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浔到达由仪这边的时候, 她正端着一盖碗红枣银耳羹坐在炕上, 一旁炕桌上摆着两三样银丝饼、奶饼一类甜口的点心。另有一盘子新鲜水果, 屋里没燃香,只三四个蜜柚摞在炕桌上, 散发着透着苦涩的清香气。
薛浔对着由仪请过安, 由仪问:“可用过早膳了?”
薛浔答道:“在祖母处用过。”
他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 看了看炕桌上的银丝饼, 讨好地笑道:“不过如果阿姑需要浔儿陪的话, 还是可以再用一些的。”
由仪闻此就知道他在薛夫人处一定没用好, 好笑地放下手中的银耳羹, 伸手探了薛浔的脉, 又摸了摸他的小肚子, 屈指在他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敲, 吩咐琼枝:“给你小公爷盛小半碗银耳羹来。”
“唉。”琼枝笑盈盈答应了, 退下半晌, 提着个红萝小食盒回来,打开端出一套的白底儿粉彩菊花纹盖碗,又递了个小银匙,笑道:“后半夜炖起的银耳羹,小公爷尝尝?”
薛浔笑着道:“谢过琼枝姑姑。”
一面说着,他一面伸手打开了盖碗,拿着银匙慢慢要着银耳羹。
无论平日多么的活泼,到了餐桌上自然不能缺乏礼数。他是由仪带出来的,一应礼仪都是仿着由仪的样子, 此时慢条斯理地就银耳羹用点心,动作斯文,便是银匙与筷子磕碰碗碟都是一分声音没有的。
一时暖阁里便只有西洋落地钟发出的“嘀嗒-嘀嗒”的声响了,周围侍候的婢女皆屏声息气,曼兮和随云分别于两旁纱帐后打坐,悄无声息。
早点过后,由仪端着一碗普洱茶在炕上闲坐,岁云和朱颜搬了小桌案来翻着账册,白芍按由仪的吩咐寻了大字帖出来,可怜的薛浔小宝宝就这样握着毛笔描起了大字来。
由仪在一旁拄着下巴看了一会,忽然对着众人笑道:“咱们小公爷年龄虽小,却也是顶顶聪慧的,瞧这字,画的也算是有模有样。”
周围几个婢女噗嗤笑了出来,小薛浔脸一红,嗔道:“姑姑!”
由仪摇头轻笑:“姑姑不说你了,快写吧,今儿的任务分上下午,十张大字,一张少不得。”
“是!”薛浔小包子气势汹汹地应了,低下头继续与手中特制的小号毛笔和柔软雪白的宣纸做斗争。
由仪歪头看着他,那头岁云忽然被人叫出去,回来后附在由仪耳边轻声说了些话。由仪细细听着,忽而一笑,见薛浔字写得差不多了,便道:“上午就如此吧。午膳想用些什么?告诉你琼枝姑姑。”
薛浔乖乖巧巧地应了,亲力亲为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复才对琼枝道:“琼枝姑姑,阿浔今日想用八宝豆腐羹、八宝鸭、珍珠鸡,最好还要一个奶汁鱼片!”
“一顿这样多你吃的完吗?”由仪抬手轻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道:“只需点两样最喜欢的。前儿外头庄子送了些肥羊来,都是打草原那边来的,滋味比咱们这边的好。命人宰杀一只,咱们吃锅子,再烤一只羊腿,你确定午膳要吃这些?”
薛浔立马反悔了,认真想了一小会,道:“那浔儿只要豆腐羹和珍珠鸡!”
由仪点了点头,“好。”她吩咐琼枝:“让大厨房再备两样小菜就是了。”
琼枝笑盈盈一欠身:“是。”
午膳姑侄二人一处用的,午后薛浔要午睡,但冬日天短,由仪是不睡的。
薛浔就乖乖被瑾娘带下去在厢房小睡,由仪靠着倚枕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忽然转头问岁云道:“府内过年的新衣裁制的怎样了?”
岁云俨然是早有准备的,念起府内事务信手拈来,“咱们府里规矩,您、老夫人、太太和小公爷没人两身,上下婢仆无论近身粗使皆是一身,衣料由府内下辖布庄提供。除府内针线娘子负责主子们衣裳外,下人衣裳包给外面。因咱们的生意年下事忙,于是只从外头寻了精于针线的娘子,一应布料、尺寸,交接过去。如今已经回来大半了,约莫再过几日便可全了。按往年的例,少说得二十三后分派下去,很来得及。”
又道:“天工阁也送了新打的头面来,奉老太太点翠嵌红宝石头面一套,太太赤金掐丝嵌明珠头面一套。另外一套赤金掐丝嵌红宝,一套点翠嵌绿松翡翠珠是奉与您的。除了您的那两套是下头孝敬的之外,老太太和太太的那份银钱与他们交接好了,虽然是咱们家的生意,可账上若差了,少不得也是一桩烦琐事。”
“不错。”由仪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回头把头面各处送去。要年下赏人的金银锞子,走亲戚的小金珠子,还有给浔儿打的十二生肖,快些备齐。这些东西,入了腊月里各处都忙,咱们这边提前备了,下头宽松宽松,也不要耽搁了做生意。”
岁云一欠身,含笑道:“是,奴婢知道。”
“年下生意忙,各处盯得紧些。倒不是让人一点油水没得捞,但若手伸得太长了就不好。”由仪端着茶碗慢慢呷了口香茗,问:“各处的礼物打点的如何了?”
