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 太太房里的消息, 说宝二爷脸上烫着了。”素云捧个添漆小茶盘端了一盖碗茶进来, 对歪在榻上漫不经心地勾着琴弦的由仪道。
由仪闻言挑了挑眉,问:“怎么回事?”
“听说是宝二爷和太太房里的两个丫头玩闹, 不小心撞了烛台, 脸上烫了一大块儿呢!都是水泡, 紧邻着眼睛, 差点儿就烫瞎了。”这个素云不知道, 于是唤了个名唤茯苓的丫头进来, 听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
由仪于是又勾了一下琴弦, 意味不明地问道:“是跟丫头们玩闹?”
“正是呢!太太为了这个, 把屋子里好几个丫头辇了出去, 可有的有脸面的。”茯苓努努嘴, 道。
由仪闻言, 又问:“如今在哪儿呢?”
这个素云却是知道的:“挪回怡红院了, 姑娘们都过去了,听说林姑娘眼圈儿都红了。”
由仪闻言轻轻一叹,抬手最后勾了一下琴弦,嘱咐:“娶我的斗篷来,提上灯笼,咱们也去看看。”
又嘱咐:“将那个琉璃瓶儿装着的小药膏带上。”
“唉。”素云忙答应一声,嘱咐雪霏去办,又亲自取了一顶玉色绣凤仙花的斗篷为由仪披上,又道:“到底天儿晚了, 可要备一顶竹轿?”
“不必了。”由仪摇了摇头,随意抬头让素云系着带子,道:“走着过去吧,几步路,传个轿子好不娇气。”
素月笑了,又将风帽给由仪仔细带好,道:“天儿虽暖了,晚间也有风,大意不得。”
又唤外头,吩咐三四个稳重的婆子跟着,又让点了亮堂堂的灯笼来,还嘱咐人备了油纸伞、手帕子等物,怕有不及的地方疏漏了。到底由仪夜间不大出门,且往日出门前的事情都是碧月备着,今日碧月身上不痛快,由仪打发她早回屋子歇息,素云自己也有些忙乱。
待出了门,一路上见好几间屋子都是亮堂堂的,可见为了宝玉这伤,满园子的人大值都闹腾了起来。
果然到怡红院的时候满屋子都是人,宝玉手里拿个镜子躺在床上,黛玉哄他给自己看伤势,宝玉偏拿帕子挡着半张脸,死活不让看。
三春和宝钗坐在炕上喝茶,见由仪来了往里努努嘴,道:“大嫂子来的不巧了,人两个说上话了!”
由仪便笑了,一面吩咐素云:“将那药拿来。”
又对宝玉道:“你可别拿帕子掩着了,捂着伤口不爱好。也别总拿着个镜子,你时时看着,便更觉着伤口疼。”
又道:“我拿来这药膏是极有用的,前年兰儿冬天碰了火炉子,手上一圈儿的燎泡,我让他那冰水泡了半晌,再涂了这药,没两日就好了,竟然半点儿痕迹都没留。”
宝玉听了忙让人拿来给自己图上,宝钗笑道:“旁的还好,那瓶子可精致,盛着那白药膏子也好看。”
黛玉此时见了那伤口,果然唬人的很,便拧着眉对宝玉道:“日后可还乱玩闹了?上上下下的,碰了大小伤痕,看不出来还好,如今闹这样的,明儿老太太见了,可该怎么样呢?”
她说着话,眼圈儿又红彤彤的,吓得宝玉不行,连忙答应了,道:“再也不和她们玩闹了。”
宝钗在一旁看着只笑,又拉着由仪悄悄儿道:“我下头铺子有人送了一盆茶花名品‘十八学士’来,我惦记着嫂子喜欢,明儿让人给嫂子送去。”
由仪道:“花倒没什么,只是这一份心意难得。”
宝钗吟吟笑道:“嫂子喜欢就好。”
她如今整个愈发沉淀下来,只是单单坐在那里,就有一股子说一不二的样子。若垂着眼看着手上端着的茶碗子,一声不吭的就更压人,直让人大气都不敢出了
由仪仔细打量她上下,忽然笑了。
如今这命格岂不是和原来大不相同了?大权在握意气风发,如今虽然仗着贾家的势,可薛家的生意却是蒸蒸日上,贾家上下对她更是尊重,如今的宝钗,无论在哪里,都是说一不二的了。
只是关她面相,只怕近日有不顺心之事。
却也不难,只看她如何抉择了。
叹了口气,又关心宝玉两句,由仪便开口告了辞。
宝钗开口道:“我和嫂子顺路,咱们一块儿走,热闹些。”
“好。”由仪一向颇喜欢她,正打算提点她两句,听她这样说,便点了头,道:“左右也顺路。”
于是二人别了三春、宝玉黛玉,相携离去了。
“刚才在那屋里,忽地想起个故事来,你可愿意听一听?”夜里的清风徐徐吹着,由仪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见宝钗身上一件宝蓝绣格桑花的披风,看着不大起眼,料子却也是顶顶好的。头上乌油油的发髻中挽着一支看起来朴素的发钗,唯有钗子上镶嵌着一颗外国流行的彩色金刚石,也剔透,做工算是顶顶的了。耳边的明月珰更是光彩熠熠,一身装扮乍一看不起眼,实际懂行的都知道价格不菲。
