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琼在月上中天时赶到了晋平城。夜半时分,他看起来却比白天有精神得多,与他同来的还有一名老树妖,一路被他拎着飞,落地后左脚绊右脚,险些在大门前跌个结实。
见到长明,老树妖十分拘谨,不过他在木属妖族之中做了多年的医师,一看到那睡梦中发着高热的花妖,心里顿时也有了想法。
他用如枯枝般的手小心地诊了脉,思索再三,才将他的猜测说出。
“花妖中有一种埋进土中的修炼法,与假死差不多。”他说,“说是假死,其实就是离魂,魂魄渗入大地,待苏醒时再回归体内,有些花妖在修炼中出了岔子,魂魄便会损伤。”
长明:“你是说,他用过这方法。”
“殿下,这点我不敢确定。”老树妖谨慎道,“因这位公子的神魂似乎完好,却与身躯不太适应,这种情况我从未见过。原本大概是靠着灵气弥补,还能如平常一般活动,不过此前应该是将灵气用到枯竭,在缓慢恢复的时候,魂与体的差异显现出来,变得不太相容。”
长明:“如今要怎么做?”
“最好的方法是以灵气温养,先把症状平息,待他自身的灵气恢复圆融,少则几日,多则十数日,也就好了。”老树妖斟酌片刻,“但,这只是一时之计,魂与体不相容,终究不是好事,恐怕迟早危及性命。”
长明眉头紧锁。老树妖又道:“我没看错的话,这位公子似乎是许久未见、来自远海之外的蝉花一族。这一族自有秘传,或许他自己更清楚些。”
长明又再问几句,谢过他,西琼便把他带去安置。
睡着的人眼睫动了动,长明说:“知道你早醒了。”
“老人家进来我才醒。”谢真睁开眼,慢吞吞地说。
他这会发热的症状越发明显,浑身似乎泡在温汤中绵软无力,只想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下去。不过,倘若现在面前不是长明,他要做的估计就是拿剑给自己放点血清醒清醒,然后一气走进山里,找个无人的溪涧把自己泡进去了。
他得承认,此刻长明在他身边,令他分外安心。
“麻烦。”谢真呼了口气,只觉口中都是热气,“你好像从没问过我,我怎么变成如今这样。”
长明道:“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倒不是我不想讲,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真道,“总之,死了之后,再睁开眼,就从土里被挖出来了……”
他把从青崖苏醒之后的经历,对长明一一说来,在静流部里的事情则简单带过。最后,谢真又道:“我不知道母亲属于哪一族,蝉花这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在鬼门里,我见到了一些有关父母的记忆……我如今复生,正与母亲留下的遗物有关。”
“魂体不相容,大概是因为你的神魂太强,新生的躯体又脆弱。”长明沉吟,“有些难办。”
“弱点没关系,该用剑还是能用嘛。”谢真十分看得开,“等此间事毕,就找一处深山练修炼,问题不大。”
长明哼了一声:“然而现在呢?你下得了床?”
谢真:“……”
他为了表明区区下床还是能下的,一撑枕头就要起来,长明立刻把他按回去:“当我没说,你躺着。”
他伸出一手,搭在谢真的腕脉上,周身赤影闪耀,火行灵光在一室内蒸腾。木属妖类常常畏惧这种灼热气息,因而他只是先略作试探,小心翼翼地调理。然而谢真对他的灵气却意外地适应,毫无阻滞之意,很快神色便舒展了许多。
见此,长明也放下了一点心。他重又伸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摸着还是有些热,约莫好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他正要收回手,谢真闭着眼睛,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按住,咕哝道:“再给我冰一会儿。”
长明面上尚且没什么反应,灵光却忠实照映他的内心,微微晃了一下,幸好对方看不到。
他的手并不冰冷,相反很温暖,只是肌肤相贴中洋溢的灵气,使得谢真在高热中感到一丝难得的清凉。
贴着贴着,他又睡了过去。
一夜过去,次日谢真果然好了很多。他们照原计划启程,带上西琼,一同前往昭云部。
昭云部的族地隐于桓岭北部,七十二峰间坐落着位于绝壁之上的天枢阁。静流部背靠大泽,蜃楼所处的濛山秀丽有余,奇险不足,而天枢峰则是“去天不盈尺”的悬崖峭壁,仅有一条小路通向绝顶。
所以那些不会飞的昭云部众,都住在山谷小镇中,山上则大多是有翼的族民。
“昭云部如今的主将是安子午,年纪很轻。”路上,长明道,“他父亲七年前被雀蛇一族刺杀,就是牧若虚动的手。”
谢真:“这仇可不小。”
“雀蛇牧氏当初就是被安氏关起来的,两家的仇早就解不开了。”长明一哂,“昭云部现在大多是安氏族老们做主,守旧得很。”
“那建图腾塔是谁的主意?”谢真问。
长明看了看正在与卷宗搏斗的西琼,西琼抬起头,思考片刻,答道:“族老们的主意。据说安子午本人并不赞成。”
“为何?”谢真讶道,“他应该是最想抓到牧若虚的吧?”
