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中,无忧整个歪在凉席上,两只袖子撸到肩膀,聚精会神地看着指尖上旋转的一枚青色六角花。
他的得意术法“青花”,原本不是他自己所创,而是从静流部的藏书中找出来的一种古老术法。不过他现在用出的青花,已经和记载中的大不一样了。
这片青色六角花,看上去既像雪花又像精心雕琢的珠玉,虽然真正用起来的时候,也根本没人能看清楚长什么样。它一脱手就会飞快地旋转起来,无忧也说不清有多快,总之是快成一道残影,快得无法被阻拦住;面对灵气的阻挡,它的刀锋会迅速切入进去,以点破面,锐不可当。
就连施夕未也对改进的“青花”颇有称赞,结果他今天竟然在一把生锈的柴刀上栽了跟头。
不过,经过这么一记教训,他又有了许多想法。青花以攻速见长,但也容易被人击破,那个耍柴刀的劈柴妖想必就是一刀砍在上面,直接把它劈掉的。
他只要好好修改一下它的结构,肯定就不怕柴刀……当然,能防住柴刀也没啥稀奇的,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嘛。
等他改完了,就先去让那柴刀妖体会一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弟弟。
一研究起术法来,就容易忘记时间。
他早就说过在静室里不许打扰,侍女也没法进来叫他,他琢磨得差不多,就躺在凉席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鸡鸣时分。他揉揉眼睛,从凉席上翻身爬起,窗外已天光微亮。
他张开五指,新的“青花”光芒闪动,令他欣喜不已:成了!
这就去找那柴刀妖……等一下,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无忧忽然想起,他昨天好像拿了块煌木叫那柴刀妖劈来着。劈肯定是劈不开的,现在不知道在哪睡觉——不管了,虽然天色还早,但二公子想练功,他就得起床。
他从静室里出来,楼阁间静悄悄地,所有妖都还在梦中。晨间的气息湿润微凉,他吁一口气,觉得昨天的恼火都被呼了出去。
他走在回廊上,发现自己也不知道那柴刀妖被安排到哪里去了,只好去找侍女。路过后院时,他余光见到好像有个人影在,往那边瞧了一眼。
后院里站的那个,不就是柴刀妖吗?
“你怎么也起这么早,还挺自觉……”
他门也不走,从墙上一翻,落到地上。下一刻,他睁大眼睛,愣在原地。
石墩上摆着的木块,黑中带金,正是他昨天从库房里翻出来的煌木,绝不可能认错。
然而它上面已经裂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分开的木块向两侧张开,就差一点,马上就要被劈成两半了。
“你你你……”无忧指着木块,话都不会说了。
那花妖仍然举着柴刀,一下一下,对着木块劈下去,口中道:“早啊。”
无忧拔高声音:“你是怎么用柴刀把它劈开的!”
花妖道:“照着同一个地方劈。”
无忧发现他每一刀落下,确实都落在同一处,不差分毫。
他脑中不由得浮现了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想法:“……你劈了多久?”
花妖继续挥刀,侧头看了一眼天色,略一算:“六个时辰不到。”
“你在这劈了一晚上?”无忧呆呆地说。
花妖:“是。”
对于谢真来说,完全有更好一些的方法。如果用上剑气,那么煌木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稍微硬一点的柴火罢了。
不过既然柴刀能劈,也不需用别的。反正这种事情他早就习惯了。
世人在话本故事里想象的剑仙,总是十分风流潇洒,有诗有酒有美人,一年到头五个月在门派间交际,五个月在到处旅行,剩下两个月在处理那十个月里惹来的情感纠纷。至于修行?修什么行,难道不是天生就这么厉害的吗?
而实际上,剑之一道的修炼,不过就是无尽的重复。天资固然重要,但没有持之以恒的耐性,也不可能有什么成就。
这话自己想想就可以,说就不必说了,万一被什么箴言收录,更加完蛋。虽然他怀疑那本倒霉语录里很有可能已经有了类似的话……
他曾经于飞流下锻炼剑击,也曾只靠一柄铁剑在山中求生,现在有块木头给他尽情地劈,让他有些找回了当初飞剑砍蚊虫的乐趣来。
越是枯燥,越是安宁。
无忧已经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了,只能喃喃道:“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谢真没回答,只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颇有“你才傻”的意思。
无忧顾不上生气,他探头过去看那木料上的裂纹:“你到底砍了多少刀才砍成这样?”
