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横山呈南北走向,横贯云省,雪峰和温坡间的巨大温差,为动植物划分出了不同的生存空间,使整座山变得多姿多彩,富于层次。
夕阳西下,天边的余晖穿过山间朦胧升起的薄雾,笼罩着依山而建的古旧庵堂。
多年不曾修缮,庵堂残破不堪,再加上少有人打扫,院子里到处长满了藤蔓和花儿,它们交相缠绕,花叶互映,倒也让这断墙残桓的古旧庵堂多了几分野趣。
整座庵堂唯二能住人的房间,分别住着一大一小两个尼姑,大的四十多岁叫慧悟,小的四五岁大小叫曦曦。
‘曦曦’是小尼姑长到三岁左右自己取的名字,慧悟脾气暴躁,对曦曦动辄打骂、呵斥,又哪来的耐心给她取名。
曦曦刚会爬那会儿,对慧悟多有依恋,总喜欢往她身边凑,慧悟通常不是踢上一脚,便是动手驱赶:“滚。”
久而久之,“滚”字便成了慧悟对曦曦的称呼。
曦曦懂事后,每每见慧悟一脸嫌弃地唤自己“滚来”或是“滚开”,自知这不是什么好名,便日也想夜也想,一心一意要给自己起个亮堂的名字,摆脱被踢打翻滚的命运。
不知算不算心有所想,夜有所梦,某天夜里,曦曦于梦中,遇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那男子一边于她面前写着‘曦’字,一边絮叨地念道:“‘曦’为阳光,亦代表了‘初使’和‘希望’……”
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暖的,曦曦喜欢这个‘曦’字,心中便想,一个阳光照不暖她的生活,那便比别人多一个吧。
虽然曦曦自个给自己改了名字,两年来却一直没能得到慧悟的承认,在这断横山的深处,在这小小庵堂,与她相依为命,却也对她呵斥打骂的慧悟,口中仍是一口一个“滚来”“滚开”的朝她怒吼。
生活若是照旧便也罢了,曦曦对于慧悟的不认同,虽会伤心遗憾,也不是不能忍受。然而曦曦昨日做梦,梦见慧悟将会于两日后一睡不起。
别看曦曦年龄不大,智商却是不低,再加上以往遇上慧悟心情不好,不给饭吃时,跑到山里寻摸吃的,哪一年不是几经生死,早已明白了这世间的残酷。故而对慧悟的死,并没有多少伤感和不舍。
她只是想让慧悟于最后的日子里,摸着她的头,叫她一声“曦曦”,师徒二人放下过往,温馨地渡过余下两日,就此一别两宽,阴阳不见。
然而没想到是,她不过是刚开了个头,慧悟便一脚踹在她肚子上,将她踢飞数米,倒在门口。
要知道,自从年初,又认得了几种能吃的水果和野菜菌子,曦曦便处处小心地避开慧悟,已半年没有挨打了。
这一次真是猝不及防。
眼角余光对上院内菩萨那双慈爱的目光,曦曦突然想流泪,为什么小猴子有爸妈,山鼠有爸妈,就连松果都有抚育它长大的母亲……自己没有?
便是想要一个名字,想要一个抚摸也这么艰难。
“曦曦,不痛哦。”四五岁大的孩子捂着被踹疼的肚子,觑了眼丢掉酒瓶歪头睡去的慧悟,压着喉间的哽咽,轻念着自己的名字自我安慰道。
又静等了会儿,待听到慧悟连串的鼾声于屋内响起,曦曦方抹了把眼角的泪,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打翻的肉罐头,蹒跚着迈过门槛,轻轻地掩上门,步下台阶,绕过廓沿下低垂的藤蔓,走到水池边。
舀水冲去肉片上的泥污,闻着上面散发的肉香味,曦曦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捻着肉片的手不觉往嘴边送去。
待双唇沾到肉片上的水渍,冰凉的触感印在唇上,曦曦方陡然一惊回过神来,蔚蓝的双眸慌张地朝丢弃在一旁的菩萨看去。
菩萨身染泥垢,头上开着野花,肩上长了草,平托的手里窝着只叽喳的翠鸟,慈祥的双眸似那天上的恒星,不曾有过丝毫变化。
曦曦曾多次想给她净身,怎奈身高有限,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给她拔拔脚下的野草,用抹布给她擦擦双脚和小腿。
弯腰躬身一礼,曦曦飞速将剩下的肉片洗好,装进罐头瓶里合上盖子,放进塌了半边的厨房。
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曦曦长长地吐了口气,心中暗忖:“又过去了一天。”
数了数墙脚上的划痕,“1,2,还有两天,再挺两天,师太就会一睡不起,再也不会打曦曦了。”
常年无人对话,曦曦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起身拍了拍小手,曦曦撩起破烂的灰布短衫,伸出食指轻轻按了按肚皮上浮起的青紫脚印,止不住地倒吸了口冷气。好在,她自小被慧悟踢打惯了,承受能力比较强,倒还忍得住。
解开脚上裹着的厚叶子烂布头,爬上木板床,移开藏在被子里的残破学习机,扯了灰扑扑的陈旧被子盖在身上,蜷缩着小小的身子阖了眼。
