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冬日里, 白雪飘飘, 寒风飒飒。
围着淡青斗篷的女子一手撑伞站在街头, 看着佩刀的官兵们闯入那豪华的府邸。见她玉簪束发,身着雪白道袍, 腕间一串殷红的南红念珠轻轻垂着, 臂挽拂尘, 神情淡漠。
她的衣袂随着风轻轻摆动着, 仿佛出尘。
——这正是此生的由仪。
她身边站这个玄衣佩刀的男子, 同样撑着伞, 正着铠甲, 抬头望着喧闹的府邸, 在对由仪道:“此番, 你算是心愿得偿了。”
由仪仍然抬着头, 一手摩挲着腕上的念珠, 忽而轻轻叹了口气:“从此, 作为徐氏妙玉的尘缘,可了了。”
男子转过头看她,见她一副飘逸出尘的样子,心中快速划过些许无奈,道:“陛下说:愿意一宫主位待之。”
“然后呢?”由仪也转过头来,眉宇间带上了几分轻浅的笑意,唇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仿佛在嘲讽些什么:“一辈子被困在那四方天里,看着绿瓦红墙, 永远不得解脱。”
男子叹了口气,道:“你走吧,我知道你不会乐意的。”
“哪怕你被治渎职之罪?”由仪伸出手去接了一面雪花,洁白无瑕的雪落在手心中,又很快化为细小的水珠。
她忽而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看着眼前升腾起的雾气,慢慢说道:“我有一物,你代为献上吧。”
男子疑惑不解:“何物?”
“天宫琉璃——”由仪忽然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卸了那一身仙风道骨,倚在一旁的墙壁上道:“能让他国库充盈、内帑流油的好东西。带去吧,告诉他,这算是成全了徐家最后的忠烈了。从此世间再无徐妙玉此人。”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男子。
男子疑惑接过,却仍然道:“只怕因此更加让圣人下定了决心。咱们好歹合作了这么多年,为了个甄家费尽心力,我真不想你沦落到那些深宫怨妇一般的地步。”
“你看我会吗?”由仪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唇畔泄出一丝嗤笑来:“安心吧,我敢保证,接了这一封信,从此他再不敢打把握纳入后宫的主意。再说了,搞甄家又不是为了效忠他,是为了我父亲。父亲因冤案惨死,临终仍心怀国家大义,我这个做女儿的,如何能不成全呢?”
“这可惜了那年黄河两岸数不尽的百姓生灵,到底毁在堤坝塌陷中。甄家,十恶不赦。因此灭口别家,更是罪该万死。”由仪面容不再漫不经心,她的语气渐渐凌厉了起来,望向那仍然繁华却显颓废的府邸,看着一串串被押解出来的人,冷笑一声:“从此,这时间再没有江南甄家了,他们将以终身,为冤死的百姓生灵赎罪。”
男子道:“若没有你提供的东西,只怕甄家还要在金陵城耀武扬威些年月了。不过甄家先倒了,京里那些就也挺不住了,总有这天下海晏河清那一日。”
“我等着,拭目以待。”由仪轻轻笑了一声,一甩拂尘,对着男子揖礼:“无量天尊——贫道,先行告辞。”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淡青的斗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显露出里头层层叠叠的雪白道袍来。
男子轻笑一声,同样回礼:“风雪甚巨,道长,请慢行。”
回到道观中天已擦黑了,此生服侍她的一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都在小院子中做着针线殷勤等待着。见由仪回来,老嬷嬷难得舍了仪态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切地问由仪:“主子?”
“成了,从此这金陵,再没有甄家了。”由仪笑了笑,略含安抚地对着这位对徐家忠心耿耿的妙玉奶母道:“明日是押解甄氏罪人入京的日子,嬷嬷可以带着云初去看看。”
“好,好。”徐嬷嬷连连点头,眼眶通红:“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也可心安了。”
又忙忙吩咐云初:“快将银耳羹端来,主子在外头待了一日,怕是腹中饥饿。”
云初忙答应了一声,从廊下小炉上的锅里舀了大半碗红枣银耳羹奉与由仪,由仪接过慢慢搅着,随口问徐嬷嬷:“手里银钱还宽裕吗?明日我再给您拿十两银子,日常花用都是从您那儿走的不是?”
徐嬷嬷忙道:“宽裕,宽裕,您一个月给老奴十两银子,银耳阿胶一类的东西都是另算的,咱们的日用花销不大,十两都是足足够的了。”
说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咬牙切齿却又含着心疼地道:“若不是那天杀的甄家,您这样尊贵的身份,哪里需要为这金钱之事忧心。”
由仪略笑了笑,饮了半碗银耳羹,安抚徐嬷嬷道:“这没什么,我总要关心关心才是。不然哪日咱们揭不开锅了,我也不知道不是?”