“一万两千零十五。”谢真道。
他停下了手:“劳烦帮忙翻一下。”
无忧也不知道怎么就听了他的话,真的把那木块翻了过来。
谢真又是一刀劈下,木块发出一声脆响,啪地从中断裂。
“零十六刀。”
他说:“好,接下来还要劈成四块不?”
无忧捡起分成两半的木料,久久无话。
谢真站在旁边,稍微活动一下手腕。半晌,无忧道:“你这花妖很不一般。你想试试我的新‘青花’吗?”
“好啊。”谢真没什么意见。
无忧深吸一口气,刹那间双手中青光大作,使出了全力。
谢真见到他面孔上有一阵扰动的雾气转瞬即逝,心道虽然他长得和施夕未不像,但看来确是是施氏后人,血统做不了假。
三朵青色六角花于湛湛光辉中现身,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疾转而去,杀机凛然。
谢真横握柴刀,出了两刀。
一刀斜掠,斩下一朵,将另一朵黏在刀刃上。再一刀上挑,刀刃上那朵撞到最后一朵,噗地一下,一起灭掉了。
无忧:“……”
特别过分的是,他起手时,看到那花妖退了半步,摆出认真的迎敌姿势。等他把青花使出来后,对方却收了架势,站姿复又随意起来。
怎么看都是,见到了他真正出手后,觉得“不过如此,没必要认真”的感觉……太欺负人了吧!
无忧站在原地,胸口起伏,很想发火,自尊却让他开不了口。
再想到他昨日把这花妖忘在院子里,导致这傻子砍了一晚上柴,又拉不下脸道歉。
谢真见这小孩仿佛要头冒青烟,便把柴刀伸到他面前:“你的术法有些进步,看,这里烧了个口子。”
无忧:“……”
把那破柴刀烧了个口子很了不起吗?
“你用起那个术法,虽然精细,但不纯熟。”谢真又道,“无论追求百般变化,还是专精一道,都需要许多练习。”
他多说两句,是因为这小孩委委屈屈的样子令他想起了师弟们。
尤其是五师弟小裴,总有些天马行空的念头,每次拿些新东西来挑战他,都被一剑劈回去。虽然垂头丧气,却也不会低落太久,隔日又欢欢喜喜地来找他讨教了。
小裴现在也不知在何处,而其他的师弟……他打住念头。
无忧抬头看他,这花妖年纪不大,讲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的。
他忽然有了个自认绝妙的念头:“喂,叫阿花的,陪我练习‘青花’吧。”
“不行吧。”谢真说,“我不懂术法。”
无忧还是第一次见到理直气壮地说“不懂术法”的妖,不禁侧目:“不懂术法,你也算个妖啊……柴刀耍的好又怎样,你总不能劈一辈子柴。”
“也能劈你的青花。”谢真道。
无忧:“……”
这混蛋说话怎么这么噎人呢!
“我不管,我叫你来你就来。”无忧蛮横道,“你来劈我的青花,我用多少你砍多少。这么练,肯定可以。”
他也意识到,之前那些练习根本不算练习。他爹不太赞成他把时间花在这旁门左道上,他能找来的那些陪练又水平不行。现在这个柴刀妖,倒是各方面都很方便。
谢真:“也成。”
“就这么定了!”无忧一拍手,“你以后也不用劈柴了,就陪我练习。”想想又得意洋洋补充道:“跟着我,你不会吃亏的。”
这件事有些打乱了谢真的计划,但倒也是个探听消息的机会。他说:“好。”
无忧十分满意:“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跟班了,我想想,等下先去换一套衣服,我身边的人不许穿这么随便。然后你就住在我旁边的屋子。对了,订的今年的《玄华箴言》也到了,分你一套,不谢。”
谢真:“……”可以,但不必。
而且怎么每年都还有新的版本,这玩意还是期刊吗?