对曦曦来说,睡觉是最好的止痛药,睡着了,身上就不痛了。
轻微的呼吸声响起,曦曦进入了梦乡。
***
伸手挡了下头顶刺目的阳光,瞅了眼脚下一路蔓延而下的山路,曦曦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其实说来,长这么大,曦曦也就做过两个梦。
两年前第一次做梦,她飘在空中飞了好远,然后降落在一个璀璨似星河的城市,于一个干净洁白的房间里,遇到了那位戴着黑框眼镜,身着白大褂的男子,从他口中认识了‘曦’字,并让这个字成为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次做梦是在前天,她梦到了师太一睡不起,几天后,身子鼓胀,散发着臭味,白色的虫子从中钻出攀爬。
这种情况她见过,森林里有魔芋花生长的地方,根下必然有一只死去的动物,在成为肥料前,它们的皮毛骨肉里都会有大量的白色虫子钻进钻出,然后腐烂,魔芋花的种子在它上面生根发芽。
慧悟如此,曦曦拧着眉头想了两天,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在她死后,将她丢进山林,身上洒下魔芋花金色的种子,借以达到经文中所说的另一种‘生’。
魔芋花虽然臭了些,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可也总比师太死后下地狱强吧。毕竟从她往日翻来覆去的咒骂里,曦曦可是听出了诸多罪恶,比如拐卖小孩,再比如贩卖`器官……
“唉!”曦曦轻叹着迈动脚步往山下走去,她心里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也是师太拐来的小孩。
师太醉酒后,她曾小心地试探地问过一次,怎奈师太心里的自我防备太强,那次不但没问出什么,还差一点打草惊蛇被抓住马脚挨上一顿打。
断横山下是个巨大的山谷,谷中生活着十几个少数民俗,小小的村落依山而建,谷地间开着田地,养着牛羊。
谷前奔流着一条连绵300多公里的江流,高山、峡谷、狂暴的江水形成了难以逾越的屏障,数百年来,人们一直靠着简单的绳索和金属吊钩,飞跃峡谷急流,到达对面或是赶集,或是乘车奔向外界。
虽然是在梦中,曦曦却也是第一次下山,第一次看到慧悟和黑框眼镜男子外的其他人类,站在架设的江索道前,她好奇地看着妇人将山羊绑在身前的索道上,一手执铁勾,一手推着山羊飞跃江流向对面滑去。
与此同时,对面的人亦从另一条索道上滑了过来。
“一个,两个……”人真多,曦曦数了数足有63人,看他们过来后聚在一起叽喳个不停,想必是一起的。
随人一起过来的还有各式行李和仪器,江边很快被各种类型的箱子占满,然后又在他人的组织下,摞了起来。
曦曦凑进人群,好奇地看着女孩子们漂亮的衣裙,闪亮的指甲,勾起的红唇。
“张导抱歉,我真的抽不出档期……”
一道清冽的嗓音穿过嘈杂的人群,清晰地掠过曦曦耳边。
曦曦寻声看去,面江而立着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侧颜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柔和了眉尾的凌厉,唇边的不耐。
几千里外的帝都,睡梦中的方旭心间陡然一悸,似感觉到了什么,忙引导着梦境中的自己转过头来。
身后光鲜亮丽的人群里,突兀地站着个衣衫褴褛大头细脖子的瘦弱孩子,那孩子看着四五岁大小,光溜溜的脑袋上寸草不生,阳光下锃亮锃亮的,蔚蓝的双眸似闪烁着星辰的天空一样透彻:“曦曦……”
曦曦长长的眼睫猛然一颤,淡粉的双唇轻启,不敢置信地指向自己:“你……叫我?”
惊喜要不要来得太快,睡前她还百般渴望着有人能叫自己一声“曦曦”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曦曦傻笑着挠了挠头,衣袖于腕间滑落,露出了爬树摘果子留下的划痕和青紫。
方旭心间一痛,握着的手机“咔嚓”一声轻脆,碎成两半。
曦曦惊得倒退了两步。
方旭呼吸一窒,瞬间放平了语气,柔化了情绪,眉眼间一片暖色:“用得久了,就不结实了。”
说罢,丢下手机的残片,缓缓蹲下,冲曦曦招了招手:“曦曦,过来,让爸爸看看。”
“爸爸!”曦曦瞪着溜圆的双眸,确认道,“你是我爸爸?”
哦,天哪!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被师太踹飞在门口的那一刻,她还羡慕动物们都有爸妈,独她没有呢,哈哈……一入梦,菩萨就给她送了个爸爸过来。
曦曦越想越乐,双手捂着小嘴,看着方旭笑弯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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