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妇携子,救驾来迟!”
女子声音清越,却字字铿锵有力。
白衣染血,手中长剑挥动顷刻间便取了一人性命,长发半挽、雪白长袍,并没有精心梳洗后的精致妆容衣衫,却自然带着凌然气派。
下午的恣意洒脱此时全变成了凌厉,仗剑纵横于黑衣人之间,虽身上有伤,却不掩绝世风姿。
身后的贾蔷和贾蓉二人也都是手持长剑,虽不如由仪挥洒自如,却也看得出剑法身法都是下了死功夫熬打出来的。
再后面的几名灰衣护卫提着的刀和那些死士一样,想来是从死士身上捡的,但一个个却都是大开大合的挥洒气派,韩玉之看着,倒像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
皇后此时重重松了口气,见由仪带着满身鲜血行至面前请安,她已有些落下泪来。知道皇帝太子不便搀扶,她连忙上前亲手扶起了由仪,道:“阿仪,今日若不是你,只怕本宫和陛下太子就要在九泉之下相聚了。”
她竟然连由仪的闺名都叫上了。
那边皇帝和太子也亲自扶起了请安的贾蓉、贾蔷二人,战场因为曾在刀尖上舔血的护卫们的加入而保持了一时的平衡。由仪于是对皇帝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陛下娘娘与太子殿下回到屋内,待一切平息再……”
说话间猛地一顿,随即足下轻点已到了皇帝身后,长剑一挡招架着那三五个见势不好从后头摸过来的死士。
说话间又是几名死士进来,战场的平衡又被打破,韩玉之和谢广灵已冲到了下面厮杀苦战。
太子和贾蓉贾蔷见此忙提剑过来帮忙,最后到底有人钻了空子想要一剑刺死皇帝,却被由仪挡了一下。最后一剑从由仪肩上穿过,途中擦伤了太子,皇帝只是被戳进了一个剑尖儿,轻伤。
一剑伤三人,可见那死士下了多大的力气与决心。
贾蓉见此大怒,提剑迅速了结了那死士,贾蔷已伸手揽了由仪一把:“叔母?”
由仪吐出一口鲜血来,抬手一把将那剑拔出,轻笑一声,似是有气无力:“无碍。”
见他左右手上均是鲜血淋漓,提剑的右手更是微微颤抖,便吐出一口长气,一面撕下袖子压着伤口,一面问道:“你伤势如何?”
贾蔷笑道:“无碍。”
那边贾蓉也与太子合作退敌,二人后背相对,短短几时之间已经有了默契。
既清理掉了周围不死心想要钻空子的死士,也默契地保护好了对方。
没有援兵。
那些死士全靠寒衣卫与由仪带来的护卫生生磨死,直到墙外再没有黑衣人跳进来,韩玉之方才常常舒了口气,快速行至皇帝身前,一面仔细打量了皇帝一番,见他没有受伤方才道:“敌人已退,暂时无恙了,只是京畿大营不好惊动,臣已经让人回总署传话调人了。”
寒衣卫总据点全称寒衣卫长安总署,下辖各个分部则为分署,均为皇帝亲自命名。
皇帝点了点头,又道:“寺中如何?”
“没有动静,属下派人出去打探了,想来此时应该都在大殿念佛呢。”韩玉之道。
“念佛念佛,他佛能保佑朕无碍吗?”皇帝冷笑一声:“平时讨香油钱倒是殷勤,到了大关头一个个还不是闭门不出。”
太子道:“不过一群僧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也是正常。”
“罢了。”皇帝一甩袖,又看向被贾蔷贾蓉扶着的由仪,面色和蔼了一些:“夫人伤势如何?”