宝钗听由仪这样问,忙道:“嫂子且说吧,路程还远呢,您也说着,我也消遣消遣。”
由仪于是笑了,慢慢道:“那是我小时候,我母亲讲给我的:说前朝扬州有个大商人,家里头做绸缎、首饰生意,那可真是日进斗金,家中金银无数,财宝满屋。他家里共有两个孩子,一个大的,男孩儿,只唤做海哥儿,因是家中独独一个的男丁,宠的不成样子,小小年纪学得满身纨绔子弟的习性,于读书财务上半点不经心,每日只管沾花惹草,做些不着调的事情。
还有个小的,女孩儿,小了海哥儿两三岁,性格最是和婉端庄,也聪明伶俐,自小由父亲亲自教养,万分珍爱。于财贸事务上的天分比她哥哥更是高了不知多少,胜过了世间大半男儿。只苦于是个女孩儿,也不能做一番事业,只能于内宅之中侍奉父母双亲,日后许个好人家,为人主母操持家计,也算好下场。
偏偏天有不测风云,那大富商就早早病逝了,留着孤儿寡母三人,寡母无能,海哥儿又是不通这些事务的,最不当事,也保不住家业。最后还是那姑娘站了出来,受着人的非议掌着铺子撑起了家业,眼见家业蒸蒸日上,到底是个姑娘家,又被人惦记——原来是当地巡抚的嫡子看上她,要她嫁过来为妾。其实哪里是看上她,足足是看上了她手下掌着的一份家业罢了。
本来,这姑娘想着,家里已稳下了,她将家业交给哥哥,再有自己嫁给一方大员,也能撑得住。偏生这日那海哥儿出门跑马,路上被人冲撞了,一跤跌得,自此竟然成了废人!姑娘便想:这家里已经这样了,我若走了,家里该怎么办呢?
于是姑娘便下定了主意,此生就守着父亲留下的这一份家业过日子了,也回绝了巡抚家的差事。那巡抚公子听了只说姑娘看不上他,哪里愿意?几番逼迫。姑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半身遁了空门,从此在家礼佛,让人称一声‘居士’罢了。又给朝廷捐了足足十万两雪花银,朝廷便给她家颁发了一块儿‘大义之家’的匾额,巡抚公子虽气急败坏,到底顾念着名声,只得愤愤地泄了口气,不再提着此事。
姑娘从此就在家守着家业,再过些年,那巡抚因贪腐之罪下了狱,姑娘方才复了身。她将家业交给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侄儿,带着几个心腹四方周游,赏阅名山大川、四时美景,一生未嫁,虽有几个入幕之宾,却也只当取乐罢。”
她说了长长一段话,又对着宝钗歉意一笑:“我也没什甚个文采,就这白话讲个故事,妹妹请见谅吧。”
又问宝钗:“妹妹你说,这姑娘的日子,到底过得怎样呢?”
宝钗愣了半晌,忽然笑了:“听嫂嫂这故事这样长,怎得主人公却没个名号?”
由仪歪头看她:“我当妹妹是个聪明人,怎不知,这故事里的人物都是不定的,她能叫花儿、草儿、娟儿,也能叫宫裁、宝钗、黛玉,不过是个代号罢了。”
宝钗听了,笑道:“是我愚钝了。”又若有所思道:“要我说,这姑娘的日子过得是不错的,女儿家有自己的事业,何必仰仗那些男人呢?容我说句大逆不道的,即便是养两个戏子伶人取乐,做的隐秘,外人怎知?”
由仪仔细看着她,忽然笑了。
此时的宝钗,和原本的宝钗,又何止是天壤之别呢?
走着走着,已能见到山顶上的亮光了。
宝钗便对由仪笑道:“稻香村到了,嫂子留步吧。”
由仪点了点头,对她含笑道:“那就就此作别吧。”
又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听说今日王家席上有请了好几位王爷?果然不愧是王子腾大人的夫人寿辰,热闹繁华也不是旁家能比的。”
见宝钗恍惚着点头,便笑了,转身离去。
宝钗怔怔地看着由仪转身,忽然唤住了她,待她转头,认认真真对她欠身一礼:“嫂子,多谢嫂子今日的指点,宝钗定然铭记在心。”
由仪便笑了:“不过是个故事罢了,说得零零碎碎的没个道理,难得妹妹能沉得下心来听。”
宝钗闻言轻笑一声,站在那里看着由仪被四五个丫头婆子环绕着上去,直到那一抹光亮隐隐约约地去了,她方才长长舒了口气。身旁的莺儿忙要上来请她回去,忽然见宝钗伸手理了衣衫,对着山上隐约的一抹光亮认认真真地欠身下去,低声喃喃道:“宝钗谢过大嫂子。”
“姑娘。”莺儿一惊,忙道。
宝钗平了身,对着莺儿笑笑,温声道:“走吧,咱们回去。”
“唉。”莺儿答应了,扶着宝钗继续往蘅芜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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