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简?”
费雪夫人一句话,让简当即愣在原地。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推辞——怎么能行?她从来没有经验, 也从来没有这个打算, 更是没有这个资格……无数否定自己的借口就像是打开了水闸般倾泻而出, 简可以从中随便抓几个词, 就能够组成一个自己不配去做演讲的理由。
但是这些话出口之前,简·爱小姐突然反应了过来。
那就是,她为什么不行?
没有经验?费雪夫人也不是上来就经验丰富,她专业的演讲能力,是一次又一次的演讲中积累而出的。况且简·爱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教师,她拥有在公众场合讲话的基础。
没有资格?又是谁规定了她没有这个资格呢, 英国的法律中没有明文规定“简·爱小姐不许上台演讲”, 费雪夫人可以, 哈丁夫人可以, 她自然也可以。
这样的思路让简有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当费雪夫人提供给自己这个机会时,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 自己不行?
费雪夫人会觉得自己不行吗, 那些滔滔不绝的男性们会觉得自己不行吗……伯莎会觉得自己不行吗?
前两个问题,简不知道答案, 但她敢肯定,伯莎不会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那名高挑的牙买加女郎, 一定会像是两次破案一样, 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 面对一众或质疑或困惑的当事人,她总是能用最简单的一两句话使得全场哑口无言。
要是让伯莎知道自己的忐忑,她大概会无所谓地勾勾嘴角,反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行?”
是啊,为什么?
简·爱小姐搜肠刮肚,她也没有想到一个能够从理性上说服自己的客观理由。最终思索的结果无非是,常年的教育和经历让她习惯于做那个藏在窗帘后的人,做那个缄默不言、保留想法的人。
“来不及了,简,快,快去!”
约翰逊夫人见面前的年轻姑娘犹豫不决,决定当这个仓促之下推她一把的“恶人”,于是简·爱小姐就这么迷迷糊糊被推到了药铺外间,由约翰逊夫人强行带到了台上,接受在场众多看客的注视。
那一刻简确实有些紧张,为了避免失态,她的视线无意识地向上方瞥去,从而避免与人群对视。而这么一瞥,她刚好看到了推门而入的爱德华·罗切斯特。
不光是简惊讶,站定之后的罗切斯特在看到台上的简·爱小姐时同样惊讶。
隔着人群和喧嚣的环境,距离那么远,二人的视线仍然在第一时间相接。
四目相对,仿佛周遭所有人都消失不见,简的耳畔顿时一片寂静。
她不是一个藏在窗帘后的人。
第一个发现这点的,正是罗切斯特先生。
这名并不英俊、并不理智,甚至一点儿也称不上绅士的男人,坐在桑菲尔德庄园的壁炉前对她坦言,说她“明明看起来像个修女,可一旦想要发表什么看法时,坦率直言时却近乎唐突”。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自己,因为没人在乎一名家庭教师是否拥有自己的想法。
罗切斯特先生发现了,他却不在乎,他的话不客气,但也没有轻视自己。他甚至听进去了自己的意思,愿意和她交谈。
对于简来说,在这种平等的交谈下,不客气的态度完全不是问题。
正是因为这点,简·爱小姐才会对罗切斯特先生心生感情。
她为什么不行?
稿件是她写的,内容由她整理,简甚至参与了筹备《妇女儿童健康》杂志的全过程。既然费雪夫人认同她,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她为什么不牢牢抓住?
