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尘寰。
叶微澜的紧张其实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寻常时候,叶微澜的面上并不会有这样严肃的神色。
此时她额上的一抹血色梅花上的伪装已经被唐无乐看穿,叶微澜就很是没有必要再继续伪装下去。少女额头上的血色梅花宛若滴血,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更添几许人间殊色。
她抱剑沉默的坐在烛火的阴影处, 身上还残存着几许深秋的寒冷。若不是方才明熙一定要拉叶微澜进来,恐怕这会儿叶微澜就会那样将自己融入这片凄清的月色里。
今夜她还是来了, 哪怕没有把握能胜过唐无乐,可是叶微澜还是来了。
其实她本不必来。
明熙的生死本就不是叶微澜的责任,甚至叶微澜都不算是一个大安之人, 这大安的皇权谁主, 又与叶微澜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对叶微澜的身世没有完全了解, 可是玉罗刹这些年来数次踏足大安, 玉罗刹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江湖人,可是谁都知道他是整个大漠的无冕之王。这样一个人出入大安, 明熙总不该全然无所觉。
而玉罗刹也无意与明熙为难, 察觉到明熙在探查他, 玉罗刹索性就让明熙查去——双方心知肚明, 明熙能查到的东西定然只是玉罗刹想让他查到的东西罢了。
顺着玉罗刹的这一条线, 明熙隐约能够探查得到叶微澜的身世。或者说,玉罗刹特地将自己与叶微澜的关系让这位大安的小皇帝知道。因为玉罗刹从来都清楚,自己的妻儿从不是他的软肋, 他这般直白的告知明熙,也是对明熙的某种警告。
这样的一个姑娘,实在没有必要为自己对上一个她都觉得棘手的人。
“值得么?”明熙这样问叶微澜。
其实这个时候, 明熙是准备听几句叶微澜感人肺腑的剖白的。他当然知道叶微澜觉得今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否则叶微澜今日也不会来。
叶微澜横了明熙一眼,她看这小子如今这幅模样,就心知明熙绝对不会单纯的感激于今日自己过来保护他的。
这小子分明是在自恋!!!
叶微澜有的时候还真是挺佩服能当皇帝的人的,毕竟她认识的这类人之中,明熙也好,她爹也罢,都是实顶实的厚脸皮。
“又不是为了你!”叶微澜实在恨自己做不出陆小凤怼司空摘星的时候那副悍然模样,不然她一定要像陆小凤当初那样双手叉腰,然后狠狠一口啐在明熙脸上。
叶微澜当然要来,不过却并不仅仅是为了明熙。
叶微澜今天保护的,不是作为她朋友的明熙,而是一个能够带给百姓安然生活的皇帝。明熙在位八年,他端坐明堂翻云覆雨,而叶微澜身在江湖,却是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明熙给这世道带来的变化。
若得乾坤朗朗,百姓各得其乐,那么今时今日无论谁黄袍加身,叶微澜都会为他当值此夜的。
因为这样的皇帝不该死。明熙他可以呕心沥血,为江山社稷而死,也可以励精图治,为四海长安而死。可是他不该死于一个江湖人的一时意气,也不该死于乱臣贼子的阴谋算计。
叶微澜今日会来,不仅仅是因为她要保护一位盛世明君——就如同数百年前她藏剑先人曾做的那样,也更是为了不让唐无乐背上千古骂名。毕竟这苍生的份量太重,哪怕是百姓的一点唾沫星子压在肩上,也是唐无乐此后穷其一生也无法洗净的污点。
叶微澜确信明熙是贤明的君主,也确信唐无乐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所以无论是明熙还是唐无乐,他们都不应该落得那般下场。
于是叶微澜来了,她不是西湖平月微波,她是真正力挽狂澜之人。所以叶微澜只考虑这件事应该还是不应该,却不会顾惜自己值得不值得。
因为她是叶微澜,世上只得一个叶微澜。
浮生各有承担,叶微澜一个女郎尚且如此,明熙堂堂七尺男儿,又怎能凉了这热血?
