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向南而去。
小花妖们不久就转了话题,开始聊起妖部中的事情来。听来听去,近日无外乎两条大事:昭云部正兴建图腾塔,以及深泉林庭对静流部最近颇为不满,即将前来巡察。
前一件,妖部建图腾塔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施放平时难以实现的大规模术法。
如此一来,仙门必然会遣人来访。他们虽然议论纷纷,但其实也没人知道昭云部到底要做什么。
至于后一件,深泉林庭乃是妖族王庭,虽在过去数百年间势弱,三部各自为政,但新王继位后一扫颓态,以前所未有的强硬作风,使各部俯首听命。
此次王庭下巡,对于静流部也是一件大事,只是和车里这群打工小妖们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走了半日,他们到了地方。
时至黄昏,依山而建的无数楼阁中灯火初上,檐阶之间湍瀑飞溅,万千流水相连,于斜阳下交织出一幅奇景。
这里正是静流部鼎鼎大名的“蜃楼”,没来过这里的小妖们个个看得目不转睛。带他们来的静流部众对他们这副样子也见多了,容他们欣赏一会,才将他们带上山。
一路上,不时有部众出现,将几组花妖带走,流束是在最早被领走的那一拨里。走到最后,队伍里只剩下算谢真在内的四个,都是拿着无字木牌的。
领路的部众把他们带到一处小院,交给了一名熊妖。熊妖一看他们便道:“怎么全是花妖?这正缺能干活的呢!”
“你就让他们干。”领路的部众不耐烦道,“总不能每次都给你找牛啊虎啊的吧?”说完也不管他,快步走了。
熊妖膀大腰圆,手腕挂着串铜珠,站在那里如同一堵城墙。他扫视一圈,很不满意,算了算:“行吧,三个去打打下手,再有一个去劈柴。”
几个花妖面面相觑。熊妖不抱希望地随口问:“有谁会劈柴吗?”
谢真:“我会。”
剩下三个花妖皆以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熊妖也一愣,他根本没以为有谁会回答。他看了看谢真,多说了一句:“这小身板,你行吗?先说好了,要劈的柴有的是,你用术法是用不尽的,最后还得靠双手。”
谢真:“行。”
熊妖稀奇地瞧了他几眼,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念在他们初来乍到,今晚没什么活计,各自发了衣服铺盖,先认认住的地方。
四个花妖住在小院一角的屋子里,因为谢真莫名其妙领下了劈柴重任,且一路上看起来脑子也不是很好使,另外三个妖都不太知道怎么跟他搭话。他们在沉默中各自将刚领来的东西整理下,便出门找水。
蜃楼其实是建在濛山上的楼阁群,建造之初有一百一十二座楼,日后往四周继续兴建,如今已有三百之数。
他们所在的小院,是外圈中的外圈,角落里一般没人能注意到的杂役居所。濛山的一大特色就是从山顶源源不断分流下来的无数水脉,住在这里的人用水都从这些溪流中取。小花妖们依熊妖说的方位,找到小院附近一处水潭,各自梳洗起来。
谢真往稍远处走了走,来到僻静的树丛间,将衣袖扎好。低下头,潭水中映出一张脏兮兮的面孔,伤处的血虽不流了,干涸发暗的血迹却还在。
他双手捧水,把脸洗净。
夕阳拖过水面,将垂下的树影染得微红。看清了自己的新脸后,谢真不由得怔住。
这张面孔与他逝去的母亲有五六分相似。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是父母唯一的子嗣,他几乎要以为他在某个兄弟的躯体中复活了。
他对自己活过来的原因还不太清楚,但他现在已经大致猜到,这是一具因母亲的遗物而生长出来的崭新身体。
他原本的样子和父亲更像,也具有更多人族特质,起码这些年来除了师门,几乎没有谁知道他有妖类血脉。而这次的身体则类似他的母族,他其实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是妖中哪一族,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花妖一类。
新生的身躯肤色极白,瞳孔稍浅,两侧眉角向下有数点花瓣似的红痕,如同洒落的鳞粉,泛着细微光泽。谢真对长相没什么挑剔,只是这张脸眉眼柔和,不太有气势,和原来差别着实很大。
他洗了洗,把湿了的头发随便绑绑,就提着东西回去了。
屋里那三个小妖已回来了。他一进去,谈话声顿时停了,三双眼睛齐齐盯着他看。
谢真莫名其妙:“怎么?”
