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正殿,饮宴之后,侍从纷纷退去,偌大水阁中只留下四人。
施晏除了起初几句寒暄,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安静地坐在施夕未下首。他目光垂低,姿态恭敬,留心对面的一举一动。
他与王庭的两位都是初次见面,不过他身为静流部已定的后继者,自然了解许多当代乃至先代祈氏之事。先王说句不好听的,就和他往前的几代一样胸无大志,甘心做个有名无实的妖族之王。
而这位新王,显然和他们全都不同。
奉兰身为大祭,有辅佐之职,像这种巡察三部的时候,也兼要代表王庭发言。不过此刻在施晏看来,他们两个中间,新王反倒是那个既做决定,又负责说话的。
西琼是新王一手提拔,奉兰如今看来也基本不管事,往年王庭的制衡已被打破。施晏心知,此后王庭每一道命令,都是新王一人一言,再无他人干涉。
施夕未依静流部习俗,着鲤纹青衣,一侧的垂发上结着碧玉环。无关人等退了个干净后,他开口道:“殿下此次到访,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长明:“主将是怪我把你们打个措手不及了。”
施夕未神色不变,笑道:“若是早知道您来,自然要多做准备。”
“不用客气。”长明说,“我知到主将也不喜欢啰嗦,长话短说,我们此次是有一事相求。”
施夕未道:“殿下请讲。”
旁边的施晏听到这里,隐约有些不祥的感觉。
别看施夕未现在如此说,放在当年,衰弱的王庭既不会提什么要求,哪怕是提了,三部也未必会听。而今非昔比,长明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不是商讨,而是命令。
况且,能叫他郑重其事提出的,不可能是什么小事。
长明:“奉兰大人,劳驾了。”
在一旁默不作声,仿佛神游天外的奉兰直起身来。施晏看得清楚,他刚才其实是震了一下,才回过神……他还以为对方也在暗中揣度这边,结果现在怎么看,都好像是走神了啊。
不过奉兰大人年纪比他爹还大多了,这样也不稀奇。
奉兰浑然不知对面的施晏给他打上了老眼昏花的标签,他取出一只木盒,放在桌案上。
施晏躬身接过,长明道:“打开就是。”
施夕未微微颔首,施晏于是将盒盖掀开,接着便一愣。
盒子里放的是一对宝珠。仔细看去,虽像珍珠般莹润有光,泛着绯红,但其形并非浑圆,而是有棱有角,形成数个平面。
守心!他立刻认出了这种奇珍异宝。
这东西的来历非常直接,乃是大妖精魄凝成,历代以来三部的收藏一共也没多少,极其稀有,它是辅助妖族修炼的奇宝,静流部不是没有,但谁敢拿祖宗的遗物出来当药磕啊。
这种无主的守心,估计也就王庭能拿出来了,还一拿就是一对。
施晏更是知道,他现在于洗纤阁主持的炼药,有这对守心镇着,不须担忧药力不够,许多事情都迎刃而解。
既十足贵重,又是他们所需,这份礼物,重的令他又惊又喜。
他抬头,却见施夕未垂目看着盒子,不由得心中一震。
是了,王庭先是拿出如此厚礼,接下来要提的要求,只怕更不容易。
“这对守心,权当预先谢过。”长明并不卖关子,“我要借‘归亡’一用,望主将行个方便。”
这二字一出,施夕未始终带着笑意的面色,终于微微地变了。
水阁之中,一时陷入寂然。
施夕未静坐原地,似乎在沉思,奉兰瞧瞧他,又瞧瞧长明,一看就是还没进入状况。长明则两腿叠起,上身微倾,手臂架在膝上,望着对方。
施晏心跳如擂,强忍着扭头去看主将的冲动,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殿下。”片刻后,施夕未开口道,“我静流部确有一条‘归亡’,但他与我祖上有约,只听从我蜃楼一脉血统的指使。”
“正是如此。”长明说,“主将不好擅离,不过我用归亡也只是带个路,请大公子跟我跑一趟,也是可以的。主将安心,如有任何危险,我定会保他平安。”
施夕未又默然片刻,道:“殿下容我思索一二。”
这话有些生硬,引得奉兰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长明却不以为意,洒然道:“无妨,即使不成,守心也算作谢礼,主将勿要勉强。”
说罢,便起身离席,奉兰忙跟在他身后,去寻水阁下的侍女,自去住处了。
水阁中,见王庭来客已经离去,施晏立刻起身:“主将,此事慎重!”
