,布置典雅讲究、富丽堂皇。而至于像原身那样最下层的散客,他们的的位置在城北一处荒僻的地下仓库,连窗子都没有,红着眼睛的赌徒们光着膀子吆五喝六,浑浊的空气里那股难以形容的味道熏得人直皱眉头。

    马老三只是这个场子的老板,至于那些幕后老板同一身份级别的人物,他是沾不上边的。

    谢良钰一进场,就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偏偏还得装作原身那样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亲切的模样,直到马老三凑到了别的牌桌上,才缓缓松出一口气。

    他锐利的眼神往周围扫视一圈,见不外乎还是凑搭子或者炸金花之类的玩意儿,谢良钰摸摸怀里那零零散散的五百个大钱,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谢良钰前世从底层往起混的时候什么都干过,自然也给人家看过赌场。从贫民场子到金碧辉煌的销金窟,一层层稳扎稳打熬上去的——那时赌场里的花样可比娱乐活动匮乏的古代多,他这人聪明又肯钻研,不消看见什么,最后都能学成自己的本事,不论是算牌还是听骰音,堪称洋洋精通。

    此时这小小县城里的破场子,玩儿的那点猫腻在谢良钰眼睛里就跟透明的一样。

    谢良钰捏着他的“老婆本”,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偶尔在某个桌上下个注,也是有输有赢的。像他这样的人赌场里太多了,没人有空盯着他不放,只见他手里的钱来来去去,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赔了还是赚了。

    “钰哥儿,今天运气怎么样啊?”有人见他在牌九的桌子上赢了钱,忍不住打趣,“看着手气挺旺,你小子最近又娶媳妇又招财的,这是要发达啊。”

    “快别提了,出的多进的少,这几天手头刚宽裕点,几把子倒又都赔进去了。”谢良钰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最擅长戴面具,在加上原主一副纯良具有欺骗性的面孔,根本没人怀疑他在撒谎。

    “哈哈哈哈哈,那你分文不花赚进一个美娇娘,这可没得跑吧?”说话的人眼中闪现出浓浓的妒忌,“哥几个可都听说了,能耐啊你,敢跑到洛家撒泼——跟你讲,那洛小娘子漂亮是出名,学到她老子半身本事可也是出名的,你小子日后可当心!”

    “可不是怎的,这艳福不是人人能享的,怕别新婚之夜就给打折腿咯。”

    “不过说起来,这小丫头片子也是个丧门星,她娘死得早就不说了,大成哥身体多好的人啊,回来没几年竟也没了,啧啧……如今谢老弟又输成这样,看来她实在是命硬得很啊。”

    “谁说不是……”

    “行了!”谢良钰实在听不下去,“咣”的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些人跟他说些埋汰话没什么,可竟把这些事都怪咎到一个无辜的女子身上去,未免太让人恶心了。

    人言可畏,这旧社会里多少好女子,都是被这种不经意的恶毒给逼死的!

    “在这里背后道人短长,你们莫不都是那长舌之妇!”

    牌桌上登时一静,谁也没想到谢良钰会突然发飙,还是为了这种事……莫不是真心喜欢那女子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那倒确实该注意些分寸。

    这些人先前之所以那么肆无忌惮,也是看谢良钰对那意外得来的亲事态度不冷不热,再想舒散舒散心中的妒忌。如今忽然发觉自己会错了意,不免都有些讪讪。但又一时抹不开面子,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一哄而散了。

    算了算了,谢家哥儿今天输了钱,发点脾气也情有可原,不跟他计较。

    而谢良钰——他在这儿胡混了半日,面上唉声叹气,其实腰间塞钱的地方已硬邦邦肥了一圈,正想着什么时候脱身,如今刚好借着这个机会拂袖而去,显得甚是合理。

    “小哥今天手气不错啊——听说你要成亲了,怎么,有没有兴趣赚点快钱?”

    谢良钰刚刚收手,正打算走,没想到在接近出口的地方被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撞了一下,他这弱不禁风的破身体哪儿能和这儿卖苦力的壮汉相比,当下一个趔趄,险些往后栽过去。

    没想到对方身手敏捷,一把将他捞了起来。这人没像屋里大多人那样打赤膊,反而在这闷热的屋子里穿得严严实实,连脸都遮遮掩掩的只露出一半,那手掌却跟铁铸似的,牢牢按在谢良钰后腰上,像上了个枷。

    谢良钰心里猛地一凛。

    这气场,准是官家的人。

    可原身一个落魄书生,此时也还尚未来得及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没理由招惹到这些披官皮的家伙,难道……

    是因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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