又道:“我预备明年开春北上走走,嬷嬷您看,您是跟着我,还是带着云初在金陵城安置下来,买一处小院子,过两年云初大了,终身大事总得有个着落。”
徐嬷嬷听了,愣住了,思索半晌,苦笑一声,无奈道:“老奴年迈,想来即便跟随您外出游历,也不过是您的拖累吧?”
由仪笑了笑,道:“我一个人,总归更恣意些。若是嬷嬷带着云初跟着,我还要顾忌你们两个。”
又道:“我已在金陵城中看定了一处宅子,院子不大,嬷嬷带着云初住尽管够了。又在衙门附近,也安全,前头连这个铺面,嬷嬷做点心的手艺好,开个铺子也不错——嬷嬷总要为云初想着,她到底还是要嫁人的。您和云初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东奔西走,总要有个安稳着落。”
徐嬷嬷听了,神情微怔,半晌后轻轻一叹,道:“嬷嬷老了,成了姑娘的拖累了。”
又点头道:“这样也好,我们母女俩就在金陵住着,等什么时候,姑娘回来了,咱们也有再相见的一日。”
由仪笑了笑,又道:“宅子我已经定下来了,改天择个黄道吉日,嬷嬷带着云初搬过去吧。我另外给嬷嬷留二百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无论是您和云初的生活,还是日后云初置办嫁妆,都是足够的了。”
“尽够了,尽够了。”徐嬷嬷抿唇哭着,道:“您实在不必为老奴和云初操心太多,日后您独自在外行走,一人无依无靠的,还需万分珍重才是。您若出了什么事,老奴便是在九泉之下也实在无颜面对老爷、夫人了。”
由仪含笑拍了拍她的肩:“嬷嬷不必为我操心。”
又笑着对云初道:“从此和嬷嬷在金陵住着,要多孝敬嬷嬷、体贴嬷嬷,知道吗?”
“云初知道。”□□岁的小丫头此时再如何也觉出事情不对来了,连连点头,带着哭腔道:“奴婢会好好孝敬母亲的,姑娘!”
“好了,天儿要黑了,咱们是没时间准备晚膳了。云初,你从钱匣子里抓一把散钱去观里厨房,告诉他们带咱们一口饭吃。”由仪笑着吩咐云初道。
云初连连答应了,提步进了屋里,不多时抓着一把铜钱出来,出了院子。
由仪现在带着二人居住的道观在金陵城郊,规模不大,在外口碑却好。观主当年和妙玉母亲有些交情,于是对妙玉也就是由仪也颇为照顾,不然这主仆三人也住不得一个偏僻地方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不过这边一贯的日常饮食吃穿都是私下里走账的,不用观里一针一线,平日里道馆的耕种、针织就更不参与了。私下虽有人有异议,但在由仪于道法上显露锋芒又见主仆三人一贯吃用不俗后就再没有了。
私下里,她们只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但后来,见一贯没个管家一类的人上来送些用度,便又觉得是个落魄家族的小姐。
但无论怎样,都不是她们能够挑衅的。
在由仪游刃有余地游走于金陵权贵之间,使得各家夫人趋之若鹜信任有余之后,所有所有的猜测就都烟消云散了,只留下敬仰与羡慕。
道馆里的饭食自然是粗茶淡饭,掺了糙米的米饭、炖干菜、拌豆腐,和粗面饼子。
若是别处庙宇道观或许能好些,备些精细吃食,毕竟总有些达官贵人上门吃斋。但这边却不是,因观主的脾气,这边素来都只有糙米粗面,无论什么身份的人上门来,都是这样。
这本是令人厌恶的脾气,尤其是那些性子娇贵的达官贵人。无奈观主道法高深,极擅推演之术,出身又不平常,于是那些达官贵人们也只能咬着牙忍了,来了或者自带膳食,或者少用两口,只当清清肠胃。
晚膳后观里有晚课,由仪素来不爱去那边凑热闹,只在一间暗室里设了尊像神龛,但却是不拜的,只在一张蒲团上盘膝打坐,或者说对她而言,“无量天尊”也只不过是一句口头禅。
她修的是道,却不是三清的道,只是她心里的道。
天地之道,为之自然。
不拜神佛,只敬天地。
大道至简。
作者有话要说:震惊!为何妙玉不是说“阿弥陀佛”反说“无量天尊”?
当然是女主太能作!
由仪竖中指:想让本座拜佛?休想!
其实前面是有暗示的,李纨里的神情恍惚回忆往昔,医女里的“细还有细看”和配偶喜爱青衣,还有上一篇宝钗里的故人和警幻,连起来导致了这一篇的问仙。
本来其实没有这么明显,但是后来改了一下,所以往前翻是能找到的。
感谢轻描淡写亲的地雷呀~这是最后一个单元了,掐着30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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