“没啥。”一个花妖呐呐道,“你……洗了脸还挺好看的。”
“是吗?”谢真随口道,“客气,你也挺好看。”
花妖:“……”
谢真整理了一下铺盖,往床上一倒,立刻睡了过去。
翌日,花妖们正式开始上工。
同屋的三个小妖各自被领走,谢真则由熊妖亲自带着,来到离昨日那水潭不远处的柴房。
“蜃楼里用的是外面运来的红心木,早上卸到这里,你就来劈成块。”熊妖指点他,“劈完放在这几辆车里,他们会检查,然后拉走。”
他从墩子旁拎起一把刃面宽平的柴刀来,放下一段红心木,噼啪几下剁好,捡起一块给谢真看:“瞧见了吗?就劈成这么大块。”
“好。”谢真依旧是话不多说。
熊妖:“你来劈一个我看看。”
谢真将柴刀接过。他十指修长,腕骨纤细,双手握着粗糙的木柄,叫人很担心下一刻这刀会不会直接砸在他脚上。
熊妖看着都觉得很不靠谱,他打定主意,如果这小妖不行,趁早换个能砍柴的来,免得浪费时间。
谢真拿着刀,先不着急劈。
他用左手掂量柴刀重量,再换回右手,转动手腕,端详刃口。
刀或许用了数年,磨过多次,刀面有锈,略有些钝。刀柄的缠裹是静流部的样式,用一种风干后变硬的藤条,比起木头来说无需担心开裂,更换也便利。
凡是刃器,都有其特色。花妖不以蛮力见长,但挥舞这把刀,他的力气已经足够用了。
谢真取过一段木料摆在墩子上,右手挥刀,劈下四次。
切好的木块齐齐整整,往四面倒下,只砸出沉闷的一声。
“……”熊妖愣愣地看着木块,又看看谢真。
并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发挥,花妖就只是学着他的动作,抬刀,下劈,仅此而已。
但那准确的力道,收放自如的技艺,乃至挥舞柴刀举重若轻的姿态,这几样加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劈柴老手的风范啊!
熊妖不禁道:“原来你真会劈柴啊?”
谢真:“嗯,我会。”
“很好,很好!”熊妖意识到省了一个麻烦,心情大好,问:“你叫什么?”
谢真之前想过怎么回答,闻言道:“我叫阿花。”
熊妖:“……”
他欲言又止地打量谢真:“你双亲是否有一方是人族?你从小在人族中长大吧?”
谢真:“是。有何不妥吗?”
“你这名字是人族取的吧。”熊妖的表情一言难尽,“花妖取名叫阿花,就和人族起名叫‘阿人’差不多,一般没有这么叫的。”
谢真:“……”
他对各族兵刃锻造有许多研究,但取名这种事就没太关注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阿花,你就在这劈柴吧。”熊妖道,“柴刀你要照料好,这段日子,它就是你吃饭的家伙了。”
这话正合他意,谢真微笑道:“我知道了。”
熊妖挠了挠毛乎乎的耳朵,轻咳一声:“晡时回院子吃饭,领第二日的干粮,今天的给你放在这了。”说完背着手,推开院门走了。
几日过去,小花妖们逐渐习惯了蜃楼的工作。除了早出晚归劈柴的谢真,其余几个小妖都被安排做些打杂的活计,偶与同僚们拌嘴吵架,天天都有说不尽的话要聊。
谢真在他们中间显得很安静。除了脸不怎么威严外,他对目前的身体再无不满,灵机充沛,灵脉通畅,虽然术法他一个也不会,但无所谓,他反正不靠这个讨生活。
他们的工作十日一轮休,当天发工钱,他预备在沐日去蜃楼下面的镇子上看看,探听消息,以及看一看铸剑所需的材料。
他现在没了剑,总要再给自己打一把。
到了沐日,谢真看着手里用草绳穿的小半串铜钱,陷入沉思。
即使他对妖部这边的物价没太多了解,但不管怎么看,都应该买不到他计划中任何一样东西的哪怕一个角。
小妖们原来是这么生计艰难的吗?
做大师兄时,他没怎么为钱财担忧过。至于剑,师门早就为他准备好。
实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谢真一面摇头,一面把铜钱装好,这点钱杯水车薪,铸剑什么的,还是得另想他法。
他沿着小径下山,途径一处亭台,忽听到有人在争执。
其中一个说话的像是少年,声音清朗,语气蛮横:“你再不给我,我就打翻了它!”
另一个嗓音则有几分耳熟:“请您不要为难。”似乎是和他同路来的那个花妖,流束的声音。
亭台在下山路上,谢真再走几步,就见到了在亭子边的两人。
流束如今也作一身静流部众的打扮,手中捧着木盒,盒里有泥土,种着一株花草。站他对面的是名红衣金带的少年,伸手去夺那盒子,被流束避开了。
谢真从侧方走进亭子,流束见他来了,不禁一怔。
“怎么了?”谢真问他,“这是在抢劫?”
流束:“……”
红衣少年大怒:“谁在抢劫了!不看看你在和谁说话!”
流束忙小声道:“那是二公子,我这里没关系,你快走。”
二公子?谢真不知道什么二公子,不过他见过静流部的主将施夕未。
这红衣少年眉目俊秀,一双眼眸尤其明亮,但和施夕未毫无相似之处。如果他是施夕未的孩子,想必是长得像娘。
“哪来的小妖胡搅蛮缠,滚一边去。”红衣少年不耐烦道,转向流束,“你把不把那玩意给我?”
流束道:“二公子见谅,我只是奉命将它……”
红衣少年已经不想再听,挥手一道青光打去。
流束没想到对方说动手就动手,他双手捧着盒子,没法应对,只能慌忙闪避,眼看就要被打中。
谢真也不多说,从背后抽出一直背着的柴刀来,自下往上一撩,那青光连闪都没闪一下,就被击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流束:“……”
红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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