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分,草木深邃,叶片有种被灼伤后的轻微苦涩味,淡淡的蔷薇香气若隐若现。
范晴雪安静地低着头,背脊挺直,聚精会神地看书记笔记。
乌睫低垂,白玉小耳朵在阳光下通透莹润,细微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
“都毕业了还看什么书,以前也没见你这么用功啊。”丁慧小声嘀咕完,见桌上的那碗红糖水范晴雪纹丝未动,走上前端起来直接端起来一口气喝掉。
“二嫂太渴了,你既然不想喝红糖水,总不能浪费吧。”
范晴雪好笑地看着丁慧,声音清凌,“这是红糖水?我以为是你落我桌上的白开水呢。楼下花坛里有只口渴的流浪狗,我正准备把水给它喝呢。”
狗狗最好不要喝红糖水,她的意思只是说红糖水给狗喝也不想给丁慧喝。
丁慧被刺的一怔,顿了一下,才想起来把空碗放回桌上。
不过心思全在转正工作上的她很快忽略了那丝异样,“晴雪,头还疼不?别看书了,躺下多休息休息。你要是不想喝红糖水,要不我去给你沏碗麦乳精?”
她嘴上说着好听的,身子却一动不动。
麦乳精比红糖金贵多了,丁慧死去的公公婆婆给大孙子范深买了一罐,除了他,别人可没这个口福,只能在旁边闻闻味。
前两天家里办丧事,乱糟糟的,没空照顾孩子,何诗曼把儿子送去姥姥姥爷家暂住,让他们帮忙照拂一二。
何诗曼接的是她母亲李然的红旗日化厂生产部干事的班,李然办了病退之后,正好给儿媳妇带孩子。
因为何诗曼接班的事,她大嫂纪敏意见颇多,何家不光是少了一份工资进账,日化厂干事这个职位要是出让的话,有人开出1500元的高价要买,干嘛非要给一个外嫁女接班。
最终事情已成定局,何诗曼大嫂没办法,天天摔摔打打的不给婆婆好脸色,直到李然交了家里的大权,她才消停。
听说何诗曼把儿子带去姥姥家住时,她大嫂发飙闹的很不愉快,后来不知何诗曼许了什么好处,这件事才尘埃落定。
何诗曼带着范深走的匆忙,只带了两身换洗的衣服和几个小玩具,麦乳精则忘在了家里。
丁慧昨天趁着没人在家,自己舀了满满三大勺麦乳精,沏了浓浓的一碗品尝。
真好喝啊,又香又甜,回味无穷,碗底没化开的麦乳精结块她都舔着吃完了,一丁点儿没浪费。
哼,等她转成正式工,非得花钱买一罐麦乳精,每天晚上喝上一大杯再睡觉。
范晴雪写了几笔,钢笔不出水了,轻轻甩了几下再写依然不出水,扭开后盖,发现是墨囊空了。
她旋开墨盒,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动作轻柔地汲着墨水。
原主不喜欢学习,所有课本中字迹都很少,和崭新的一样。
不过,偶有几页写着“晏”字,“晏”字旁边画着一颗小爱心,其中一页空白的书页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男生的侧颜。像是意识到自己画的不够好,又用凌乱的线条胡乱涂抹过。
原主的笔体幼稚,并不好看,唯有“晏”字写的银钩秀拔、力透纸背,仿佛比照谁的字迹刻意模仿,反复练习过。
这个“谁”不言而喻,自然是男主杨晏。
“丁慧!快给我找衣服,热死了,我要去澡堂子排队洗澡。”
丁慧正欲开口劝说范晴雪,不料门口传来范卫华的声音。
她们住的是通用机械厂的职工家属楼。
通用机械厂是临景市最大的国营工厂,福利待遇好,配套设施完善,厂里不仅给正式工安排住宿,内部还有供销社、澡堂、托儿所、小学、卫生所等基础设施,比起另外三家工厂,机械厂的工人们幸福指数要高很多。
工资多、粮票多、住的地方比其他家属楼舒服,几乎大半的适龄女青年都以嫁给机械厂工人为目标。
范卫华今天正式成为机械厂运输部的一员,从以前的生产车间调过去后,一整天都在跟师傅钻车底学修车。方向盘没摸一把,机油倒是弄了一身。
带他的师傅说,“想要学会开大车,必须先摸清车身上所有的零件,学会如何修理它。就像新媳妇娶进门,你得摸透她的脾气,才好下手管,拿捏住她嘛。可不能被婆娘骑在脖子上,这样一辈子可翻不了身呦。同理,修理不了车子,一辈子当不了好司机。”
运输部的司机们天南海北的跑,嘴里经常夹杂几句混不吝的话逗逗闷子。
范卫华一听,觉得话糙理不糙,于是抹了一把脸,钻车底钻的心甘情愿了几分。
*
肩膀搭着毛巾,范卫华一手端上装着脏衣服的搪瓷盆,一手揉着酸痛的腰往回走,正好碰上在食堂吃完饭回家的大哥范卫东。
“怎么样,还适应吗?”
