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之中,幻光流动。
从那个人的身上隐隐传来一股很浓重的死尸味,不同于妖魔的气息,这种味道像是淤泥里腐烂的味道,并且不仅停留在表面,而是草长莺飞般烂到了深处,扎根发芽,开出了绝望的冥界之花。
可他的样子,却是出尘脱俗,如一朵君子兰,玉树临风倜傥,身上没有可见的尸斑,也没有其他异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皮肤异常苍白,却非玉质冰肌,而是黯淡发灰的色泽,似乎失去了血肉,只有皮下白骨,混淆所见罢了。
“聂凝温”
经由方才的幻象,叶凌江一眼便认出他是何许人,可此事已过去数百年,日异月殊,沧海桑田,区区凡人又怎可能不老不死,分毫未改地站在他们面前
“既已知晓,敢问,哪一个先死”
他笑容温亲,好生客气,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歹毒阴恶。
“死”叶凌江目光如炬,却充满疑惑。
此话何意
兰花幽香转变为馥郁血腥,萦绕在罗帐内外,叫人心中不安。
“擅闯神陵,扰我亡妻,死不足惜。”
一道红光闪过,铿锵的铁铜声蓦地响起,那些铜像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有了知觉,纷纷迅速转身,用生硬的臂肢握着铁器袭向石床,招招致命,让人似无生还余地。
叶凌江准备施用火墙,抵挡来袭。
楚云川旋动宽袖,将那些武器都挥落在地,以气击退铜像数丈,在墓室石壁上磕撞出数道裂缝,本就沧桑的泥灰更是脱落成齑粉。
无处可逃,便只能开出一条路。
看来,先前所见的那些不是灵蝶而是冥蝶,而这操控尸体的巫蛊之术,是最难破除的傀儡术,可以念力控尸,即魂牵术。
“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何以如此”
“无仇是真,无冤”聂凝温猛然抬手,却未施展术法,那副骷髅又从棺材里爬起,如操线傀儡牵着魂,摇晃着身姿走到他的面前,然后婀娜着仰身躺入他的怀中。他宠溺地看着白骨,抚摸着它凹陷的脸骨,“冤屈难平。”
叶凌江看向红衣白骨,忍不住问道“她最后如何了,没有平冤昭雪”
聂凝温闻听此言,阴沉沉地笑了起来,眼睛从未离开那双空洞洞的眼眶,仿佛那还是明眸善睐。
“昭雪真相我心中自知便可殷徐氏母女罪无可恕,已被我剜去双眼,拔舌砍足,浇上蜂蜜扔在蚁穴,那群响马贼子也已被我剁成肉酱,”他感慨激昂,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倏然又沉寂了下来,压低了声音,却还附上了笑意,“如今,只剩一件事未做妥当了。”
两人心中预感不好。
“你想做什么”
聂凝温脸上浮着神秘的笑意,不作回答。突然,神陵的地下开始剧烈抖动,将石床摇得震荡,顶端的图腾更是开始四分五裂,从缝中零落粉屑尘埃,石桌上的杯盏随时都可能被甩到地上,就连那些半陷入壁中的铜像都开始战栗晃动,仿佛畏惧怯怯,抑或怒气冲冲。
叶凌江马上意识到他的目的。
“你想毁了这里外面妖魔虎视眈眈,它们侵占了寂夜墟,这里是唯一不受侵扰的地方,不赶紧阻止的话,就会让其有机可乘,你的家乡,清河洲的一片镇子便会生灵涂炭”
他无奈地冷笑,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你以为结界大破,只是以妖魔蛮力打开的吗”
难道
叶凌江震惊“是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哈哈哈哈,为什么我建殿十载,建至父母入丧,挚爱永离神明护佑可我不曾感受到一丝怜悯。”
他们欺辱素儿时,那些所谓的神在哪那对毒妇心生恶意时为何没有神阻止什么狗屁神,不过是条泥鳅般无用的妖龙。