他深深的望着抱剑坐在阴影中的这个少女,视线从她盛极的容貌一寸一寸的下移,最终落在她抚在自己手中双剑的手上。
这双手骨肉匀亭,没有伤口和老茧,也不像是一个武林高手的手。可是明熙和叶微澜对过招,他知道叶微澜的这双手能使出怎样惊心动魄的剑法,却没有想到如今自己要仰仗这双手的主人保护。
心头思绪百转,明熙知道自己如今的境况并不容乐观。原本只是有南王和蔡京就已经够搅乱朝中局势的了,如今更添了唐无乐的这个变数。
虽然叶微澜并没有和明熙说明唐无乐的来历,可是单凭叶微澜对他如此忌讳,就足够明熙对这个人心生许多防备。
从一个默默无闻、受人欺辱的冷宫皇子成长为帝王,明熙的每一步都布满了荆棘。虽然他有着如有神眷一样的运气,可是明熙却从来不会仰仗这份飘渺不定的运气。
明熙总是习惯在一切没有发生之前就做好最坏的打算,所以心中虽然对叶微澜的武力值很是信任,但是明熙终归开始准备一些“后事”。
就比如现在,在和叶微澜说话的功夫,明熙已经开始拟定诏书。他不确信如果那神秘的男人是否会来,也不确定唐无乐手中那奇怪的武器射出来的冷箭自己和叶微澜能否全部挡下,所以明熙只好按照自己会驾崩来安排好之后的一切。
毕竟虽然说叶孤城的先祖和他的先祖早约定一旦明熙这一脉有所不测,叶孤城那一脉即刻继位,然而这个约定真的要实施起来却还是有些难度。
明熙一点一点的将自己这些年在朝中安插的“暗棋”都写了下来,又将大安各处的兵力部署与暗部也都一一说明。他一边写着,一边与叶微澜调侃道:“我怀疑之前的几位皇帝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记小本本的习惯,不然叶城主那一脉贸然在风口浪尖被推上皇位恐怕不是定风波,而是给人送菜的。”
叶微澜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低头提笔不停的写着的青年。
其实他也是未及弱冠的年纪,可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不仅在当年被仓促推上皇位之后稳定了朝堂,如今言及生死,他也照样一脸淡然。明熙心中最为挂心的并不是自己的下场如何,而是这沉重的山河该如何交接。
所以,这样的一个人,自己怎么能让他死呢?
叶微澜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她不想哭的,可是却不自觉的眉眼湿热。
并不想让平素热衷和她互怼的明熙看见自己哭鼻子的样子,叶微澜用力瞪大了眼睛,可惜说出来的话还是不自觉的带出来了一段哭腔:“我有点儿后悔了。”
明熙提笔的手顿了顿。
他以为这姑娘说的后悔是后悔来淌这趟浑水,可是下一刻,明熙却听见叶微澜说道:“我不该这么爱面子的,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让我娘来了。”
她爹明熙是雇不起了,可是她娘可是实打实的大安之人,又是藏剑之后,昔年藏剑弟子捐躯赴国难者不知凡几,如今明熙有难,叶夫人自不会袖手旁观。
虽然叶微澜知道自己是很厉害的,但是如今这境况,还是有她娘压阵才更让人安心一些。
小姑娘苦恼的要拧出水来,简直可惜了一张生得万分妍丽的脸。
看见叶微澜这副模样,原本还有些紧张的明熙忍不住笑出声来。大概也知道是自己太过悲观才惹得叶微澜这样不自信,明熙看了一眼自己写了一半的“遗诏”,他叹了一口气,索性搁下笔来。
迎着叶微澜困惑的目光,明熙耸了耸肩:“剩下的都是一些暗部,若是叶城主英明神武他们却不来相投,那便是我太过无用,而若是其他原因使得这些暗部不来相投……就是叶城主太过无用了。”
叶微澜还没有说些什么,原本明亮的殿堂之中的烛火却忽然明灭了一下,叶微澜瞬间脊背紧绷,瞬间便横剑挡在了明熙面前。
她甚至不及明熙高,可是站在明熙身前的时候却忽然迸发出一种“万夫莫开”的气势。而在叶微澜拔剑的瞬间,明熙腰间的一柄软剑也瞬间出鞘。
是了,他也本是藏剑弟子,除却并不能像叶微澜一样使轻重双剑之外,明熙的剑法也是脱胎于西子湖畔灵山秀水,又经过十几个寒暑细细淬炼出来的。
空气之中划过了细细的破空之声,可是这一声似乎只是让这大殿之中的烛火灭了又亮,除此之外,那个射箭之人就没有其他动作了。
烛火灭了又亮。
也不必那人再有其他动作了,叶微澜看着那分明被切断可是却又还在燃烧的烛火,除却倒吸一口凉气之外,她竟也说不去其他话来。
这个人若是用剑也就罢了,平心而论,若是用剑,叶微澜自认自己也能施展出这样快的一剑。可是他用的箭,该是怎样的力道射出来的一箭才能用带起的劲风将蜡烛生生切断,又该是怎样精准的弓法才能够保证断了的蜡烛分寸不动?
叶微澜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的握住了手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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