施夕未现出疲惫之色:“不用说了。”
施晏急道:“您身体还没有恢复,不可此时离开濛山,否则……”
“别无他法。”施夕未平静道。
施晏握紧拳头,却也没说出什么“不去就不行吗”的话来。如今王庭好言相邀,尚有商量的余地,可是若死撑着不让,依新王的脾气,到时候怎样就不知道了。
更关键的是,如果拒绝,他们要如何解释这里面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一串弯弯绕绕?
他咬牙道:“我去找无忧!”
“回来!”施夕未厉声道。
施晏胸口起伏:“如果我是主将亲子,此刻必然可为您分忧!这回我随无忧一起去,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护他周全!”
施夕未面色如冰,冷冷道:“阿晏,我可曾教过你自轻自弃?可曾教过你讲这种不顾惜性命的话?”
施晏心中又酸又痛,情难自禁,在他座前一膝半跪,低下头来。施夕未伸手轻轻抚摸他发顶:“有殿下一诺,我不担心无忧的安全。只是,我不想冒一丝的风险,使得无忧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施晏低声说:“他未必就会知道。”
“为人父母,我多有失责。”施夕未静静道,“更不可一错再错。”
后院里,对此一无所知的两人还在闲话。
“……鱼首上骨鳍形如旗子,在夜里发光,好似灯笼。”谢真道,“所以叫灯笼旗。燕乡民间可能没人见过归亡的真身,但在夜雾之中,偶尔会见到发光的背鳍,并且每次都是两个一对,因而他们以为灯笼旗是一种成双成对出游的怪鱼。”
“原来如此。”无忧又把书册翻了一遍,见也没有更多意思,就丢在一旁。
谢真:“无聊的话,不如对练?”
无忧:“……”就知道你闲不住。
他想了想:“不练青花了,今天我练点别的,你不用管。”
谢真:“需要我回避吗?”
“哎,算了,跟你讲也无所谓,又不是什么秘密。”无忧摆了摆手,“练的是幻术,这个你剑再快也没有用,哼哼。”
谢真并无所谓,便继续翻他的书册。
无忧靠回到榻上,身周渐渐升起雾气。过了一会,他一条手臂整个消失了,又从雾的另一边出来,再过一会,半个身体都没了,看着还挺吓人的。
谢真也有些兴趣,抬头看他。无忧一看,更来劲了,等他全身上下轮番消失了一遍之后,忽地雾气闪烁两下,猛地不见了。
随着雾气消失的,还有他整个人的身影。
谢真眯起眼睛,只靠视觉的话,他已经看不到无忧在哪里。蜃楼一脉的幻术,果真名不虚传。
“厉害吧?我厉害吧?”
无忧的声音响起,十分缥缈,似乎在整间屋子里不定地流动,“虽然我不怎么练,水平还是可以的!”
“的确不错。”谢真说,“但你天赋这么好,却不练习,难怪你爹生气。”
无忧:“……”
他嘴硬道:“打不过我爹还打不过你?你看看,你耍剑还有什么用,找得到我吗?”
谢真闻言,从背后将“欺霜”一抽,唰地朝空中一指。
无忧隐藏身形,站在谢真左手边,正洋洋得意地说话,这剑下一刻就比在他脖子上了。虽然剑刃还裹着鱼鳞布,但离他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精准无比,就和亲眼看到一般无二。
“……”他冷汗差点下来。
谢真:“看不到,却感觉得到。”
无忧气道:“好吧!不和你玩了就是!”