岁云笑着徐徐道:“其余各府邸的,只等那边的礼物过来,咱们这边酌情添减。舅老爷回京述职,又是高升之喜,咱们的礼物得比往年厚上两分,想来那边府里也是一样的。贾府那边自有老太太定夺,左右礼虽厚重,咱们家也不少这点子东西,且买老太太高兴便好。”
“你倒是知道我的性子。”由仪歪头看她一眼,唇缝中泄出声低笑来,“进给圣人的礼呢?”
“一扇沉香木的四面屏风,一把白玉骨折扇是进给陛下的。一架花开富贵的玻璃炕屏,并一对沉香珠串是进给太后的。一架瓜瓞绵绵的玻璃炕屏并一对合欢花步摇进与皇后娘娘。”岁云徐徐念着,又问道:“可需再给后宫的娘娘们备一份礼?”
由仪轻嗤一声,摇了摇头:“惯她们呢。皇后膝下有嫡长,皇子又聪慧过人,为众皇子之长兄,年长二皇子四五岁!如今已经入朝,文武百官称赞。当今圣人早年操劳有损根基,且看着,日后到底是哪一位承了大统、九五之尊。”
又道:“若真要准备,后宫有皇嗣的、位份高的,哪一个能落下?就这样吧,你也不嫌闹心。”
岁云缓缓笑了笑,道:“主子这话说得犀利,传到外头不定怎样呢。”
由仪抬眸看了她一眼,忽然轻嗤一声,眉眼间溢出些恣意洒脱与孤高自傲来:“这话若是传到外头了,岂不是我御下不严之过?”
岁云笑道:“主子的话有理。”
……
北方的风确实比金陵迅猛不少,屋外大风呼啸刮着,一群在金陵住惯了的,一出了屋子,狂风迎面吹来,就是刀子割着一样的痛。
暖阁里地龙和暖炕热乎乎的烧着,炕桌上铜锅添了炭火,汤水翻滚着涮着羊肉。地下抬了一张高桌来,摆在炕下,正与炕桌挨在一起,摆着片好的羊腿肉与涮锅的菜蔬,一应都是暖棚里培养出来的,在冬日里,反而是这样水灵灵的青菜更为珍贵些。
薛浔吃的卖力,身边瑾娘小心侍候着,唯恐伤着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祖宗。
这边用着膳食,那头婢女传报:“老太太和太太回府了。”
由仪端着果子露轻轻啜了一口,抬头问道:“老太太和太太在何处呢?”
那侍女道:“太太随着老太太回了安寿堂,厨房奉了些点心小食过去。”
“嗯。”由仪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夹了一颗青菜慢条斯理地咀嚼了起来,待一口青菜咽下,方才问薛浔道:“吃的怎么样了?”
薛浔点头道:“饱了!”
“既然如此,随你姑姑我去一趟寿安堂吧。”由仪随手放下了筷子,婢女忙捧了花水、漱盂、水盆、毛巾等物来服侍由仪和薛浔漱口净手。
“主子。”岁云捧着陈氏给由仪做的那一顶斗篷过来,对由仪轻轻一欠身,“您看穿着一件怎么样。”
由仪点了点头,又对正取了氅衣打算给薛浔披上的瑾娘道:“前儿命人给他做了一件狐皮氅衣,我让人取来,你这一件收着吧。”
那边一个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取氅衣,瑾娘笑着答应了一声,退下了。
薛浔小包子无奈地站在地上,已经神游天外了。
寿安堂,一看就是给老人家住的地方。
院子布置的也满是北方阔朗格局,庭前两株红梅艳丽,听薛夫人说,她年轻时闺阁之地也曾有这样两株红梅。
上房里灯火通明,屋子烧的暖暖的。薛夫人身着一件绛紫色绣五福盈门暗纹的长袄,下头穿着灰鼠皮皮裙,松松挽着发髻,正歪在炕上闲闲舀着白底儿红漆喜鹊登枝纹盖碗内盛着的剔透燕窝。
陈氏倒仍然穿着一件颇为华丽的玫红绣杜鹃花的对襟毛领褂子,腰间素色宫绦系的严严实实,下身是一条玉色罗裙,看着华丽中不失清雅。陈氏一头乌油油的发仍然整齐盘着发髻,插着一支镶嵌明珠的青玉步摇,身后的婢女手中还捧着厚实的斗篷,比起薛夫人的慵懒,她就更为拘束些了。
“郡主、小公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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