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试什么镜?”项导挑眉。

    “侯导的新戏。”周时放摘下帽子, 随手搁在放道具的漆边木桌上。

    这个动作,配上他一身民国装束, 黑色帽檐下一张白皙冷削的俊脸, 绅士儒雅中透着几分硬朗, 旁边几个年轻的女演员经过,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

    “他那部失孤的戏?”项导将烟递给他, “芊樱不是拉了你做投资, 怎么还要去试镜?”

    周时放接过项导的香烟,把脸凑过去接他手里的火,咬着烟道:“我自己提的, 侯导还没同意。”

    项导摇头笑道:“你要肯演,他巴不得呢, 还试什么戏, 我听你鬼话。”

    周时放抽了口烟,拇指和食指取下香烟, 低头笑了笑。

    冬日的阳光温暖中带着冷清, 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淡淡斜长。

    项导还要忙,背着手离开,走了几步,想起来,转头说道, “后头几场感情戏,好好揣摩揣摩,你说你这人。”

    他隔空手指点了点周时放, 叹了声气,摇摇头走了。

    周时放背靠着墙看着那边演戏,慢慢将嘴里的烟抽完,戏演到一半,他转身朝休息区走去。

    问身后的李秦,“她最近怎么样?”

    等了等,身后没人说话,周时放侧过头,李秦低头操作手机,拿给他看。

    周时放停了脚步,看到手机上的那张照片,眉心的褶皱深的好似一道沟壑。

    照片里的女人只有半边脸,另半边脸被阴影挡住,但就算只是一个侧影,周时放一撩眼也知道是谁。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手里举着酒杯,笑意盈盈,相谈甚欢。

    页面往上拉,某知名八卦论坛,标题勾人眼球:【靠蹭影帝热度起家的网红大鱼鱼,夜总会内幽会神秘圈外男友,旁若无人,举止亲昵,恋情扑朔迷离】

    周时放将照片拉大,因为拍照角度的位置,只照到男人的背影,将可能的疑似对象都筛选了一遍,也猜不出到底是谁。

    “少爷?”李秦不安地叫了一声。

    周时放把手机还给他:“是谁?”

    李秦小心翼翼道,“是一个医生,叫杜东来。”

    “医生?”不知为什么,周时放感觉一阵烦躁。

    钟瑜不是最喜欢演戏的吗,什么时候喜欢医生的?

    “哪个医院的?”他问。

    “A市的,省医院。”李秦吃不住他的心思,只好问一句答一句。

    周时放转身朝树荫下放着的几把躺椅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道:“下周回去一趟。”

    李秦脱口而出:“深海的录制不是在下周……”

    周时放停下脚步,目光淡淡瞥过他,“侯导的新戏,去试镜。”

    李秦心里疑惑更多了,还想问,周时放已经走远了。

    树荫下第二张果绿色的躺椅是周时放的专属。这张椅子由来已久,历史追溯起来要回到那时候钟瑜拍的第一部戏。

    她在演那部清宫剧之前,接过一部小制作青春剧,讲述的是一个群像故事,一群少年少女青春洋溢的热血故事。钟瑜很喜欢那个故事,拍的也很用心,虽然整部剧不到十集,她的镜头也不多,最后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播出。

    这张躺椅是周时放买来给她片场休息用的,颜色选的是她最爱的果绿色。

    还记得那天傍晚,他让人把椅子搬到她的片场,几个年轻演员都是同学,大家都混得很熟,骂他们两个狗东西撒狗粮,言语之中满满的羡慕。

    钟瑜很开心,拉开椅子,请每个人都来坐一下她的“宝座”——那时候她把它称之为“宝座”。

    眼里的喜欢和骄傲骗不了人。

    周时放靠进座椅,脑海中再次不受控制地跳出那张酒吧里的偷拍照。

    虽然只拍了半张脸,但是她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熟悉。

    曾经这样的笑容,只对他一个人展露。

    而现在,却对别的男人。

    确切来说,是对除了他的任何男人,她都可以这样笑。

    她说,离了你,我才发现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美好。

    是吗?

    真的是这样吗?

    无论是多少次想起这句话,心口仿佛被人拿刀一片一片凌迟着。

    痛不欲生。

    他对感情的反应是这样的迟钝。

    等她离开之后那么长时间,他才慢慢感觉到痛。

    起先,他并不相信。

    总觉得还有挽回的余地。

    总以为她还会回来求他。

    直到事实摆在面前。

    迫使他接受。

    这种痛,不是钻心,也不迅猛。是慢慢的慢慢的,一点点吞噬着,将他的心一点一点掏空,直到完全变成一个空架子,变成麻木的,失去感情的,行尸走肉——

    他现在连演好一个曾经手到擒来的角色也变得困难,这不就是失去的代价吗?

    失去了钟瑜,他已经失去了灵魂,失去了创造角色的勇气,失去了演戏的能力。

    周时放知道,自己必须接受痛失所爱的事实。

    可他的内心却又无穷无尽地想要逃避——

    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至今。无法承受。

    一本书从他腿边滑落,周时放目光落在书封上。

    他弯腰捡起,掸干净灰尘。

    《小王子》。

    钟瑜说,她的答案在书里。

    他翻开一页,上面写着:“看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清楚,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钟瑜也说过这样的话。

    在他拍《蓝红》,那部让他名声大噪的出道电影时,他受困于角色的演绎无法突破,是钟瑜告诉他,“你要用心去感受角色带给你的震撼和感动,而不是用眼睛去看剧本给你的故事。”

    “你想想,当初你为什么接这个剧本,它给你什么冲动,让你想演这个角色?”