说着,他身形往后一撤,整个化为一道不可见的薄雾,嗖地从窗户的缝隙溜了出去。谢真虽说能找到他位置,但又不能真一剑劈上去,面对这孩子,竟是没什么办法。
他无奈地检查了一下这间屋子的禁制,心道施夕未怕不还是低估了无忧的天资,更没想到他现在就能身化幻雾,说跑出去就跑出去。
而谢真自己,除非一剑把禁制整个砍了,却是出不去的。
他四处看了一圈无果,只好坐下,望着书册上的大鱼,默默出神。
无忧也没想到这次能超水平发挥,直到从屋里跑了出来,才回过神来。
阿花还关在里面——他犹豫了一下,现在把他放出来,搞不好最后要连累他被罚,还是让他先在里头待会儿吧。
他从禁闭里溜出来,主将或许会生气,不过他这一手幻雾大有长进,想必也不会那么太生气吧。
只消片刻,无忧便说服了自己,高高兴兴隐着身形,出了院子。
被关了三个月,偶尔跑出去一下也被抓回来,这次凭本事越狱,现在他看什么都愉快。一路上,也有几名侍女与他擦肩而过,侍女们却没有谢真的本事,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看来不是他的问题,是那个劈柴妖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无忧也有数,他这样骗骗一般妖还行,要是撞到他爹面前,那就是找打的份。于是他往施夕未的主殿反方向走,越过小桥与临水回廊,溜溜达达地往下。
一路过来,他完全没有被察觉,结果渐渐感到无趣起来。就好像做了叛逆之举,却没人出来管教他,甚至没人发现,简直索然无味啊。
他停住脚步,决定还是回去算了。
再说了,他既然可以这样溜出去,那下次禁闭,说不定也能原样照办,这以后可不就是关不住他了吗!
无忧想的很美,一转身,忽地发现远处有个黑衣青年站在回廊边。
这人相貌十分出众,他从没见过,况且看衣着,也不像是静流部众。
是王庭使者吗?或者就是新王?长得很好看,但他穿的一点都不华丽……
这时,一名白发少年快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猛地一停:“您原来是想借归亡吗!我都不知道!”
黑衣青年:“你现在知道了。”
无忧:“!!!!”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刚刚还在想着去哪里找的归亡,这会就听到这个词?
而且他说什么,来借归亡?静流部有归亡?
白发少年又说了几句,声音没有刚才高,无忧便听不清了。他眼看少年说了一阵,转身离开,黑衣青年却还留在原地,忍不住仗着隐身,轻轻走近。
青年转过头,径直对上他的双眼。
那目光十分锐利,无忧那一下心差点跳出天灵盖,连忙安慰自己:他看不见,他看不见……
他往左边小小挪开一步,就见到对方的视线仍准确地跟了过去。
无忧:“……”
完蛋,他看得见。
无忧站在原地,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办,却见青年不感兴趣地转了回去,根本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无忧松了口气,又有种一拳打在空处的感觉,反而不在意会不会被发现了。
他看这地方四下无人,也不知道那些侍女都去了哪里,便从幻雾中现出身影。
青年仍望着水面,并不在意旁边多了个人。无忧探头道:“你是从王庭来的吗?”
对方略一点头,无忧又问:“听说长明殿下也来了?”
“就是我。”青年道。
无忧:“……”
他愣了半天,呆呆地看着对方。
一旦接受了他是新王的事实,再看的话,好像也很有非凡气势。不过,他总觉得王是衣着华贵、前呼后拥、很有派头的那种,面前这个哪里都不像,倒像是话本里的独行侠客。
他反应过来之后,觉得应当有礼貌,行了个礼:“我是静流部的无忧。”
长明:“幻术不错。”
无忧顿时就飘了。他见对方不像传言中那么凶,于是也有勇气问了:“您刚才提到归亡,是我们静流部的吗?”
长明微皱眉头,看了他一眼。
濛山是静流部坐镇之地,虽一般小妖感觉不到,实际蜃楼上下都笼罩在蔓延的灵气之中。此处幻术有主场之利,再加之他方才心思不定,等无忧走过来一些,才发觉他的踪迹。
从这份独一无二的幻雾手法来看,必是施夕未的后代无疑,但他年纪不大,想来施夕未没叫他接触静流部中的大事。
长明虽需蜃楼一脉的助力,却也不会将无关的孩子卷进来,便道:“这事是我与主将商讨的,你有疑惑,可去问你父亲。”
“你知道我爹是谁?”无忧一怔,“那行吧,我去了,失礼了,告辞!”说着一溜烟跑了。
长明:“……”
水阁之中,夜幕已沉下。施夕未最终道:“如此,我就去给长明殿下一个回答。”
施晏张了张口,终究再说不出阻止的话。
这时,施夕未面色一变,望向水阁门口。施晏不明所以,接着他见到无忧的身影忽然现身在水阁门口,快步奔了进来。
他吃了一惊:“无忧,你是怎么出来的?”
“自然是我修炼有成。”无忧得意道。
接着他转向施夕未,略整了一下面色,道:“主将大人,方才我见到了长明殿下,那个……我能和殿下一起去找归亡吗?”
施晏:“……………………”
饶是以施夕未的涵养,也险些被他气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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