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一个月前, 同一个地点。

    凌风默安静站在书桌前, 藏锋之绳在胸前交叉，将剑缚在他的背后。墙边的窗帘微微摆动，在他落在肩头的发丝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他瞥了眼手中的牛皮纸，然后移动镇尺的一角，将纸不着痕迹地压住, 确保不会飘落。

    外面的门被轻敲了三下，接着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凌，你准备好了吗？可以出发了。”

    凌风默应了一声，放下镇尺, 转身走出去。

    屋外面站着两男一女，为首的人头发略长, 左眉中央刻有一道竖形的太阳纹章, 身材雄健高大, 五官硬朗端正，胸前装着护铠，下巴和脸颊有点胡渣。

    见他出来，为首的人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说：

    “人死不能复生, 现在你已加入我们成为饲神者的一员，相信你的家人在黄泉彼岸也会有所慰藉。”

    他又扭过头，“好了, 这里的尸体已经帮你安葬完毕。我们还有命令在身，不能耽误太久，得尽快出发了。”

    说着他朝远处打了个招呼，很快有人聚集过来。

    凌风默跟着他们踏上停在村口的马车，回过头，最后看了这个坐落在光柱、高塔与山丘下的村子一眼。

    接下来的前路未卜，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给不知所踪的“同伴”留下一张纸条，告知自己的去向。但真这么做了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可笑，根本想不出有任何几率会被对方看到。

    先前与凌风默交谈的男人在车厢对面坐下，继续向他介绍自己队伍的情况。

    凌风默仔细听着，手指却在背后勾划，随着他的动作车厢上几片木屑无声地掉了下来，在坐垫上排列成不同的形状。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掌覆盖上去，感知了一番。

    依然没有结果，从发现和“同伴”失散之后，他已经尝试了很多次，想卜算出对方的下落，但都不成功。

    他抿了抿嘴，终于放弃，收起沉静的双眸，将注意力再次转回身旁的人身上。

    “以后你就叫我队长吧。”对方非常和气地道，接着又从腰间掏出一个锦囊，“这里面是枚神符，记录了基础的锻体凝神之法，这几天你就在马车上专心修炼。”

    “按照我刚才告诉你的方法，用灵觉去感知神符，就可以读取里面的信息。第一层功法的作用是全面调理和增强你的身体和精神，正好有助于你身上的伤尽快恢复。

    他又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你的身体素质非常不错，修炼资质可以说是极高，应该能很快达到接纳神格的程度。”

    “按照规矩，小队成员死后留下的神格必须上交，再统一分配给新的使用者，中间起码浪费数月的时间。不过我们刚刚战斗减员，又接到了紧急任务，需要尽快补充人手，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自称队长的男人手搭着马车门站起身，把武器往腰间一别，“我和其他人到前面探路，你先浏览下功法，有什么不懂的等回来我再给你解答。”

    马车里只上来他们两人，队长走了就只剩下凌风默一人。他站身四顾一圈，没有发现用于监视的法宝或者道具，又看了眼紧闭的马车大门，背靠着车厢缓缓坐下。

    经过刚刚“队长”的介绍，他知道了支饲神者的小队总共十人，拥有一大两小三辆马车，还有六匹骑兽随行。

    他们原本是在两座驿站外的一处深谷里剿杀魔军余孽，一天前忽然接到某个紧迫的任务，于是匆匆改变路线，碰巧路过了这里。

    队伍中实力最强就是与他谈话的队长，具体修为无法判断，但比现在的自己高起码一个大境界，其他几名成员实力也不弱于自己。

    凌风默想过进入十方魔域之后会有很大可能直面饲神者，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他是在两周前出现在这个小世界中，刚一现身就遭到了在空间裂缝外守株待兔的黑袍人的伏击。

    交战了两三回合之后，他很快发现自己爆发的力量刚好和对方在伯仲之间，如果死斗下去，双方胜负的概率各有五成，但无论哪方获胜，要付出的代价都极大。

    黑袍人也发现了这一点，骂骂咧咧了几句，两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攻击。

    黑袍人显然不打算付出性命来赌那个几率，他们在无形之中达成了奇怪的默契，凌风默掉头向小世界深处逃去，黑袍人紧追不放但始终没有用尽全力，最后在一片临河的幽暗森林里，凌风默想办法利用周围的环境摆脱了对方的追击。

    之后他沿着荒野中的河流一路行走，经过不知多少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在越来越深的黑暗尽头看到了这座沐浴在垂天光柱中的村庄。

    他暗中观察了半日，确定村中大部分都是凡人，只有少数人勉强拥有练气期的修为，以农耕和狩猎为生。

    又花了半日摸清了村中人的行动路线，在村中狩猎队归来时，他假装晕倒在了距离村外五公里的一条必经之路上。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一个外表和善的老者告诉他，他因为黑暗中体力的流逝失去了意识，然后被在外面狩猎巡逻的人发现带了回来。