“加强禁制只是逼迫剩下的牧氏族人,又不一定抓得到牧若虚。他觉得不应该把凶手的责任归结到牧氏其他人头上。”西琼道,“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并没有人听他的。”
说完,他似不赞同地摇摇头,继续去看卷宗了。
傍晚时分,鹰车抵达天枢峰。彼时烟霞满山,夕光斜照,万峰尽赤。
一进七十二峰间,就有数十只飞鸟于车前环绕,落地后,西琼先下了车,一名身背弓箭的劲装少年远远走下台阶,微笑道:“大祭,许久不见了。”
“主将。”西琼那一贯疲惫的脸上难得面露笑容,“一向可好?”
少年正是昭云主将安子午。他向随后下车的长明行礼,接着他刚想叫人将鹰车带去安置,却见长明伸手,将另一人引下车。
安子午毕竟年轻,不擅掩饰,见状睁大眼睛,忍不住扭头看西琼:这是谁啊?
西琼望天:别问。
谢真一见安子午,顿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裴心。
容貌不像,衣着不像,弓箭的样式不像,笑容也全然不像。裴心笑起来,常常是快活中带着一丝腼腆,而这位昭云部主将即使是笑着,也难以掩盖眉宇间的心事。
然而他们身上有一种相似之处,是属于少年人的飞扬意气,好像总有一日将排云而上,从此自由自在。
安子午将他们引入天枢阁招待。长明坐定后,对他讲了他们在晋平城遇到了雀蛇牧若虚一事。
年轻主将的面色变得十分凝重:“他果真说要来昭云部。”
西琼看了看四周:“此处说话方便?”
“放心。”安子午沉声道,“我就直说了吧,长老们力主在关押牧氏的白阳峰上建图腾塔,焚烧牧氏一族的魂魄,将牧若虚引回来,一并除尽。”
另外三人一听,哪还有不明白:这不是要加强禁制,根本就是要对牧氏斩草除根,顺便还能钓个鱼。
“白阳峰上隔绝内外的禁制,是由我的先祖亲手设下。”安子午道,“我们对白阳峰上的情况也有了解,在记载中,牧若虚应是一名出生不久即告夭折的牧氏族人。不过,现在看来,他并不是夭折,而是逃了出去。”
西琼微微点头,这部分的情况他也有所了解。安子午继续道:“当年先祖登上牧氏主将之位,尽管始终有人说这是借机篡夺权柄,但于昭云部而言,实在是别无他法。”
西琼:“如果不是部众支持,你先祖推翻牧氏也不会那么顺利吧。”
“此一时彼一时。”安子午苦笑道,“那时候所有部众都活在牧氏的阴影下,当然还是想保命要紧。过了这么些年,早就不记得那时候的威胁了,反倒是安氏作为主将一系,统管一部,可挑毛病的地方有的是。”
“最近有谁挑事儿吗?”西琼奇道。
“闲言碎语免不了的。”安子午似乎不想就这点多说,转回话头,“然而牧氏一族总是对昭云部功不可没,先祖没有将他们杀尽,而是关押起来。当然……肯定没谁领情,事都做了,大概只会让人家更恨我们吧。”
长明挑了挑眉,与谢真对视一眼,但没说话。安子午继续道:“倘若有一天为了昭云部,不得不把他们斩尽杀绝,我也不怕背上这番血债。但为了抓一个牧若虚,就把剩下的族人都处死,我实在无法认同。”
他越说越快,似乎这番话在他心中已经憋了很久。
这倒是不难理解,大概昭云部众也未必会同意他这些话。谁能想到,身为牧氏败亡最大受益者的安氏后裔,在此事上竟然抱着这样的态度。
西琼:“把牧氏族人杀光,能将牧若虚引回白阳峰除掉,不也是为了昭云部吗。”
安子午愤然道:“以血亲骨肉威胁,也未免过于不择手段!”
