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吗。”陆无衣提及对新一年的期待的时候,无惨唇边也尚且带着笑意。
或许是可以期待一下的……吧。
当这样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无惨自己都怔了一下。他一向最讨厌时光的流逝,讨厌时间流逝将他的命运一点一点地推向注定会到来的不堪结末。
二十岁,过了这个新年之后,也就意味着他又离那个很多人说过的他将寿终的时刻更近了一步。
——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呢?
还是说,因为跟小姑娘相处的时刻总能让他连自己身处的境况都彻底遗忘了?
没有任何根据的,可无惨忽然觉得,或许自己是可以活过二十岁的。他可以履行自己的诺言,可以花更多的时间跟这个孩子一起玩上些幼稚又简单的游戏。
他想活下去,即使没有这个孩子出现,无惨也想要更长久地活下去,而陆无衣的出现则是让他对未来的时光有了更多的期待——
就像即将到来的这个“被捣碎了所有不好的事情”的新年一样。
医生把套好的牛车赶进院中的时候,年糕已经捣得差不多了——如果忽略了被小姑娘弄得到处都是的米浆的话。
见到狼藉一片的院子,医生虽然不免心生恼火,可也终究没有办法。毕竟是他自己亲手把捣年糕的杵子交到了那小家伙手里的,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也是无可奈何的。
“咦?是牛车?”比起捣好的年糕,显然是牛车这边更能吸引陆无衣的好奇心。将杵子丢在一旁,陆无衣颠颠跑到了牛车的边上。
面对突然靠近的小家伙,拉车的牛“嗤嗤”地喷了个响鼻,又晃了晃脑袋,摆出了一副似乎并不太友好的架势来。
可陆无衣向来不会去读什么空气,更不会去照顾一头牛的感受。十分灵巧地翻身上了老牛的后背,无衣才问向另一边正在给她收拾“残局”的医生:“先生是要出门吗?”
“明天是朔日,该去神社里初诣的。这两日天气姑且不算太冷,无惨的状况也还不错,所以索性备了车。”
车与牛都是医生置下的,专用来运送些重症的病人。当年无惨也是坐着这辆牛车住进医馆的,而待他住进来之后,医生便不再诊治其他的病人,而闲下来的牛与车平日里也会寄放在附近的农户家里。
是而这还是陆无衣第一次见到医生家的牛车。
无惨对初诣这样的事情当然是没有兴趣的,他也不相信神佛的存在,所以听说医生自作主张地准备好了牛车准备把他也带去神社的时候,无惨甚至有一点生气。
“所以初诣是什么?”无视着牛的抗议坐在了它后臀上最平整的地方的陆无衣歪着头这样追问着。
“是新年的时候去神社第一次参拜许愿。”医生总算收好了院子,又搬起了盛着捣好的米的木桶:“是寻常人一年当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可以祈求一整年的平安顺遂。”
“诶——是这样吗?”小姑娘从牛背上跳了下来:“那我也要去神社参拜,我要向神明许愿,让无惨快点好起来!”
“无惨也会一起去吧?”这样问着,陆无衣也是跑到了无惨的跟前。
于是原本内心多少有些拒绝的无惨终于还是点头应允下了与医生和无衣一起去神社初诣。
——说是去神社参拜,那也是第二天的事情了。眼下的大晦日也才过了一半不到,说从现下开始收拾显然也不现实。
料理好了牛车之后,医生便转身去准备年糕和年饭,而无惨则是在陆无衣的要求下又陪她玩起了“双六”。
如惯常一样,无惨轻而易举地在这场他看来幼稚又无趣的战斗当中获得了胜利,而在发现自己又输掉之后,小姑娘也如往常一样撇着嘴将手里的棋子丢在了棋盘上。
——只是唯一不一样的是,她没有再嚷嚷着要再开一局来“报仇雪恨”,而是颓然地直接趴在了棋盘上。
“不继续了吗?”无惨伸手捡起了被小姑娘碰掉的棋子,顺口问着。
“不玩了,反正我也赢不了。”陆无衣气呼呼地说着。
这样毫无斗志的样子实在有些反常了,于是无惨也不由得眯起眼睛来。
不过他也猜不出小姑娘此刻情绪忽然低落的缘由,毕竟他今天甚至连揶揄的话都没说出口,按道理来说这小家伙才不会因为这样一场败绩而失落成这副模样。
无惨想了想,接着伸出了一只手指,在小姑娘露在外面的半张脸上轻轻戳了一下。
“喂!”陆无衣顿时从桌子上弹了起来,顺带着又带掉了几枚原本摆放在棋盘上的棋子,她怒视着无惨,可她身上透着的情绪却并非是真正的愤怒。
看到她有些泛红的眼圈的时候,无惨有些发怔。
事实上,比起炸毛跳脚跟他闹的小姑娘,他完全不擅长应付眼前的这种露出莫名脆弱又落寞神情的她。
到底有什么是值得烦忧的呢?她明明只是个孩子而已,人生满打满算也就那么长,在那须臾的过往当中,能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觉得难过?