范卫华以前在车间当临时工,今天刚调入运输部,范卫东看了疲惫的他一眼,关心一句。
“哎,别说了,累个半死,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忙活了一天,连驾驶座都没让上。”
他擦擦洗完头发后滴落在身上的水珠,夕阳的余晖中,古铜色的皮肤折射出点点油光,“你看,弄得我一身机油,打了三遍肥皂都没洗净。”
“慢慢来吧,想当初爸学了四个月修车,师傅才带他上路开车。”
提到去世的亲人,兄弟俩有些沉默,心中悲痛弥漫,相似的利眉紧蹙。
丁慧开门时,看见两张“黑包公脸”,吓了一跳。
范卫东和范卫华长相完全随了范国峰,棱角分明,不说话的时候有一点凶。
性格方面,范卫东还好,蒋书兰的温柔和善范卫华却是一个没随到。
有次范卫华生气,眼神和箭矢似的,一脸凛冽的样子,丁慧记忆犹新,后来她大多数时候不敢忤逆他。
主动接过范卫华手里的一盆脏衣服,丁慧走出几步,像是想到什么,转身朝正在脱鞋的范卫东问道:“大哥,大嫂呢?”
范卫东换上拖鞋,表情淡淡的,“她去娘家看小深了,晚点回来。”眼神在提到妻子时立刻柔软了几分。
“哦。”
心知范卫东和何诗曼一定在各自厂里的食堂吃过饭了,丁慧索性没招呼他,把脏衣服放到水房泡上,然后在煤球炉子上盛了两碗刚蒸好的红薯杂粮饭,又切了几块咸鱼干端进自己屋里,和范卫华一起吃晚饭。
范卫华接过碗筷,皱着眉头嚼了几口咸鱼干,又腥又咸,完全没有处理过,“咸鱼有这样直接吃的吗?都给你吃吧,下次给我拌盘凉菜。”
做饭向来由蒋书兰或者何诗曼负责,丁慧从没搭过手,每天回家就等着吃现成的。
自打婆婆去世,大嫂把粮油关系转走,丁慧只能拾起做饭的工作。
她厨艺不咋地,范卫华对此有些微词,又不好当面批评她。
草草扒拉几口红薯杂粮饭,范卫华便撂下碗筷,躺倒在床上,累的手指都不想再动一下。
丁慧皱巴着一张略显暗黄的脸,满腹委屈。
今天真是事事不顺心!
不仅范晴雪不听话、小妹借机敲诈,她还在朱主任爱人那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家生炉子做饭弄得灰头土脸不说,范卫华还甩脸子给她看,她是欠了他们老范家的吗?
“我让小妹帮忙,她说不管,让我自己一个人做饭。要不是因为这,我是准备给你炒个菜的。”
丁慧把咸鱼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的,拌进杂粮饭里,小口咀嚼着。边吃边不忘给范晴雪上眼药。
她家穷,过的一直很拮据,一年到头连口肉也吃不上,买菜只买被别人挑剩的烂菜叶子。
市面上的咸鱼便宜,母亲偶尔会买一条给家里人打打牙祭,做饭时切一小块剁碎了搅到野菜糊糊里。
小时候的丁慧抱着装了半碗咸鱼糊糊的有个大豁口的碗,小口小口地喝,生怕喝完。
那时候她认定咸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发誓以后有钱了,要天天吃咸鱼干。
嫁到范家后,范家条件好,隔三差五总能吃到肉,咸鱼反倒不怎么吃。
这条咸鱼还是丁慧昨天特意跑到食品站买的。
食品站是专门卖肉食的地方,主要卖猪肉和咸鱼,逢年过节会有鸡鸭和羊肉出售。
“小妹怎么不来吃饭?你去给她盛碗饭送过去。”范卫华闻言睁开眼,听到丁慧提及范晴雪,下意识地关心起小妹。
小妹一直沉浸在失去父母的悲伤中,三天了没怎么吃过东西,要不是他和大哥这几天太忙了,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全落在他们身上,也不会忽略了温和敏感的小妹。
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他们作为哥哥,不方便再去她的屋里。碰面时安慰人的话又卡在喉咙间说不出口。
叹了口气,范卫华双手撑在身侧坐起来,直视丁慧,郑重拜托道:“丁慧,你是小妹的嫂子,现在她失去双亲,你和大嫂就是她除了我们两个哥哥外最亲近的人,很多话我跟大哥不方便同她说,希望你可以多开导开导她。”
男人语调低沉,透出一丝无奈与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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