由仪面色苍白,仿佛只是勉力支撑,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劳陛下挂念,无碍。”
此时屋里的人除了皇后大多都带上了伤,由仪打量一圈,道:“不知陛下下榻处可有伤药?不如先去臣妇与犬子居住的院落简单处理伤势。若是仍有余力的话,臣妇在山下还有一处庄子,药物也更齐全些。”
皇帝略想了想,转头询问太子的意思。
太子见他面色实在不好,便对由仪拱手一礼:“便叨扰夫人,到夫人院中略做修整了,若是此时下山,只怕下不去了。”
由仪略让了让,道:“不敢受太子殿下的礼。”
又对贾蓉道:“引路吧。”
“嗯。”贾蓉面带忧色地看了由仪一眼,见她捂在伤口处的布巾上已没有再晕染开的血迹了,便也略松了口气,叮嘱贾蔷两句,然后上前恭敬一礼,引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去了由仪下榻的院子。
——此时众人身上或轻或重全都有伤,完好的皇后也是面色苍白双腿发软,还留着命的内侍宫女们一个个的搀扶着主子或伤重的寒衣卫往院子里去,其实也就是互相借力。又走不快,半刻钟的路程硬生生走出了半炷香。
院子里白芷都不知吩咐人烧了多少热水了,见由仪被贾蔷搀扶着回来便是眼圈儿一红。也不顾看起来就气宇非凡的帝后与太子,匆匆行至由仪身边,接过贾蔷的手搀扶着由仪,一面留着眼泪。
其余几位也都蜂拥而至,由仪身边的几个将由仪围了一圈儿,见由仪白衣上的血就流下了泪,一面关心着,一面小心扶着由仪往里。
文锦文珊也快速凑到贾蓉和贾蔷身边,见二位小主子身上都是血,便都眼圈儿一红。
还是白芷在由仪的几番示意下红着眼上前对着众人行礼,勉强周全:“院子不大,屋室有限,热水是尽够的。奴婢这让人去山下的庄子上取巾帕药品,如今先紧着伤重的,还请见谅。”
由仪闻此,对着帝后与太子稍稍欠身,道:“家婢无礼,还请诸位见谅。请陛下、娘娘与殿下移步上房清洗,蓉儿伤轻,妾身先占了蓉儿的房间处理伤势。”
又对贾蔷道:“你过来,在你弟弟房中处理,让人将伤重的护卫们送到你房间中,这院子屋子不多,大家将就些。”
贾蔷忙忙点头,文珊上前扶着贾蔷往贾蓉屋子里去,贾蓉则上前一步扶住了由仪。
——他见由仪只怕还有话要吩咐。
只听由仪又对白芷道:“将咱们这边的药品找出来,先送给陛下、太子殿下处理伤势,再有紧着伤重的,山下上来的再重做分配。”
又对韩玉之道:“如此,韩大人可有异议?”
“无异议。”韩玉之也正是这样想的。
皇帝道:“夫人还是快去处理伤势吧,今日夫人挡剑之恩,朕,感激不尽。”
由仪轻轻笑了一下,仍是有气无力的虚弱声音:“陛下乃天下之主,承载的是天下万民之期望,太子乃国之储君,一国未来,今日便是身死,能护持二位无恙,妾身满足。”
“夫人大义。”皇帝点了点头,太子对着由仪让了一礼,又对贾蓉道:“快扶夫人进去处理伤势吧。”
此时已是夜深,留在院中的又都是女子,想来下山去报信取物资的也无非就是会武又胆大心细的思韵与踏雪。
她们两个身上功夫不差,何况二人一起,寻常十几个大汉绝对近不了身,由仪并不担心。只是院中伤药虽然不少,却也只是在白芷素来习惯准备周全的基础上,并不够供应全部人。
甚至许多重伤的分到的伤药也只能处理一两道最严重的的伤口,剩下的就得等人回来了。
由仪这边被众人拥着进了贾蓉屋子,早有伶俐婢女为她备了一大桶热水,小小的更衣间是被由仪占了的,贾蓉和贾蔷也就只能在外间沐浴了。辛夷领着两个手上稳妥的人服侍着她避开伤口沐浴一番洗掉了身上的血腥,又仔细清洗了伤口,上了伤药。
这事情对由仪来说是做惯了的,况且再重的伤都中过,今日这伤还有几分是自己算计来的,她倒并不着急,还有心思安慰了眼圈儿通红的白芷辛夷等人。
由仪身边有一名精于医道的侍女名唤扶风,由仪只道自己身上无碍,让她过去给帝后与太子请脉。
这个时候但凡怠慢了半点儿,如今是处处都好,日后怎样就说不定了。
由仪做过君王,也做近臣,对皇帝的心思至少能摸个十之八九。
此时就是要表现的自己越委曲求全,事后的好处越多。
索性为了打消怀疑,自己伤都受了,不好好谋算谋算,多闹点好处来,那可真是对不起自己的了。
近一个时辰过后,匆匆打马而来的黑衣轻甲的护卫围住了盘山寺。
随行而来的还有太医,此时众人的伤势已经处理好了,全部缠上了绷带,又换上了思韵踏雪从山下带上来的干净衣衫。虽然一个个面色苍白的,精神头却还可以,至少不像是逃荒的难民。
见负责给贾家人请脉的太医回来,皇帝问道:“贾家夫人和两位公子的伤势如何?”
