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相识(二)

小说:大师兄说过 作者:thymes
    蜃楼正殿,饮宴之后,侍从纷纷退去,偌大水阁中只留下四人。

    施晏除了起初几句寒暄,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安静地坐在施夕未下首。他目光垂低,姿态恭敬,留心对面的一举一动。

    他与王庭的两位都是初次见面,不过他身为静流部已定的后继者,自然了解许多当代乃至先代祈氏之事。先王说句不好听的,就和他往前的几代一样胸无大志,甘心做个有名无实的妖族之王。

    而这位新王,显然和他们全都不同。

    奉兰身为大祭,有辅佐之职,像这种巡察三部的时候,也兼要代表王庭发言。不过此刻在施晏看来,他们两个中间,新王反倒是那个既做决定,又负责说话的。

    西琼是新王一手提拔,奉兰如今看来也基本不管事,往年王庭的制衡已被打破。施晏心知,此后王庭每一道命令,都是新王一人一言,再无他人干涉。

    施夕未依静流部习俗,着鲤纹青衣,一侧的垂发上结着碧玉环。无关人等退了个干净后,他开口道:“殿下此次到访,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长明:“主将是怪我把你们打个措手不及了。”

    施夕未神色不变,笑道:“若是早知道您来,自然要多做准备。”

    “不用客气。”长明说,“我知到主将也不喜欢啰嗦,长话短说,我们此次是有一事相求。”

    施夕未道:“殿下请讲。”

    旁边的施晏听到这里,隐约有些不祥的感觉。

    别看施夕未现在如此说,放在当年,衰弱的王庭既不会提什么要求,哪怕是提了,三部也未必会听。而今非昔比,长明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不是商讨,而是命令。

    况且,能叫他郑重其事提出的,不可能是什么小事。

    长明:“奉兰大人,劳驾了。”

    在一旁默不作声,仿佛神游天外的奉兰直起身来。施晏看得清楚,他刚才其实是震了一下,才回过神……他还以为对方也在暗中揣度这边,结果现在怎么看,都好像是走神了啊。

    不过奉兰大人年纪比他爹还大多了,这样也不稀奇。

    奉兰浑然不知对面的施晏给他打上了老眼昏花的标签,他取出一只木盒,放在桌案上。

    施晏躬身接过,长明道:“打开就是。”

    施夕未微微颔首,施晏于是将盒盖掀开,接着便一愣。

    盒子里放的是一对宝珠。仔细看去,虽像珍珠般莹润有光,泛着绯红,但其形并非浑圆,而是有棱有角,形成数个平面。

    守心!他立刻认出了这种奇珍异宝。

    这东西的来历非常直接,乃是大妖精魄凝成,历代以来三部的收藏一共也没多少,极其稀有,它是辅助妖族修炼的奇宝,静流部不是没有,但谁敢拿祖宗的遗物出来当药磕啊。

    这种无主的守心,估计也就王庭能拿出来了,还一拿就是一对。

    施晏更是知道,他现在于洗纤阁主持的炼药,有这对守心镇着,不须担忧药力不够,许多事情都迎刃而解。

    既十足贵重,又是他们所需,这份礼物,重的令他又惊又喜。

    他抬头,却见施夕未垂目看着盒子,不由得心中一震。

    是了,王庭先是拿出如此厚礼,接下来要提的要求,只怕更不容易。

    “这对守心,权当预先谢过。”长明并不卖关子,“我要借‘归亡’一用,望主将行个方便。”

    这二字一出,施夕未始终带着笑意的面色,终于微微地变了。

    水阁之中,一时陷入寂然。

    施夕未静坐原地,似乎在沉思,奉兰瞧瞧他,又瞧瞧长明,一看就是还没进入状况。长明则两腿叠起,上身微倾,手臂架在膝上,望着对方。

    施晏心跳如擂,强忍着扭头去看主将的冲动,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殿下。”片刻后,施夕未开口道,“我静流部确有一条‘归亡’,但他与我祖上有约,只听从我蜃楼一脉血统的指使。”

    “正是如此。”长明说,“主将不好擅离,不过我用归亡也只是带个路,请大公子跟我跑一趟,也是可以的。主将安心,如有任何危险,我定会保他平安。”

    施夕未又默然片刻,道:“殿下容我思索一二。”

    这话有些生硬,引得奉兰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长明却不以为意,洒然道:“无妨,即使不成,守心也算作谢礼,主将勿要勉强。”

    说罢,便起身离席,奉兰忙跟在他身后,去寻水阁下的侍女,自去住处了。

    水阁中,见王庭来客已经离去,施晏立刻起身:“主将,此事慎重!”

