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尤夫人

    贾母的生辰,荣府一大早便中门大开,上上下下都换了簇新的衣裳,嘴角噙着笑意,看起来喜气洋洋的。贾赦贾政两兄弟带着贾珠贾琏在门口迎宾,邢、王二位夫人带着大房庶女迎春和二房长女元春在内门处迎接女客,分工明确,处处周全。

    “老二家的,你看,那是不是东府那位。”忽地见到一抹牵着两个孩子的身影,邢夫人拉了拉王夫人,道。

    王夫人仔细打量了两眼,道:“是,可不是吗!”

    她细细看着由仪,见她身上披着雪白而无一丝杂色的狐裘,发髻上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和一支水晶步摇并列插着,另一侧则簪着一朵花开并蒂的翡翠头花。这打扮并不华丽却也不算失体面,更重要的是即便这样一身简单的打扮,站在那里也掩盖不住她通身的气派。

    王夫人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一面却也迎了过去,在由仪对着她和邢夫人颔首的时候回礼。

    天地君亲师,由仪身为一品公夫人,而她只是五品宜人,此时若生生受了由仪的颔首礼,只怕回头贾政便要被御史弹劾了。

    邢夫人则颔首还了一礼,然后就听王夫人对着由仪笑道:“蓉哥儿愈发俊俏了。”

    由仪随意笑着免了元春与迎春的礼,对这话不过笑笑。

    却听一旁的邢夫人道:“可不是这话吗?蓉哥儿分明小了蔷哥儿一岁,可兄弟两个站在一起却也看不出大小来,可见侄儿媳妇养的用心。”

    这话说得诛心。

    由仪冷了面色,抬头往里看去,对着王夫人问道:“老太太在里头吗?只怕侄儿媳妇来得晚了。”

    “不晚,不晚。”王夫人知道邢夫人说差了话,便也不再提孩子们的茬儿,只是笑道:“在里头和几位老诰命说话呢,侄儿媳妇进去看看?”

    又唤了一旁站着的两个女孩儿,道:“元春,迎春,你们带着嫂子和侄儿们进去吧,这儿风口上,你们小,受了凉就不好。”

    元春应了一声,道:“是,女儿知道。”

    随即转身对着由仪稍稍欠身,礼仪姿态半点不差:“珍大嫂子,请。”

    身后的迎春有样学样地行了一礼,只是年纪小,小娃娃白白胖胖的,衣裳颜色虽不鲜艳却也极讨人喜欢,让人看着只觉得有趣,而没有元春亭亭玉立的样子和礼仪周全的风范。

    由仪笑了笑,临走前对着王夫人随口称赞道:“元儿的规矩学得不错。”

    这话王夫人爱听,却还得笑吟吟地道:“小孩子家家,哪里值得这样的夸奖,只是本分罢了。”

    荣庆堂里正热闹着,由仪带着两个孩子进去给贾母行了礼,说了两句贺寿的话,便有丫头奉贾母的意思过来引着两个孩子去了孩子们的地方。

    她自己落了座,兀自坐那儿喝茶,或偶有诰命来搭话,便笑着回应两句。

    “我好找了你一圈儿,你却在这儿坐着讨清闲。”开口的是宣威侯夫人徐聘柔,一袭紫衣,面容端庄却也不乏飒爽。

    虽是如此的容色,她却是正正经经文官家的女儿出身,父亲当年是教导当今学业的,如今管拜一品太傅兼领国子监,实职虽然不高,却是满朝文臣都要敬上三分的。

    而她自幼由出身宣威公府的祖母教养,琴棋书画精通自然不说,也练得些弓马拳脚,为人性子极洒脱,在京城贵妇中也算是极独特的了。

    她及笄之后婚配也是许了她祖母娘家的当家人宣威侯,虽然如今只是侯爵,但侯爷手中有军权,便是贾母一辈的老人也要让她三分。

    按理说,她这样的性子是看不上“尤氏”这样出身的侯府“夫人”的,偏生当年庙中进香遇上些匪徒意欲帮她,不敌之际是由仪出手相救。

    于是折服于由仪的飒爽英姿,处理了家中那些乱事之后便时常上门,打着的就是报恩的借口,虽然殷切,却也进退有度。由仪也算喜欢她的性子,便交下了这世界中的第一个朋友。

    听她如此说,由仪稍稍笑了笑,道:“宣威侯夫人忙,妾身哪敢打扰?”