    凌风默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体力有受到任何影响，但这不妨碍他安然地接受了老者给他安排的借口。

    然后他得知这个地方叫素草驿，老者名叫翁旭，是这个聚居点的居正。

    谢过翁老之后，他以恢复体力的名义在这里暂时停留，旁敲侧击地打听这个陌生世界的情况。

    这个世界没有夜晚，但太曦之光的高塔下便是足三人高的巨大浑天仪，经过1000年依然在忠实地指示时间。

    经过半日的打探，能探听到的都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再问下去就会惹人怀疑了。

    凌风默在翁老家中吃过了晚饭，打算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早就启程前往村民口中饲神者盘踞的癸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刺耳的警报在村口箭塔中响起。

    他跟着翁老走出去，发现村外来了一伙匪徒，总共十余人，为首的人拥有金丹期的实力，手下的喽啰也有练气、筑基不等的修为。

    他们封锁了村门，村中所有的女眷都被强行从家中赶了出来，要被匪徒带走，哭声连成一片。

    对现在的凌风默来说，金丹期的修炼者已经不算什么，其余人更是根本不敌他的一击之力。

    他没有犹豫地出手，很快将匪徒全部打倒。

    然而获救的村民却没有半点高兴，等晚上他睡下了，翁老忽然出现在他的床前。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床柱四周已经落下了黑暗魔息组成的荆棘监栏，将他囚困进黑雾的牢笼。

    接着他连同黑笼一起被带到了村子中央的空地上，翁老点燃了一把篝火，全村人都走了出来，男男女女，抱着孩子，表情木然又满是仇恨地望着他。

    翁老说这座黑雾囚笼是他们的先祖留下的魔器，足以困住渡劫期的强者，他不用指望能挣脱。

    翁老又说他的做法是害了全村人。

    他说那伙匪徒叫做黑山匪，今天来的只是他们的一个小头目，他们真正的首领是个叫黑山的分神期强大魔修。

    黑山匪在附近一带已经存在了数百年，虽然杀人抢劫无恶不作，但行事非常有分寸，只要不抵抗他们，就不会滥杀无辜。

    他们对村里的男丁还有孩子都没有兴趣，每次来只会掠走成年的女眷，还有一些粮食和财物。

    因此这个村子里所有的女孩都是在初潮到来之后便匆匆嫁人生子，然后将孩子抚养到能断奶自立的年纪，到成年时便会被黑山匪带走。

    数百年来，村子都是这样平安延续下来。

    但现在，凌风默居然把他们的人打了，激怒了黑山匪，村子的存亡就难说了。

    翁老说，经过全村人的共同表决，决定将他献给黑山匪，以平息对方的怒火。

    第二日，黑山匪出现在村外，黑压压的足有上百人。

    凌风默隔着黑色的囚笼看到了他们的首领。

    黑山坐在一匹高大的黑骥上，面孔白净，脸中央有一道斜着的灰疤，肩挂披风，手提一把长及地面的长戟，怀里抱着个被挑断了脚筋表情麻木的的丰腴女人。

    在翁老和村民一起跪在地上向对方求饶时，凌风默盘坐在黑笼中，面无表情，双手却在背后结着破解困缚的法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千年的时间过去，魔器有所受损，威力下降，在黑山首领阴沉着脸向囚笼走来时，他竟然成功地挣脱了束缚。

    他与黑山首领展开了激斗，这是凌风默第一次迎战分神期的强者，不过黑山的修为好像出了点问题，战斗时竟然屡次爆出失误。

    但即便这样，凌风默依旧陷入苦战。

    还好在战斗中他再次取得突破，以左臂被长戟贯穿为代价，终于给对方造成重创。

    见黑山落到下风，村民们疯了一样朝两人涌过来，凌风默以为他们要帮助自己围攻黑山，一时松了口气。

    可是接下来他便睁大了眼睛，村民们抡起的猎刀毫不犹豫地从他的背后穿肩而过。

    他陷入村民的人墙包围，没法放开手去攻击，在简陋的刀剑之中左支右绌。

    在躲避迎面而来的一剑时，他失手将一个村民杀死，村民们顿时变得更加疯狂，扑到他身上，没有武器了就用手去抓他，用牙齿去咬他。

    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更是叫嚣着他是杀死自己儿子的恶魔，把砍柴的板斧砸进他的肩膀。

