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日光明亮,从合着的木窗缝里透进屋子,他发现自己竟然久违地睡了个好觉,或者说懒觉。
估摸了一下时间,他为今日的懒惰反省了一息,便翻身起床。身上已无大碍,虽说强行推转的灵气一时半会还没法恢复,但总之不用担心再忽然昏倒。
床边摆好了一套白衣,明显是按照他从前的喜好准备的,是谁拿的想都不用想。还好,倒是没依仙门的规格弄个发冠来,而是有几条黑色织银的带子,看样子是用来束发的。
谢真拿起发带,颇为头疼。他好不容易弄懂了静流部那些环是怎么个戴法,现在又来一样新的。
想不出就不想了,他先换衣服,然后把头发梳一梳,高高拢起,两手一错,用发带打个结了事。桌上的欺霜已经不见了,他没摸到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空空落落。
一推门,长明正好也从隔壁出来。他瞧了瞧谢真,问:“出去吃,还是在屋里吃?”
谢真:“都行。无忧他们呢?”
“那出去吧。无忧我让奉兰送回静流部了。”长明状似随意道,伸手一引,让他先走。
两人下楼,来到街上,这时的晴羌镇上已有许多行人,一大半是来游玩的。谢真四下看看,有不少牌匾小楼,他还有些印象。
“好像没怎么变。”他感叹。
长明走在他旁边,这会儿离得近了,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长明已经比他高不少了。
也不知道现在他还能不能再长高,唉。
长明轻车熟路,进了一家酒楼,上楼到雅间。那里已经有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在等他们,见到长明过来,口称殿下,接着叫人上菜。
谢真觉得他看着有些憔悴,眼圈发黑,像是思虑繁重,又不怎么睡觉的模样。长明道:“王庭两位大祭,奉兰你见过了。这个是西琼,当初随我一起到王庭的。”
西琼:“这位是?”
长明:“你待他如待我一般就好。”
西琼惊讶地看了看谢真,似乎在用心记住他的样貌,然后低头行礼。谢真说:“不用客气,我叫阿花。”
长明:“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要叫阿花。”
“随便说的。”谢真提到这事也感觉没什么面子,“谁知道这名字这么奇怪啊。”
西琼视若无睹地接受了这个稀奇古怪的假名,菜上来后,他说了一句已吃过了,便开始向长明汇报:“关于裴心的消息,最近一次是六年前。”
谢真没料到,长明说的“查一查”,居然结果这么快就来了。长明说:“不止是最新的消息,从……十七年前开始说。”
西琼点点头:“十七年前,谢玄华陨落后,裴心离开瑶山,四处云游。一路上,行踪虽然不是非常明确,但基本可以推测,他经过燕乡,接着南下,到了静流部。”
是去了青崖,谢真想。
“之后,他继续前往昭云部。”西琼说,“接着,他就在昭云部失去了行迹,不知道是隐姓埋名住下,还是不为人所知地悄悄离开了。如此十一年间,没有谁见过他。直到六年前芜江水患,雀蛇出世,越地大乱,许多人曾见到一位身背银弓,以纱帽遮面的仙长。”
银弓射月,正是裴心的形容。
“这个疑似裴心的修士,在晋平城斩杀雀蛇的妖军,救了许多百姓。等仙门驰援赶到时,他已经飘然离去,不过越地民间依旧流传着他的事迹。至今,仍有庙中供奉他的塑像。在那之后,再无人见过他,所以如果想探知他的消息,从越地找起,或许是最好的。”
谢真诚心道:“多谢了。”
西琼道不敢,长明说:“辛苦了,你去忙吧。”
西琼用那双熬夜熬得发红的眼睛哀怨地看了长明一眼:“殿下少在睡觉的时候叫我几次,就是体谅我了。”
长明:“这已是正午了啊。”
西琼蔫蔫道:“可是我五天没睡了。”
谢真:“……”
西琼脚下打飘地走了。谢真说:“怎么熬成这样。”
“西琼是自己人。”长明解释了一句,“许多事情只能由他经手。”
谢真回忆起长明对奉兰不太一样的态度:“奉兰呢?”
“奉兰效忠于祈氏。”长明说,“当年我刚回去的时候就差点死在他手里。现在别看彼此相安无事,要是我想做出点什么比如颠覆王庭的事情,他第一个对我下手。”
谢真:“你干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长明冷笑一声:“举个例子。”
谢真:“……”
他看着长明,终于问出那句:“长明,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长明微笑:“想知道?”
谢真点头。长明笑容一收,面无表情道:“待我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告诉你。”
谢真:“……”
这家伙根本还是在计较他之前隐瞒身份的事情吧!都当上妖族的一把手了,怎么还这个破脾气啊?
谢真拿他真是一点都没办法,只能放软语气哄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这十七年在哪里?”