    口中是如此说的,面上笑意可不作假。

    徐聘柔推了她一下,嗔道:“偏你嘴上不饶人。”

    她在由仪下首的位置坐落,两张年轻面孔在周围一干中年妇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二人也都习惯了,均是淡定自若的样子。

    “你同宗家二房的女儿那规矩学的可真不错,便是宗室的郡主们只怕也有不及的,晋阳公主如她这个年纪也不比她好。”徐聘柔这话说得半点不心虚,她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当年同与皇后承欢于徐家老太太膝下,情感与旁的兄弟姊妹自然不同。并且皇后大出许多,读书识字都是皇后亲自教授,待她也算是与自己的女儿差不多了。

    直到皇后出嫁为三王妃,她也常去王府里走动,如今更是皇宫中的常客,碰了当今也能大大方方地叫一声“姐夫”,半点不虚。

    且她嫁的宣威侯,当今还是皇子的时候便是他的伴读,后来一路辅佐当今,如今领着京畿大营,在京中男人堆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她又身系承恩公与宣威侯两家,京中寻常诰命对她都得礼让三分。

    而若说京中贵妇聚会提到的“好命人”中定然有她徐聘柔一个——皇后幺妹,自幼千娇万宠养大的,虽说性子在贵女们眼中不合拍,却极得长辈们的喜欢,惹足了人的红眼。

    当年婚配时猪油蒙了心死活要嫁给一个打她近十岁的男人,京中不知有多少贵女躲着暗笑,但婚后宣威侯待她也是如珍如宝,房中没有其他姬妾不说,更是早早请封她诞下的长子为世子,实在是让当年嘲笑过她的人扼腕。

    这些事情由仪自然也听过,却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

    三世情缘,身具深厚功德。

    想不到以宝黛作为主角的《红楼》中也有这样的人。

    由仪当时也不过略想了想,然后轻笑一声抛之于脑后。

    活了这么久,若是事事都要探寻究竟一番,那她可能早就累死了。

    此时由仪听了这话,不过轻笑一声,然后风轻云淡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水,一面慢慢撇着茶水上的沫子,一面随口道:“你这夸奖让她们听到了可得好生惶恐一番。”

    徐聘柔借着喝茶的袖子的遮挡翻了个白眼儿,嗤笑道:“我随口一说,她们随意听听就罢了,何况这话她们也不会知道。”

    又道:“只是可怜我那个小外甥,小小年纪就被人惦记上了。”

    由仪扫了她一眼,轻笑道:“惦记你外甥的人是不少,但这一家可未必。”

    “你得意思是?”徐聘柔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道:“这做父女都足够了吧?”

    由仪道:“你看那宫中如今还有和你年龄相仿的太嫔呢。”

    徐聘柔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些人都是疯了不成。”

    “罢了,不说这些丧气的事儿了。”徐聘柔又笑了笑,说起了旁的事情来:“我在京郊有个院子,里头种满了个红梅花儿,冬日里落了雪最好看了。本来年前就打算请你过去赏花游玩了,偏生我家燕儿又病了,拖拖拉拉的一直没约成。如今年也过了,趁着花儿还开着,咱们去玩玩如何?”

    “都请了谁?”由仪仍旧垂头慢慢撇着茶水上的一层浮沫,仿佛不过是随口一问,徐聘柔却知道她是动了心。

    当下笑了笑,道:“知道你的性子,还能请谁?就咱们俩。”说着又补了一句:“况且我和她们也合不来,一个两个看我的眼神想要吃了我似的。”

    她轻轻吐槽了一句,透出些小女儿的娇态来。

    由仪歪头看着她,唇角勾了抹笑意出来,也不开口。

    直到快把徐聘柔看得恼羞成怒了,方才点了点头,应道:“既然如此,约个日子吧。”

    徐聘柔这才喜笑颜开,道:“等我家燕姐儿和玉姐儿到了进学的日子,择个晴好的天儿,咱们就去。”

    又道:“你在家也是闲着,出来走走对身子也有好处,到时候咱们再去逛街,你可不准拒绝。”

    “都应你。”由仪随手顺了顺蔚蓝褂子袖口上一圈雪白的风毛,道:“不过我也是闹不明白你是怎么有那一家家店逛过去的耐心,直接让人送上门不就好了?”

    “哎呀,这怎么能一样呢?送到府上的都是中规中矩,稳妥为先,说精致也精致,但却不是最好的,最好的都在店里呢,得亲自过去,亮出身份才能见到。”

    说到首饰,徐聘柔眼睛都亮了,一点一点说得头头是道。

    由仪无奈,只得应声道:“听你的,都听你的。”

    “这才对嘛。”徐聘柔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看你日日在家里闲的发慌,还是要出去多逛逛的。”

    那头邢、王二位夫人过来说前头宴席齐备了,贾母与几位老太妃、国公夫人纷纷起身,徐聘柔这才停下喋喋不休的念叨,慢慢起身。

    荣府的宴席备的十分隆重,桌上鲍参翅肚全拣最好的用上,台上唱戏的戏子也是京中最有名气的戏班子的台柱子,便是一方名角儿,此时也只能在台上小心谨慎地唱着,然后恭恭敬敬地谢过贾母的恩赏。

    荣府之富贵,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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