    施夕未现出疲惫之色:“不用说了。”

    施晏急道:“您身体还没有恢复,不可此时离开濛山,否则……”

    “别无他法。”施夕未平静道。

    施晏握紧拳头,却也没说出什么“不去就不行吗”的话来。如今王庭好言相邀,尚有商量的余地,可是若死撑着不让,依新王的脾气,到时候怎样就不知道了。

    更关键的是,如果拒绝,他们要如何解释这里面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一串弯弯绕绕?

    他咬牙道:“我去找无忧!”

    “回来!”施夕未厉声道。

    施晏胸口起伏:“如果我是主将亲子,此刻必然可为您分忧!这回我随无忧一起去,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护他周全!”

    施夕未面色如冰,冷冷道:“阿晏,我可曾教过你自轻自弃?可曾教过你讲这种不顾惜性命的话?”

    施晏心中又酸又痛,情难自禁,在他座前一膝半跪,低下头来。施夕未伸手轻轻抚摸他发顶:“有殿下一诺,我不担心无忧的安全。只是,我不想冒一丝的风险,使得无忧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施晏低声说:“他未必就会知道。”

    “为人父母,我多有失责。”施夕未静静道,“更不可一错再错。”

    后院里,对此一无所知的两人还在闲话。

    “……鱼首上骨鳍形如旗子,在夜里发光,好似灯笼。”谢真道,“所以叫灯笼旗。燕乡民间可能没人见过归亡的真身,但在夜雾之中,偶尔会见到发光的背鳍,并且每次都是两个一对,因而他们以为灯笼旗是一种成双成对出游的怪鱼。”

    “原来如此。”无忧又把书册翻了一遍,见也没有更多意思,就丢在一旁。

    谢真:“无聊的话,不如对练?”

    无忧:“……”就知道你闲不住。

    他想了想:“不练青花了,今天我练点别的,你不用管。”

    谢真:“需要我回避吗?”

    “哎,算了,跟你讲也无所谓,又不是什么秘密。”无忧摆了摆手,“练的是幻术,这个你剑再快也没有用,哼哼。”

    谢真并无所谓,便继续翻他的书册。

    无忧靠回到榻上,身周渐渐升起雾气。过了一会,他一条手臂整个消失了,又从雾的另一边出来,再过一会,半个身体都没了,看着还挺吓人的。

    谢真也有些兴趣,抬头看他。无忧一看,更来劲了,等他全身上下轮番消失了一遍之后,忽地雾气闪烁两下,猛地不见了。

    随着雾气消失的,还有他整个人的身影。

    谢真眯起眼睛,只靠视觉的话,他已经看不到无忧在哪里。蜃楼一脉的幻术,果真名不虚传。

    “厉害吧?我厉害吧?”

    无忧的声音响起,十分缥缈,似乎在整间屋子里不定地流动,“虽然我不怎么练,水平还是可以的!”

    “的确不错。”谢真说,“但你天赋这么好,却不练习,难怪你爹生气。”

    无忧:“……”

    他嘴硬道:“打不过我爹还打不过你?你看看,你耍剑还有什么用,找得到我吗?”

    谢真闻言,从背后将“欺霜”一抽,唰地朝空中一指。

    无忧隐藏身形,站在谢真左手边,正洋洋得意地说话,这剑下一刻就比在他脖子上了。虽然剑刃还裹着鱼鳞布,但离他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精准无比,就和亲眼看到一般无二。

    “……”他冷汗差点下来。

    谢真:“看不到,却感觉得到。”

    无忧气道:“好吧!不和你玩了就是!”

    说着,他身形往后一撤,整个化为一道不可见的薄雾,嗖地从窗户的缝隙溜了出去。谢真虽说能找到他位置,但又不能真一剑劈上去,面对这孩子,竟是没什么办法。

    他无奈地检查了一下这间屋子的禁制,心道施夕未怕不还是低估了无忧的天资,更没想到他现在就能身化幻雾,说跑出去就跑出去。

    而谢真自己,除非一剑把禁制整个砍了,却是出不去的。

    他四处看了一圈无果,只好坐下,望着书册上的大鱼,默默出神。

    无忧也没想到这次能超水平发挥,直到从屋里跑了出来,才回过神来。

    阿花还关在里面——他犹豫了一下,现在把他放出来,搞不好最后要连累他被罚,还是让他先在里头待会儿吧。

    他从禁闭里溜出来,主将或许会生气,不过他这一手幻雾大有长进,想必也不会那么太生气吧。

    只消片刻,无忧便说服了自己,高高兴兴隐着身形,出了院子。

    被关了三个月,偶尔跑出去一下也被抓回来,这次凭本事越狱,现在他看什么都愉快。一路上,也有几名侍女与他擦肩而过,侍女们却没有谢真的本事,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看来不是他的问题,是那个劈柴妖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无忧也有数,他这样骗骗一般妖还行,要是撞到他爹面前,那就是找打的份。于是他往施夕未的主殿反方向走,越过小桥与临水回廊,溜溜达达地往下。