    在村民用身体筑成的壁障前，他终于倒在了黑山匪的刀下。

    黑山在几个喽啰的搀扶下走到他面前，捂着渗血的胸口，把脚踩到他的头上。

    然后扭过头，扫视在场的全部村民，扔了把猎刀在地上。

    黑山说要给所有人一个赎罪的机会，只要每个村民给地上的人一刀，就可以放过他们。

    但他又说，地面上这个小子的命是自己的，如果谁失手把人玩死了，就让那个人拿命来赔偿。

    可如果有谁蓄意放水，下刀不够狠，那么全村人都要一起陪葬。

    村民们噤若寒蝉地上前，挨个捡起地上的猎刀，用最大的力气捅进凌风默的身体与四肢。

    等到击鼓传花的游戏结束，黑山捏起他的下巴，探了探他的鼻息。

    凌风默浑身痛得要命，用余下最后的一点力气，支撑着自己不闭上眼睛，狠狠瞪着对方。

    翁老从人群中走出，拱手问黑山现在是否可以放过村子了。

    黑山却狂笑起来，从身后的喽啰手里接过自己的长戟，抬手捅穿了面前老者的胸口。

    他望着在场的所有村民，说：“我的人是在这里没的，你们不会以为推出一个替罪羊，就可以没事了吧？”

    在村民陷入绝望的眼神中，黑山舔了舔嘴唇，悍然下令屠村。

    凌风默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整个村子化为血狱，但根本无法动弹。

    最后黑山走到他面前，“好了，他们不过是前菜，现在轮到你了。”

    黑山高抬起双手，长戟从空中直刺而下，洞穿了凌风默的心脏。然而下一秒，他却面色大变。

    大片大片的黑影从鲜血洞开的地方狂涌了出来，黑色的触须顺着长戟爬上去，铺天盖地的阴影投映在黑山缩小的瞳孔中。

    接下来，阴影像山洪塌方一样倾泻而下，把黑山的身体彻底吞没，撕成了碎片。

    无尽的阴影席卷了整个村落，飞扬的触须在白光下起起伏伏，将惊慌逃命、尖嚎不止的黑山匪一一绞杀。

    到后面凌风默就没有记忆了，眼中最后的画面是小黑将所有人解决完毕之后，重新化为皮球大的一团，亲昵地回到他身边。

    等他再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胸口、四肢全部缠满了绷带，床边坐着个白袍的女人。

    接着队长推门而入，说他们刚好在附近经过，察觉到了村中的异常，过来探查。

    凌风默在睡前换上了翁老准备的粗麻布衣，加上禁灵体质的特殊性，修为并不外显，被对方当成了村子里的幸存者。

    小队检查了村里双方留下的尸体，得出了一个山匪丧心病狂屠村，然而不料黑暗中有不明邪兽潜伏，最终恶有恶报全军覆没的故事。

    凌风默又省了一次编借口的机会，但想到之前发生的一切，心情沉甸甸的，根本庆幸不起来。

    队长很“理解”他现在的心情，安慰了他几句，又自我介绍叫武愚，是这支饲神者小队的头领，来自癸都，问他要不要加入自己的队伍。

    按照武愚的说法，他虽然没有什么修炼基础，但身体素质和灵觉都非常强大，可以说是成为饲神者的最好资质。

    有机会打入对方内部，凌风默自然不会拒绝，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饲神者小队在黑暗中前行，队尾的马车里，凌风默弓身背靠车厢，腿边的坐垫上搁着武愚交给他的锦囊，但没有打开，而是先拆开绷带，给自己换药。

    在他昏迷期间，武愚队长已经给他上过一次药，但十方魔域毕竟与世隔绝了千年，内部植物发生了很大变化，所用药物的成分和功效都远远不及他的自带。

    虽然伤好得太快会有暴露身份的风险，但现在身陷敌方内部，自己必须尽快恢复战斗力。

    他把上衣搭在腰间，扫了眼自己的身体，四肢和后背全是纵横交错的伤疤，边缘微微发红，还有些隐隐作痛。

    这些伤只有很小部分是黑山和他的喽啰们造成，大部分都是村民们用猎刀甚至农具留下。

    凌风默取出伤药，沉默不语地往伤口上涂抹。

    他对造成这一切的村民并没有怨恨，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指责村民的作为。

    自己只是个相识一天的外人，就算能够帮他们解决这一次危机，但很快就会离开，不可能庇佑他们一辈子。

    而黑山才是百年来他们生杀大权的真正掌管者，村民站在黑山那一边，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那些村民并不是恶人。

    他们只是太弱小了，以至于不得不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向强者交换生存的权利。

    如果非要说谁有错的话，可能和翁老所说的一样，真的是自己错了。

    错在不够强大，没有能力去帮他人支付接纳“善举”所需要的代价。

    四周安静到极点的时候，封闭的车厢中突兀地响起一声轻笑——

    “你错了？错在哪里？你没有错。”

    凌风默猛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环顾四周。

    那个声音继续道：

    “你的行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怎么会错？”

    “你没有错，他们也没有错，错的当然是这个世界。”

    “你发现了吧？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恶意，根本没有道义可言。”

    “作恶未必得到报应，行善亦没有回报，弱小就会被欺凌，强大者恒遭嫉恨。”

    “每个人都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任何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存在。”

    “怎么样，你有没有觉得这样的世界令人作呕？”

    “你会不会想——”

    “干脆毁了这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龙小白：出场倒计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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