长明立刻问:“在哪里?”
谢真面无表情道:“在土里,呵呵。”
长明:“……”
他们沿路回去,街市上十分热闹,长明买了燕乡特产的薜荔糖,递到谢真面前:“尝尝?”
谢真捡了一颗,外皮是层红色的糖壳,甜而脆,里面是软软的凝冻,十分清凉。小小一块,抿一口就没了。
他转念一想:“不对,长明你怎么也开始吃糖了?你不是最嫌弃这个的吗。”
长明:“有吗?”
谢真:“当然有。你不就是不想显得年纪小吗。”
当初长明虽然年岁渐长,但受限于妖类的血统,不能像仙门修士一样,随喜好长到多大年龄都行,而是一段时间都不得不保持少年模样。谢真与他出游时,常被误以为是兄长带着弟弟,搞的长明烦不胜烦。
当时谢真完全不理解他生气的点:“本来就比你大些,虽然不是你师兄,但叫一声哥哥很吃亏吗?”
“不行!”少年的长明格外坚持,“不要以为大家都叫你大师兄你就很大了,换我就算叫,也只叫一声小师兄。”
谢真:“这样吗?但你却不像小师弟。”
长明:“那像什么?”
谢真:“小师侄吧。”
长明:“……”
回想那时候,长明因为不想显嫩,绝不会吃什么小零食,更别提糖了。谢真侧头看去,长明如今已是身形颀长的俊秀青年,走在人群中十分引人注目,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偷偷看他。他这会儿手里拿着包糖,将他周身冷淡的气势削减了些,倒是显得有点可爱。
刚想到这里,长明便把纸包放进了他手里,并嘲笑道:“现在是你看起来比较小。”
谢真:“……”
回到房间,谢真当即着手收拾他那根本没有什么东西的行李。
欺霜虽然现在已经不能再用,他也还是收好,若有机会,或许可以重新锻造。他正打着他的小包袱,长明进来了:“这就要走?”
“去越地。”谢真系了个花结,左看右看,觉得足够结实。
长明:“我同你一起去。”
谢真:“且慢,你没有事情要忙吗?”
长明:“没有。”
谢真:“我记得西琼不是这么说的。”
长明:“那是他忙,我又不能抢他的活干。”
谢真想想,好像也有道理。长明又道:“越地也有些事情,一起办了。你我同行,就像当初一样,不好吗?”
谢真完全被他说服了。讲到底,他也只是担心长明如今家大业大,不好乱跑,可是若说与长明一起走,他当然开心的很。
当年身为大师兄,走到哪里,放在首位的永远是瑶山声名,师门尊严。除了那些独自练剑的平静时光,想来想去,其实只有与那名妖族少年并肩同游,才是他能够暂时忘却世上诸般,只做他自己的时候。
“那也不错。”谢真想了想,“不过,你那个招风的鹰车还是不要了吧。”
“放心。”长明已有主意,“先从宝扇河走,然后换车。”
听到要走水路,谢真脑壳一疼,但并未挑剔,点头:“好。”
长明:“还有一件。那把寒铁打的剑,已经不能用了吧。不如我令人拿去重新锻造一番,你看如何?”
这和谢真想到一起去了,他便取出欺霜交给长明。长明似乎早有准备,取过一只木匣:“没剑也不成,这个给你。”
谢真接过来打开。匣中剑看上去毫不起眼,剑刃并非雪亮,而是幽深的黑色,只在正中央有一条笔直银线,从护手延伸到剑尖。
若说在这方面识货,天下怕是也没几个人能超过谢真了,他先不着急将它拿出,而是用指腹抵在刃面上,轻轻滑过。
触手间,寒意透骨。
与欺霜那种用寒性材料打造的剑刃不同,这单单只是绝世名剑外溢的剑意,便可使飞雪停驻,群山噤声。
谢真赞道:“好剑!”
长明:“此剑名‘海山’。”
这剑被谢真拿起后,便不再那么气势迫人,显得朴实无华起来。半晌,他才想起:“如此好剑,是王庭所藏?”
“偶然得来的。”长明道,再多就不说了。
他递过一只样式素雅的剑鞘。谢真还剑入鞘,看了又看,欢喜溢于言表。长明在一旁看着,眼中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日傍晚,他们沿宝扇河边,来到一人烟稀少之处。
虽说这回长明包揽了出行事宜,但这地方怎么看都荒凉得不行,谢真忍不住问:“这里有船吗?”