“殷夫人母女罪无可恕,那些响马贼子也是死有余辜,可外面清河洲的那些人是无辜的,你有没有想过大仇已报,何必再枉造啥孽”
叶凌江不能够理解他这种行为。
上方的大殿似乎正在坍塌,连着下面的陵墓遭殃,但所幸的是两地上下似乎相隔有那么些距离,并未太大损毁。
聂凝温在震颤的墓室里,出奇地镇静。
他缓缓道
“我与殷素从小相识,那时候她娘亲还在世,两人过的十分困苦,虽是长女身份,日子过得却不如一些狗仗人势的奴才。殷夫人母女时常以各种原因来刁难她们,轻则不给饭吃,重则家规加身,我本想早些娶她过门,让她脱离这般痛苦的日子,却不巧那段时日她娘亲重病缠身,没撑几个月便过世了。她心中悲痛万分,又因要守孝,此事便推移了。她心中知道娘亲的病全由那些被罚被打而得的小病郁积而成,而自己年纪轻轻也体弱多病,苦不堪言,却无可奈何。本来她就只有我可以依靠了,然而,我却也不能够陪在她身边。”
原来,当年清河洲连年川流冰封,颗粒无收,灾害连连,许多人临死前一刻还在祈祷仙神降临,救己一命,带着妄念登上了西天极乐。最后黄海茫茫,尸骨遍野,才终于等到仙人临世,帮助他们恢复了往昔的安宁。于是有人就因此魔怔,到处传着危言耸听的话,说因为很多人都不供奉神明,也不相信,才会遭遇这些事,这次受了神仙的恩泽,却依旧如此的话,万一被惹恼了,将来神仙也能一手再覆灭清河洲。传得久了,大家自然诚惶诚恐,建造神殿的事情便被提了出来,又不知哪里听说揽月镇里有个能人,在这方面很有建树,就想请让他来画图纸,指挥工程。
这个能人便是聂凝温。
他自然是不愿的,为了殷素,哪怕出再大价,予再好的报酬,他也不想离开那么久。
拒绝几次之后,他被连夜掳走了。
原本他以为画了图纸,跟人说完筑造的法子,便能脱身离开了,于是他写信给殷素,告知她自己要为清河洲在寂夜墟替人想神殿的模子,让她不要担心。哪知他们不放他走,一定要建完才行。他算了算,以这些人力需得十年。
他们说那就十年,十年之后一定放你回去。
聂凝温觉得,他们疯了。
那些人生怕那般惨祸再降于身,失去亲人的惨痛,临死的恐惧让每个人都有些精神不对,他们逼迫他要他画,要他监督造殿,而他们也盯着他,不让他逃走。他只是个巧匠,并不会什么功夫,所以好几次偷偷跑路都被抓了回来,为了让他死了这条心,后来还在他两只脚上缠了脚镣球,远远地链在树干上,每日给他吃食,然后就催促他赶工作画。
那些日子,当真生不如死。
原本他想着十年后仍能和心爱之人白头共老,才让自己有动力活下去,可人算却不如天算,十年到了,婚也配了,却因为他们欲查殷素被玷污一事,怕事情败露的殷夫人母女将她给谋害了,装成自缢,还让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个水心杨花的女人,平日就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所以活该落得如此下场,最令人恶心的是,她们还在人前还装出心疼难过的模样。
在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有人要害你,怎么害你,而是害了你之后,还装作最无辜的人。
可若不是因为他离开十年,一切或许都不一样
“因为他们愚昧的信仰,让许多人活着离开至亲离开挚爱,被迫完成这座毫无意义的神殿,他们觉得只要求神,只要跪拜,就一定会吉星高照、洪福齐天,即使是现在,很多人都还如此认为着。”
“既然他们这么相信,不如看看这一回,还会不会有仙神将他们拯救吧”
楚云川语气冷冽“强词夺理。”
叶凌江“一事归一事,可那些强迫你的人都已经百年归土了,你何必牵连这些后人”
冤魂不散,久而于世,不愿入六道轮回,对他自己而言,情况也十分不乐观。
“你们可知,我的素儿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聂凝温却自顾自地说着,没有理会他们,“她每次身上带了伤,都不愿让我知晓,她只会说,殷夫人也是可怜人,没有人会愿意和一个女人共侍自己喜欢的男人,她会说,妹妹年纪还小,做事是有些不对,但等她再大些,就会懂事的,她还说,爹不是不疼自己,只是手心手掌都是肉,有时顾得了这个,却顾不了那个。”