无惨不能理解。
可他还是姑且冲小姑娘伸出了手,用并不太温柔的动作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
“所以到底怎么了?”他问。
“我想起前一年师兄答应我说,等再到过年的时候,就带我去长安城看烟火的。”小姑娘垂下了眼,语气变得格外委屈:“师兄总跟我说长安城的烟火很漂亮,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师兄还说,长安城过年的时候总是特别特别热闹,跟明教完全不一样。明教毕竟是西域的教派,加上教里的兄弟姐妹们总是常年在外面忙各种事情,所以哪怕是年岁更迭的时候也很难能聚到一处。”
“不过圣女大人是中原出身,师父也很喜欢中原的事情,所以他们也会带着我一起庆祝——”
“可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想看烟火呀!”
那个时候的无惨并不知道所谓的“烟火”究竟是什么模样,并且他觉得,说这样话的陆无衣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想要看到什么“烟火”,因为她本也并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
只是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她又回想起了那段不知缘何而失落在了过往的时光。
作为几乎可以说是被家族抛弃了的孩子,在无惨看来,独自一人在随便什么地方过年也是很寻常的事情,他甚至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那些所谓的“家人”。
反正也只是个无聊的日子而已,反正即使在那个本家,也只会做一些无聊的事情而已。
还不如眼下的光景——至少这个新年,总算还是让人有一点期待的。因为有了这个有趣的孩子在身边,因为原本单调灰白的生活也终于有了一点点特别的色彩。
无惨将手探进了随身带着的装小鱼干的袋子里,从里面摸出了一块,递到了陆无衣的面前。
只是眼下情绪低落的陆无衣也只是抬眼看了看摆在嘴边的小鱼干而已,甚至十分罕见地连张嘴的动作都没有。
“你说的明教……”思忖了一下,无惨才缓声开口,却是有些笨拙地问了句:“是怎样的地方?”
他本对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任何兴趣,即使小姑娘偶尔会在言谈中不自觉地夹带上这种内容,无惨也总是自动地把这些都过滤掉了。
她来自什么地方对于无惨来说并不重要,无惨从来都觉得,他只要能够看到小姑娘的现在和未来就已经足够了。
但对于陆无衣来说并不是这样的。那些无惨所不在意的过往,对于她来说都是很宝贵的东西,是她哪怕无法再去追溯,却也永远不可能舍弃的东西。
圣墓山的月亮,不死之海的沙尘,还有往生涧边上盛开着的艳红的曼珠沙华——
不止是这样的风景,还有总是带着她到处玩的师兄,还有那个训练极其严苛却又意外温柔的师父,还有曾经关系很好,后来却因为阴阳两隔而记忆都变得有些淡薄了的师姐,还有教主和圣女大人,还有很多很多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们……
小姑娘提及那些事情的时候说得其实也多少有点颠三倒四,就算无惨难得专注地听她叙说,也只听了个一知半解的。
可在提及那些过往的时候,陆无衣的眼睛也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甚至顺口将无惨指尖夹着的小鱼干也抢了下来。舌尖轻扫过无惨指尖的时候,仿佛带过了一阵莫名的灼热一样,尽管小姑娘的体温依然比寻常人要低些。
“所以圣墓山虽然有点荒凉,但真的很好玩。不过那样高的山爬起来实在太费劲儿啦,如果无惨要跟我一起过去的话,我可以用轻功带你飞上去!”
“我轻功可厉害啦!连师父都经常夸我,说轻功这样熟练的话,就算在战场真的不敌对手,也总能保命逃走——”
听到这儿,无惨忍不住轻轻地嗤笑了声。
“你在笑什么!”这样的声响顿时又触动了陆无衣的神经:“我说得有什么奇怪的吗?”
“没有。”无惨一面这样说着,只是脸上的笑意却是愈发浓了。
“可恶啊!无惨你总是这个样子!”陆无衣撇着嘴:“不行,无惨要是不解释清楚的话,我可要生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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