“走水路,不一定要坐船。”长明说。
说话间,旁边水中波澜飞溅,一只头窄、身宽、面上有须的大鱼冒出水面,口吐人言:“殿下,这便请上来吧。”
长明说:“劳烦了。”便踏上鱼背。
谢真十分稀奇,也一揖道谢,跟着长明上去。鱼背宽阔,若不是周围没围栏,就和小船也区别不大。即使从水中出来,鳞片也光洁干燥,且十分平整,与时不时就要潜个水的归亡简直是天壤之别。
鱼妖道一声小心,就向前游去,渐渐加快,不过仍然平稳。长明说:“明日就能到越地,今晚就在这里歇一下。”
谢真自无不可。而且他发觉,乘鱼和乘船比起来,真是丝毫不晕。河风清凉,天上仍是昨夜在菱湖中的那轮圆月,眼下的心境却已经全然不同了。
他不由得望向长明,长明恰好也看过来。两人对视片刻,都没说话,长明率先移开了视线:“怎么了?”
谢真:“没什么。”
他嘴上不说,其实在暗自比照长明现在的冷峻成熟的面容,回想他少年时的轮廓。看着看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长明怀疑地看着他:“绝对有什么吧?”
谢真指了指鱼背,长明道:“他听不到,放心。”
“没什么特别的,”谢真于是说,“只是觉得你长大了许多。”
长明:“那你叹什么气?”
谢真:“……”
被这么一问,他自己也有点弄不太懂。是感叹物换星移,故人非昨?似乎不止这样。要说的话,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有好几个,但没有一个会像如今的长明这样,让他心里盘旋着说不清道不明,百感交集的滋味。
长明不放过他:“怎么,现在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是。”谢真立刻道。
长明:“答得好快,可见心虚。”
谢真:“……”
他索性承认道:“但不管怎么讲,还是原来那样子更熟悉。”
长明:“我只是长大了些,你可是连脸都换了一张。”
谢真:“……”
说的太对了,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反驳回去。片刻,他坐正,强行结束话题:“不聊了,修炼吧。”
长明:“……”
一夜过去,日出破晓,他们在越地的河口下了鱼,改乘马车。
越地已属中原,民间不像燕乡那般对妖族视若无睹,大体还是当做异类看待。倘若有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妖族走在街上,势必引起众多注目,指指点点也是免不了的。
妖类修炼不到家时,身上残留的的特征几乎无法被幻术掩盖,谢真也并不是根正苗红的花妖,纵使有心隐藏,一时半会也做不到。
因而谢真准备弄顶帽子来遮遮。比如他觉得孟君山的草帽就挺不错。
长明坚决驳回了草帽的提议。来为他们赶车的松鼠妖带来了他要的东西,是件连着风帽的薄薄外衫,披在夏衣外,常被用来遮阳。
谢真于是把帽子一扣,上车去。
途径一处小镇,下去打尖。已过了饭点,旅店中人不多,他们寻一张靠边的桌子坐。及至快吃完,一个穿着蓑衣的少年溜进店来,鬼鬼祟祟地四下扫视,最后向他们这桌走来。
松鼠妖行走江湖,一眼就看到这人形迹可疑:“喂,做什么?”
这旅店不大,唯一的小二在外头忙活,少年看了眼周围没人来赶他,便小声道:“仙长,要书吗?”
松鼠妖:“……”
他刚想赶人,谢真好奇道:“什么书?”
一看有戏,少年立刻把外头披着的蓑衣解开,就看衣襟里头,贴着好几个薄薄的本子。
上头写着的标题极尽夸张之能事,尽是什么“你不可不知的正清秘史”“丹青多情,画镜无心”“我在毓秀的那一夜”,中间还有一本比其他的都厚些,写着“揭秘谢玄华之百问百答”。
长明:“……”
谢真:“……”
“绝对新鲜,独门内容,童叟无欺。”少年熟练地推销道,“两本九折,三本八折!”
谢真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麻烦给我那个,呃,那个……”
长明:“每样来一本。”
谢真:“……”
少年十分欢喜,给他们打了个折扣,留下一堆书,像来时那样缩头缩脑地又溜了出去。谢真纳闷道:“他怎么就只找我们这桌?”
“想必把我们当做是仙门中人了。”松鼠妖解释道。
长明从一摞书里抽出“百问百答”,往谢真面前一放。谢真确是想知道这本里写了什么,虽然有点讲不出口,但长明十分贴心地代劳了,他也就受了这份好意。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一问:谢玄华为何说‘不要道侣’?”
谢真:“……”
不是,他没说过这话吧!
虽然他也确实没有道侣,但怎么看这个都是胡编乱造的他的语录,怎么这东西还是玄华箴言的二次创作啊?
下面答道:“谢玄华自出师,有过些许交集的女子,仅有毓秀派向敏、逢水城主等寥寥数名,其中又以逢水城主相交最深。虽有传言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但笔者不这样认为。”
这还挺客观的,谢真心想,他和逢水城主根本不熟好吗。
底下继续说:“有关这一事的猜测众多,笔者于此先说结论:谢玄华或许实为女扮男装。”
谢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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