……
晨光熹微,一日之初,越过山与原野,另一端的万顷林木也从长夜中苏醒。
本地土话称那片森林为“芳海”,即“白树”之意,无论四季,树林中的枝叶都是一成不变的银白,远远望去如同置身北地的冬日。森林中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湖泊,猎户和采药人从不敢深入太过,据说其中不但有猛兽,更有神秘莫测的妖类,一旦误入,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倘若有人能一直走进森林中央,又没有被迷雾吞噬,他将会目睹一番前所未见的美景。
落叶胜雪,湖水如镜,拥簇着妖族的千年王庭,深泉林庭。
这在传说中听着有去无回的恐怖之地,在朝雾中一片静谧。
一名黑衣青年凭栏远望,手里托着一包桂花糖,一粒一粒捡起来吃,嚼得面无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吃的样子。
“殿下……”有人在下面唤道。
青年看也不看,朝他的方向扔出一粒糖。
出声的男子在而立之年,但一副忧思过甚的模样,伸手一接,当做无事发生,仍旧道:“殿下,奉兰大人站了三天,您就算不答应,也别放着不管罢。”
“别说三天。”黑衣青年漠然道,“站三年也不会有事。”
男子:“毕竟他尽忠职守这么多年……。”
“算了。”
青年捏了捏装着糖的纸袋,拂去衣袖上一枚雪白叶片。
他一身黑衫,发如鸦羽,若不看那双凌厉的眼睛,相貌可说是十二分的雅秀。只是他目光扫过,总有种森然审视之感,既似评判,也似讥嘲,叫人坐立难安。
正是深泉林庭如今的新王,祈氏长明。
长明道:“西琼,你别掺和。”
那叫西琼的男子还待说话,长明已一转身进了回廊。
与深泉林庭各处繁复精巧的装饰不同,隐于王庭中央的祈氏祖祠虽在高墙环绕中,本身却只是一座小而朴素的屋舍。
此刻,正有一个白发及地,身量不高的背影站在祖祠门前。大约是站得久了,他的姿态也不复严肃,正一手撑着旁边的柱子,垂头休憩。
长明脚步无声,来到他身后,开口道:“还没站够?”
那人惊得差点跳起来,转过头,看面容不过十四五,衣着庄重,腰上佩剑。
“殿下!”他立刻退后一步,挡在祖祠门前,“请收回成命,这个万万不行!”
长明:“奉兰大人,自我入主王庭,从你嘴里听到的‘万万不行’,已经不下五个,最后似乎也都挺行。”
“这个真的不行。”奉兰坚持,“是万万不行中的万万不行。”
“真当祖宗供起来,那王庭衰微时怎么没把我爹的脑子治一治呢。”长明无所谓地说,“东西不就是拿来用的?”
奉兰被这一连串十分不敬的话气的脸都快和头发一样白了:“殿下!圣物之所以不能动用,是因为不好掌控!您还年轻,假以时日,总会得到圣物的承认,何必现在冒险?”
“再等多久?一百年,五百年?”长明嘲道,“那些一辈子都等不到的,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行。”
说罢,他向着祖祠的门伸出手。
一道银光倏忽冲破门扇,疾驰而来。随着一声铮然清响,长明五指中已经捏住了一枚银铃。
银铃色泽斑驳,略微有些晦暗,数道划痕深深刻入表面,当中并无钟舌。
奉兰一脸见鬼的表情:“您……”
“如你所见,我显然行。”长明晃了晃铃铛,“祈氏这些年隐忍惯了,忍成孙子,它想必也不高兴。不过,若不是你在门口挡了三天,它怕还不会这么着急跟我走。”
奉兰嘴唇颤抖,片刻后重整神色,向着这枚银铃拜下,郑重行礼。
“奉兰。”长明说,“你在这与世隔绝的破地方呆太久,也不是好事。这次西琼留下,你跟我出门走走吧。”
“出门?”奉兰抬头,也暂时顾不上王庭被叫做“破地方”这回事了,“您要去哪里?”
“静流部,濛山。”
长明说:“此次出巡,我会亲自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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