    后来电影一经上映大受好评,揽下奖杯无数,他也因此被称为最年轻最具潜力的影帝,可是谁能想到他背后的那个默默奉献一切的女人。

    而那时候,甚至是他,也从来没有意识到,钟瑜才是支撑他走到现在的全部力量和后盾。

    她还说过什么话?

    周时放翻着书页,寻找答案。

    ——如果有人爱上一朵花,天上的星星有亿万颗,而这朵花只长在其中一颗上,这足以让他在仰望星空时感到快乐,他会告诉自己:“在星空的某处有我的花。”

    小王子再也说不下去,他泣不成声。夜幕已经降临,我抛下了工具,我顾不上关心铁锤、螺丝钉、口渴和死亡。在某个星球上,在某颗星星上,在这颗行星上,在地球上,有个小王子需要我去安慰!

    周时放似乎看懂了这个故事。

    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她说,“我喜欢叫你周时放,胜过叫周煜,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个名字是私人的,周煜是他们的,只有周时放是我的,周时放是我的玫瑰花。”

    他那时不以为然,他以为她口中的玫瑰花和这世界上万千朵玫瑰花并无不同。

    她愿意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慷慨地赠送给他,可他呢?他只关心他的铁锤、螺丝钉、口渴和死亡,他甚至连抱她一下,安慰她两句都不曾有过,可她却还要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啊,你工作忙,家里就只能我辛苦一点咯。”

    袁淑玫有多难伺候他不是不知道,可她却从来不吭声也不吵闹,他以为不叫唤就不会痛,他以为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她受委屈。

    却不知,真正让她委屈的,从来都是他。

    “你在看什么书?”小男孩清清脆脆的嗓音打断周时放的思虑。

    他抬起头,是演狼孩童年的小演员,小男孩只有八岁,却成熟稳重不失一颗童心,演技是大家公认的,童星中出类拔萃。

    周时放把书面翻过来,他知道小孩识很多字。

    小演员凑过来,一字一顿,“小王子,我知道这本书,哥哥,我能看看吗?”

    “这书是哥哥很重要的人送的,不能借给你,可以跟我一起看。”

    “好。”

    周时放把小演员抱到腿上,让他拿着书,“你看过这本书?”

    “是呀,”小演员低头翻着书,喃喃着,“我最喜欢小王子了,还有他的玫瑰花和狐狸。”

    “哥哥,”他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周时放,指着某一页上说,“我最喜欢这里,我读给你听。”

    还没等周时放答应,小男孩声情并茂地读了起来:“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以为她和你们一样。可是,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的,因为她身上的毛毛虫是我消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聆听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还有这里,”小男孩指着又一处,“一旦你驯服了什么,就要对她负责,永远的负责。”

    “狐狸说,我的生活很单调。我追逐鸡,人追逐我。所有鸡都一个模样,人也一样,所以我感到有点无聊。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的生活将充满阳光。”

    “如果你要驯服一个人,就要冒着掉眼泪的危险。”

    小男孩转过头,“哥哥,你懂驯服是什么意思吗?我妈妈说,驯服就是把一个人从不乖变成乖,是这样吗?”

    周时放视线从不远处收回,脸上那种思虑凝重的表情慢慢淡去,眼里的笑意淡淡的,看着男孩,“你妈妈说的对。”

    “那哥哥,有没有驯养过小动物?”

    周时放低下头,露出思考的表情,嗓音低低的,“养过一朵玫瑰。”

    男孩眼里闪烁,“你也和小王子一样,为那朵玫瑰遮挡风沙,倾听她说话吗,那现在呢,我能去看看你的玫瑰吗?”

    周时放摇了摇头,“她不在了。”

    “她怎么了?”

    “我没保护好她,她离开我了。”周时放低低说道。

    “哥哥。”小男孩歪着脑袋,认真看着他,“你一定很难过吧。”

    “……嗯,难过,我不知道该通过什么方式挽回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明明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说这些。

    也不期待他能听懂什么。

    小男孩眨巴着眼睛,从他腿上跳了下去,“我知道了!”

    他拍着手说,“你知道她是从哪里丢的吗,如果知道她在哪里丢的就好办很多了,你要相信你的玫瑰,我妈妈说,玫瑰和小王子是彼此的唯一,你的玫瑰和你也一定是彼此的唯一。”

    “彼此的唯一……”周时放轻轻重复这几个字。

    “对啊,”小男孩拍着手说道,“如果你知道她从哪里离开的,按照原来的路走回去找她,说不定她还在那里等你呢。”

    “你只要走回去,把她找回来,就行了。”

    原来是这样吗?

    竟然这样简单吗?

    只要走回去,按照原路返回,就能把失去的重新找回来吗?

    周时放低下头,抿着唇,没有言语。

    “怎么了?”小男孩皱着眉心,看着他,“你是不爱你的玫瑰了吗?”

    周时放抬眼,“不是。”

    “那你为什么这个表情?”小男孩不解问道。

    周时放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爱你的玫瑰,那你就应该把她找回来!”小男孩坚定无比地看着他,“不管多辛苦,不管走多少路,只要你心里想着她,你一定要把她找回来的,对不对。”

    望着男孩真诚坚定的目光,周时放心里一动。

    好像所有答案,在倏然间迎刃而解了。

    孩子眼里简单又纯粹的事情,可大人永远把问题复杂化。

    这么浅显的道理却是一个小孩教会了他。

    他再也说不出来“那不过是一本童话书”这样的话了。

    周时放发现,他也慢慢变成了大人的模样。

    而钟瑜,始终是他渐而污浊的内心,永藏的那块澄明。

    他微笑地站起来,摸了摸小孩的头,“谢了,下个星期哥哥不能陪你玩了。”

    小男孩仰着脑袋,“哥哥,你要找你的玫瑰去了吗?”

    “嗯。”

    去把他心底的那块澄明找回来,去把他的玫瑰花,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终于要踏上追妻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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