简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但她知道,换做伯莎,或者换做一名男人,他们是不会错过的。
在罗切斯特先生的视线下,简莫名地平静下来。
她松了松下意识紧紧攥起的手,发现掌心竟然因为紧张而湿透了。简深深吸了口气,收回目光,有生以来第一次,选择和如此之多的眼睛大胆对视。
“女士们,还有少部分的先生们。”
简·爱小姐的声线一如既往,她的声音不大,可安宁沉稳的气质却让在场所有人都莫名地安静下来。
“费雪夫人近日操劳,略感不适,今日的宣讲便由她的助理我来进行。”
她的话语落地,刚刚下台的约翰逊夫人小声提醒:“大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简莞尔一笑,苍白的面孔中浮现出几分年轻姑娘特有的青春活力:“我的名字是简·爱。”
……
伯莎在现场看到了沃德太太。
她没想到堂堂贵族夫人会和普通市民一起挤进如此平凡的药铺,更没想到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从丧夫之痛中走了出来。伯莎视线灼灼、不加遮拦,让站在另外一侧的沃德太太若有所感地回过头。
视线相对,贵族夫人当即僵硬在原地。
好在简·爱小姐温柔又不失坚定的声音挽救了尴尬的场面,演讲人开始发言了,对方回过神,不过是冷漠却也礼貌地对着伯莎点了点头,做出了贵族女士高傲体面的姿态,仿佛昔日在苏格兰场丢了理智的并不是她。
伯莎也没说什么。
她只是同样点头,而后便将注意力放在了简·爱身上。
费雪夫人病了?代替者竟然是简。
看着台上娇小的年轻姑娘,伯莎勾起嘴角。
放在半年之前,从桑菲尔德庄园睁开眼的时候,伯莎是万万想不到,半年后的简·爱小姐会出现在伦敦,甚至是在公众面前发表关于卫生健康的演讲。
她的声音不大,还有些紧张,在演讲节奏方面有着明显模仿费雪夫人的痕迹。但对于一名首次上台的人来说,简·爱小姐的表现已经很好了,至少她对演讲内容烂熟于心,这大大弥补了她经验不足造成的问题。
要是能打分,伯莎至少能给她个七十分。
而对于台下的听众来说,认识费雪夫人的,会对生面孔感到新奇;不认识费雪夫人的,会对演讲者的身份年龄感到好奇。再加上演讲稿的内容足够充实,虽然简·爱小姐还达不到完全镇场的效果,但她抛出来的内容不太尖锐、却也值得讨论,整个演讲偶有议论声传来,盖过简·爱的声音时,她会稍稍停下来,等上片刻继续说。
这算是演讲时的大忌,不过念在她本身有耐心,不会为之打扰节奏,加上第一次登台,都可以理解的。
怎么说呢……
伯莎莫名有种自家孩子长大的自豪感。
意识到这点后她哭笑不得,而后伯莎侧头看向与她相隔几步的罗切斯特,后者神情复杂,肃穆的脸上饱含晦涩不明的情绪。
“什么感想?”伯莎低声问。
“……”
罗切斯特良久没有回复。
就在伯莎以为他不会回复的时候,身后的男人叹息一声,而后开口:“我一直以为她是一名漂亮的小鸟,是敏锐纯洁的兔子,如今我才意识到,是我错了。”
“怎么?”
“误把苍鹰的雏鸟视作无害,是相当低级的行为。”
伯莎闻言粲然一笑。
虽然这话不是夸自己,但伯莎听起来就是美滋滋的——到底是自己亲眼看起来成长的姑娘,换做是谁,都会为自己的朋友得到认可而高兴的。
不过嘛……
“如果你这么想,”伯莎故意道,“那你就更错了,爱德华。”
“你又有什么看法?”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伯莎望向演讲台上的简·爱,她的演讲到此结束,换来的是所有人认同的掌声。
因为这些掌声,那双有着不安分双眼的姑娘,苍白的面孔中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和喜悦。
“每位藏在庄园里的小鸟都有可能成为苍鹰,”在掌声之下,伯莎低语,“不过是这个社会没有给予她们同等的机会罢了。”
和谁同等?自然是和同样地位、同样年龄的男人。
伯莎没有直接点明,是因为爱德华·罗切斯特也是名男人。他和维多利亚时期的其他男人一样,生来便在这个时代享受着高于女性的权利。
因而见罗切斯特震撼于简·爱小姐的变化,伯莎只是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个话题——具体深意,让他自己去想吧。
“你若是感兴趣,”她说,“倒是可以和简写信聊聊这些内容。不比你之前酸了吧唧当怨妇好?”
“…………”
你才怨妇!
好不容易对伯莎积累起来的那丁点感激之心,又被她的话彻底熄灭。要不是在公众场合,罗切斯特肯定要横伯莎几眼——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这位前妻完全是故意恶心自己。
但罗切斯特还是忍住了辩驳,耐着性子开口:“不论怎么说,感谢你为我着想,伯莎。出于礼貌,我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送礼还行?
伯莎扯了扯嘴角:“免了,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简。这几天我不在家,你最好也少和我联系。”
罗切斯特:“……”
他也不傻,爱德华·罗切斯特很清楚伯莎现在做的事情不太“光明”。如此一说,不是有案件,就是有麻烦。
因而他想了想,斟酌道:“以及,理查德已经不止一提向我索要你的联络地址。”
伯莎无言,她就知道这事没完。
迈克罗夫特说得对,事后伯莎有好好想过,血亲方面的事情,绝对不是说装死就能过去的。即使伯莎不去想、不去在乎,她和理查德·梅森的血缘关系也始终存在着。
但认亲也不是现在啊!真理学会还在威胁着自己呢。
“算了。”
伯莎心一横:“就说我现在很忙,忙着准备结婚搬家的事情,你实在纠缠不过他,就把迈克的地址给他,说有什么事就联系我的未婚夫。”
罗切斯特:“…………”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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