太医道:“夫人伤势最重,一剑穿肩,好在处理的及时没有失血过多,又没有伤及肺脉心脉,只需好生调养便是。宁安侯是心力交瘁,伤势中唯有腹部一刀最重,已处理好了,只需服用一段时间汤药便可无虞。倒是小公子,他也有心力交瘁之症,身上伤势大多不重,唯有双手露骨,尤其右手,在中刀之后仍然支撑提剑,有伤筋脉,日后怕是不得长期提笔提剑了。”
说起这个,他摇摇头,有些叹惋的样子。
贾家一门两位小公子都是举人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听闻二位都是文采斐然之辈,如今一个手不得长期提笔,实在令人叹息。
太子听闻贾蓉腹部伤势最重,便皱了皱眉,略有些内疚。
贾蓉腹部之伤势是替他挡了一刀导致的,若不是贾蓉在他身后护着,只怕他就要重伤了。
再听贾蔷手腕伤势严重,他心中更是惋惜,叹了口气,想听父皇如何做。
皇帝闻此皱了皱眉,问道:“那明年春闱,他二人可否参加?”
太医摇了摇头:“宁安侯若是好生调养一冬,明年春日仍可上场一试,但小公子……”
言下之意在座的都懂,皇后提帕子试擦了一下眼泪,抿着唇等着皇帝开口。
她是下了决心的,贾蓉护了她儿子,尤氏护了她,贾蔷也是有救驾之功的人,若是皇帝赏赐不丰厚,她也要为这一家子开口讨赏的。
何况她素来对由仪颇为看好。
只见皇帝拧眉沉思片刻,问皇后道:“可知道宁府这两位公子婚许否?”
皇后答道:“贾夫人入宫请安时提过一嘴,宁安侯贾蓉和聘柔家的燕姐儿听了婚事,就等燕姐儿及笄呢。至于贾蔷——”她略思索一下,道:“聘柔说过,她正为贾蔷的婚事犯难呢,琢磨挑选不好人家。”
“既然如此,来人,拟旨。”皇帝摆摆手,让跟着过来的内侍备了纸笔。
“宁安侯府太夫人贾尤氏、宁安侯贾蓉、宁安侯府贾蔷,护驾有功。贾尤氏封为勉德郡主,赏八凤冠,赐公主依仗俸禄。贾蓉……为贾蓉与宣威侯府嫡长女杨氏燕华赐婚,赏宝刀一把,徽墨十块,古砚一方。贾蔷尚衡阳公主,为衡阳公主驸马,待公主及笄之后由礼部择吉日成婚,令赐为鸿胪寺五品官员,允其伤势痊愈后就职!”