    一路过来,他完全没有被察觉,结果渐渐感到无趣起来。就好像做了叛逆之举,却没人出来管教他,甚至没人发现,简直索然无味啊。

    他停住脚步,决定还是回去算了。

    再说了,他既然可以这样溜出去,那下次禁闭,说不定也能原样照办,这以后可不就是关不住他了吗!

    无忧想的很美,一转身,忽地发现远处有个黑衣青年站在回廊边。

    这人相貌十分出众,他从没见过,况且看衣着,也不像是静流部众。

    是王庭使者吗?或者就是新王?长得很好看,但他穿的一点都不华丽……

    这时,一名白发少年快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猛地一停:“您原来是想借归亡吗!我都不知道!”

    黑衣青年:“你现在知道了。”

    无忧:“!!!!”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刚刚还在想着去哪里找的归亡,这会就听到这个词?

    而且他说什么,来借归亡?静流部有归亡?

    白发少年又说了几句,声音没有刚才高,无忧便听不清了。他眼看少年说了一阵,转身离开,黑衣青年却还留在原地,忍不住仗着隐身,轻轻走近。

    青年转过头,径直对上他的双眼。

    那目光十分锐利,无忧那一下心差点跳出天灵盖,连忙安慰自己:他看不见,他看不见……

    他往左边小小挪开一步,就见到对方的视线仍准确地跟了过去。

    无忧:“……”

    完蛋,他看得见。

    无忧站在原地,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办,却见青年不感兴趣地转了回去,根本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无忧松了口气,又有种一拳打在空处的感觉,反而不在意会不会被发现了。

    他看这地方四下无人,也不知道那些侍女都去了哪里,便从幻雾中现出身影。

    青年仍望着水面,并不在意旁边多了个人。无忧探头道:“你是从王庭来的吗?”

    对方略一点头,无忧又问:“听说长明殿下也来了?”

    “就是我。”青年道。

    无忧:“……”

    他愣了半天,呆呆地看着对方。

    一旦接受了他是新王的事实,再看的话,好像也很有非凡气势。不过,他总觉得王是衣着华贵、前呼后拥、很有派头的那种,面前这个哪里都不像,倒像是话本里的独行侠客。

    他反应过来之后,觉得应当有礼貌,行了个礼:“我是静流部的无忧。”

    长明:“幻术不错。”

    无忧顿时就飘了。他见对方不像传言中那么凶,于是也有勇气问了:“您刚才提到归亡,是我们静流部的吗?”

    长明微皱眉头,看了他一眼。

    濛山是静流部坐镇之地,虽一般小妖感觉不到,实际蜃楼上下都笼罩在蔓延的灵气之中。此处幻术有主场之利,再加之他方才心思不定,等无忧走过来一些,才发觉他的踪迹。

    从这份独一无二的幻雾手法来看,必是施夕未的后代无疑,但他年纪不大,想来施夕未没叫他接触静流部中的大事。

    长明虽需蜃楼一脉的助力,却也不会将无关的孩子卷进来,便道:“这事是我与主将商讨的,你有疑惑,可去问你父亲。”

    “你知道我爹是谁?”无忧一怔,“那行吧,我去了,失礼了,告辞!”说着一溜烟跑了。

    长明:“……”

    水阁之中,夜幕已沉下。施夕未最终道:“如此,我就去给长明殿下一个回答。”

    施晏张了张口,终究再说不出阻止的话。

    这时,施夕未面色一变,望向水阁门口。施晏不明所以,接着他见到无忧的身影忽然现身在水阁门口,快步奔了进来。

    他吃了一惊:“无忧,你是怎么出来的?”

    “自然是我修炼有成。”无忧得意道。

    接着他转向施夕未,略整了一下面色,道:“主将大人,方才我见到了长明殿下,那个……我能和殿下一起去找归亡吗?”

    施晏:“……………………”

    饶是以施夕未的涵养,也险些被他气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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