“她说,我愿意等你十年,聂郎”
聂凝温在阴暗之中喃喃自语,紧紧抱着那副骸骨,似在无声哭泣,好像在悼念那个有缘无分的人,在悲叹命运不公,在指责那些鬼迷心窍之辈。他露出极其悲伤的表情,悲伤到连叶凌江都觉得,世上确实没有神会来拯救任何人。
众人皆苦,哪管得上如此之多的事情。
上面的大殿震动地越来越强烈,只听得石块砸落的闷重声音,连续不断,石床震荡,他似有若无得与楚云川来回贴着,可楚云川却不似平日一样,马上避开他。
叶凌江想要下去,却被楚云川拉住。
他看向聂凝温“你抓的人在哪”
对了,还有千秋阁的阁主,他却没在此地。
这么一想,也不知归虚长老现在如何。
“人这里多久没有生人进入了,有的只是死人罢了。”
突然,他好像想什么,略有些恍然。
“哦你是说,上面那个妄图抵挡群妖万魔的人。他本还可以撑很久,只可惜”
他命若悬丝,似叹似泣。
叶凌江急道“只可惜什么”
还未等到回答,上方突然断裂出一大块,毫无征兆地掉落在他们面前,将聂凝温怀中的尸骨一部分压的稀碎,只剩下一个完整的头颅,聂凝温的身体却被穿透了过去,毫发无损。
可他忽地发了疯似的跪了下来,大喊着“素儿,你怎么样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不要怪我”
这实在来的突然,叶凌江看着他这样,心中不免难过。
“我不要你离开我不要”他捂着脑袋,撞在地上,赫然磕出一个血洞来,却没有血可以流出,仿佛十分痛苦,“你我已经照你所做,你”
他艰难地举起头骨,满目凄凉。
“我怎么样都可以可是,为什么”
楚云川惊感不妙,冲上前去,想将他扶起。
结果他手一伸,直接从聂凝温的心上穿过。
“你的灵体正在消散”
连他都微感惊讶。
叶凌江也不顾那么多,来到他们身边,发现地上的人渐渐变得虚无,若隐若现,许多地方都已经看不见,直接可以透过看到身后的一切了。
“做这些事情,我也不求有什么好下场,自食其果罢了”他奄奄一息,精神低靡。
叶凌江心中压抑,像被什么堵着一样,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没关系,还有来世,踏过忘川,喝过孟婆,什么都会重新开始的,也许你会再遇见殷素,到那时候,不会有人再阻挡你们,可以快乐地一起”
“来世”
他自言自语,声音虚弱,似已飘离至远。
“若有来世”
聂凝温苦笑,至死都不愿放开怀中残破的头骨,搂得更紧。
叶凌江心里一惊,莫非他
“沈默究竟在哪”
楚云川知道去势已定,想在他完全消失前再问出些什么。
他无言相对,不愿透露,或是真的不知。
从始至终,到他完全消散,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就一直看着那凹陷的头骨,好像在笑。
眨眼而过。
随着上面的动静停下,“啪”的一声,悬空的部分白骨坠落在地,头骨摇摇晃晃,孤独躺着。
四周突然安静地,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像是想确认什么,叶凌江轻轻问了问楚云川“他去幽冥鬼都了吗”
身边之人移目看他,沉默过后摇摇头。
“他已不存在任何一个地方。”
肉身化骨,百年飘荡,早已迷失在天地之中,永远徘徊,再也走不出这个地方。
等待着他的结局,只有魂飞魄散,只有黯晦消沉。
叶凌江紧闭着唇,其实也许心里多少都已经知道了,但不愿相信会是这样,他停顿了片刻,然后捧起那堆白骨,将她移进棺木,只剩下一件喜服留在原地,鲜红明艳,宛如旧日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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