前后二人的封赏都极丰厚了,唯有贾蓉那个与这二人相比并不起眼。
皇后拧了拧眉,刚要开口,脑中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转头看向儿子,见儿子也是愣怔着若有所思。于是母子二人对视两眼,没再开口了。
皇帝又道:“叮嘱郡主、宁安侯与驸马,他们身体抱恙,不必特意谢恩了,让太医好生给他们医治,一切珍稀药材都从宫中取就是。”
“是。”内侍答应了一声。
皇帝又当场赏赐护驾的寒衣卫们升官发财,死了的各有追封,韩玉之和谢广灵得赏更为丰厚。而宁府这边的护卫有一名去世的,皇帝赏了黄金百两,又提笔写了烈士遗孤四个大字,交代给他家人。
其余众人皆由赏赐金银田地,伤重者额外多了十亩良田与白银百两,也算皆大欢喜。
纵然天色已晚,寒衣卫也是带了车架过来的,要迎帝后太子回京。
皇帝命人打发了过来的僧人,又至贾蓉房中慰问了待在外屋的贾蓉、贾蔷一番,又让皇后慰问由仪一番,说了封赏安排,然后带着皇后与太子上了车架离寺。
京中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安排。
车轱辘声慢悠悠的响着,皇帝带着皇后与太子坐在车上,忽然开口:“诚儿,你是不是疑惑父皇为何没有重赏贾蓉?”
太子抬头看他,知道皇帝有话要说。
“贾尤氏纵然再大的能耐,到底是个女子,封了郡主,赐公主依仗这些都无碍,因为她没有野心,翻不出太大的风浪。贾蔷的手伤严重,握笔提剑皆不能长久,也算是废了,朕给他赐了官,又让他尚公主,保他一世富贵。鸿胪寺平时是个清闲地方,他又在人品上有几分机变智慧,并不是为难他,日后就让他在那儿待着吧。”
这是暗示贾蔷的官职最高也不过鸿胪寺卿了。
太子点了点头,鸿胪寺卿位居三品,再有驸马衔位,对于贾蔷而言也不差了。
皇帝又看着太子,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笑容温柔了起来:“唯有贾蓉,他文采斐然武艺出众,又对皇室忠心耿耿,他方才能舍身为你挡刀,你好生收拢他,便能令他为你所用,父皇对他加恩太过并不是好事,于他加恩,还是要你来的。”
说着,他轻笑出声:“想来日后,宁国公府才是真正再次光耀了起来吧?祖上的风光,再起于一次救驾之功。”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太子的肩:“贾尤氏当年街头就你,今日又救了朕一命,想来也是命中注定吧。”
太子此时对皇帝的意思已经知道了七分,见他一副虚弱的样子,眼中隐约有泪花闪现,却仍是信誓旦旦地道:“儿日后,定然厚待宁府与勉德郡主。”
“好,这就好。”皇帝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宽厚的肩膀,道:“其余老臣当用的不当用的你心里都有数,这王朝,日后就交给你了。”
“父皇!”太子惊道。
皇后也忙拉了皇帝的手,泪眼婆娑:“陛下您说什么呢?您正值壮年啊陛下!”
皇帝笑了,一面揽了皇后在怀,轻轻拍着她消瘦的肩:“朕是想退位了,太医的话你也听了,说朕底子不好,元气虚弱,该要静心调养,可肩扛着一个天下,事务繁忙如何能够静心调养呢?想来想去,咱们诚儿也大了,到了能顶事的年纪,该让他独当一面了。况且又有朕在,还有满朝文武辅佐,让这皇权交接平平稳稳地过去,也好过朕闭眼之后,你们孤儿寡母还要费心筹谋权柄。”
又对太子道:“等凌王的事了,朕就在朝会上宣布此事,你这些日子就让你身边的谢广灵跟在韩玉之身边吧,寒衣卫总是要握在皇帝手里的。”
他见太子张口仿佛要推拒,便拍了拍儿子的肩,笑道:“怎么,你是不想让父皇安心养病吗?”
“儿臣不敢!”太子忙道,最后看着皇帝一副调侃的样子,却去找皇后撒娇了。
一家三口的亲密打破了刺杀带来的惊慌,安静的深夜里,皇后看着倚着睡得并不安稳的皇帝,轻叹了一口气,一面慢慢抚着皇帝鬓边的白发,一面对太子道:“你父皇为你计之深远,你莫要辜负了。”
“儿臣知道。”太子取了一旁叠着的薄毯展开为皇帝盖上,轻轻应了声,眉目间满是坚定。
一场刺杀,似乎也让这位太子殿下成长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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