“倘若同样要死十个,”西琼道,“你觉得是死十个牧氏族人,还是死十个你熟悉的部众来得好?”
安子午登时噎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长明轻咳一声:“西琼。”
西琼才道:“主将莫急,我是站在你这方的。以牧若虚的狂妄,甚至附身在一个凡人女孩身上潜入正清观,显然有所准备,要与昭云部有一战。他未必会顾忌白阳峰上的族人,即使顾忌,这么做也是下策。”
看着安子午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又道:“未来即使昭云部众有折损,也不是如今杀牧氏族人能避免的,这两者并无因果,更不可一概而论。此乃诡辩,主将不要放在心上。”
安子午颇幽怨地看着西琼,不知道他干什么忽然怼自己。西琼微微一笑:“我听说你族中长辈惯会大道理压人,讲起来一套一套,看来主将也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种事,还是要多多习惯才好啊。”
安子午神色一黯:“是……今日才被教训了一通。”
长明这时道:“请他们出来见一面吧,我有些话讲。西琼,你同他一起去。”
安子午心知这是长明要出手干涉,顿时松了口气,与西琼并肩出去了。
屋里只留下他们两个,长明起身,将纸窗推开一条缝隙,一道黑影嗖地窜了进来,落在他掌心。
谢真好奇看去,那是一只仅有拇指食指扣成的圈大小,圆溜溜的小黑鸟。鸟喙金色,肚皮白色,在长明的手心里跳了跳,十分讨人喜欢。
只是这个颜色……谢真刚觉得有些熟悉,长明便一伸手,让那毛绒圆球滚落在他手里:“这是崖鹰。”
原来是拉车的那个。谢真举起手心,稀奇地看着这变得如此可爱的小小鸟儿,那小崖鹰也亲近地轻啄他手指,发出鸽子般的“咕咕”声。
谢真:“……”
这个叫声似乎有点特别,难怪他们拉车的时候不出声呢。
“这个你随身带着,昭云部不比地面上,不会飞的话有些危险。”长明两根手指提起那在谢真掌心里撒娇打滚的崖鹰,“老实点。”
崖鹰当即表演一个原地昏迷,躺在那里不动了。
谢真顺了顺它的羽毛:“我放在哪里好?”
长明:“随便,反正压不扁。”
崖鹰:“咕呜……”
谢真想了想,捧起这个球,放进了夏衫的帽子里,拍了拍,确认它待好了。接着他转向长明:“刚才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讲来着?”
长明道:“关于安氏先祖的事情,你也有疑问吧。”
谢真点点头,那时候正是安子午说到他的祖辈没有把牧氏杀尽的部分,他看到长明的神色略有些微妙。他说:“我猜,恐怕不是那个先祖心软,而是有什么理由不得不让他这么做。”
“一点不错。”长明道,“关于三部主将的传承,王庭有一条规矩,即使主将之位换了其他部族继承,原本主将的血脉也应保留下来。”
谢真:“这么说,是先王下令让牧氏保存了一点血脉?”
长明:“问题就是,那时候先王对三部并无置喙余地,安氏凭什么在这个关键点上听他的,给自己留下如此隐患?不是说斩草除根就是对的,但牧氏的情况毕竟特殊。”
谢真:“或许这条令不是他下的,而是安氏自己的决定。王庭有这个规矩,说不定昭云部自己也有……这个规矩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长明:“没留意过,回去查一下。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
谢真:“现在还会有谁可能知道当初的事情?安氏的长老们?”
长明:“或许。等他们来了,一并问问。”
谢真:“这么机密的事情,问了人家也不一定会告诉你。”
长明不置可否地拨弄了一下腰间的剑鞘。谢真道:“你也不能一言不合就拔剑威胁人啊。”
长明:“我从不拔剑威胁人。这么干的另有其人吧?”
谢真:“我那是威胁吗,每次都是忍无可忍,不得不拔……”
长明:“也不必就这么快对号入座。”
谢真:“……”
两人正在拌嘴,房门突然被撞开,一只双翼金光流转的矫健鸟儿飞了进来。
正是安氏一族的真身,金翅鸟!
金翅鸟落地一旋,化作安子午的模样,焦急道:“殿下,我来迟了,他们竟然已经在白阳峰上,启动阵法了!”
长明霍然转头,伸手一拂,四面窗户均轰然洞开。
从这里已经能看到,南面一座峰顶上,正亮起冲天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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