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玩”对阿若来说,是个想都没想过的说法。尽管他知道不一定会被认出,他仍然不敢去昭云部所属的镇子里,但这次裴心则说,他们要去越地,晋平城。
那里是中原,人族聚居的地方,裴心准备带他去那边打一把剑。
阿若激动得晚上都睡不着,似乎忽然开了窍,化形都突飞猛进,已经可以完全不露出蛇鳞了。裴心倒是一如既往的准备充分,收拾了出门要用的东西,在将要入夏的一个清晨启程了。
他们先从桓岭到燕乡,接着乘船向东。一路上,阿若看得目不暇接,他从前以为刚出禁地时看到的昭云部小镇就已经是很繁华的地方了,尽管裴心给他讲过中原是什么样子,他也还是想象不到。
到了晋平城,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中原的城池:不止是两条街,而是十条,五十条,城墙高耸入云,房屋一座连着一座,到处都是人,起初他还有些害怕,后来发现他们都看不出他是个妖族之后,渐渐也放下了心。
裴心则一直十分低调,非但把射月包了起来,衣着也朴素不起眼,若不是一副好相貌,也就和街上那些嬉笑打闹的少年人没有分别。
进了城,他先带着阿若逛了一圈街市,等到出来的时候,他们手上已经抱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只好去找个住店把东西放一放。然后他们来到城西,在小巷子里七转八转,到了一家铁匠铺里。
铺子里坐的是个年轻人,拿着一卷书看,边看边打呵欠。裴心怔了一下,问他:“郑师傅在吗?”
“找我爹?两年前他过世了。”年轻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懒懒地说:“现在这儿不开炉,铺子里还有些以前打的兵器,你有兴趣就看看。”
裴心沉默了一下,点点头,似乎心情有些低落。他拉过阿若:“有没有喜欢的?”
阿若忙道:“你看着选吧,我不会挑这个啊。”
“就是合不合眼缘的事儿。”裴心耐心道,“你就看看。”
年轻人不爽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不胜其烦,坐到柜台后面去了。阿若望着架子和墙上那些兵器,被一柄带着皮鞘的剑吸引了,拿到手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剑拔出,发现剑上泛着层层叠叠鳞片般的波光。
他一见就喜欢上了,裴心在旁边掏钱,包东西,一气呵成。等到出了店铺,阿若才回过神来:“这很贵吧!”
“还行。”裴心道,“再种个十年的菜就能还得起债了。”
阿若差点立刻转身狂奔回去说这剑我不要了,裴心连忙拉住:“我说笑的!你看哥哥像是没钱的人吗!”
好说歹说还是把人拦住了,裴心吁了口气:“哎……这剑没名字,你起个。”
“叫十年吧。”阿若说,“我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好好种菜,早日还钱。”
裴心:“……”
走在路上,阿若还把裹起来的剑抱着,爱不释手。裴心道:“那家的剑虽然好,但剑鞘都是用于保存,平时用还是得换个。待我想想这个去哪里找。”
阿若忽然看到街对面有一个头戴玉冠,身量很高的男子,正愕然地看着他们。他不由得扯扯裴心:“你认识那个人吗?”
“哪个?”裴心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
阿若:“咦,哪里去了……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下午,裴心在城里转了几家,都没见到合适的剑鞘,便打算明日再说,两人一起回了住处。
阿若的房间在裴心隔壁,这家店的上房处处陈设精细,他东看看西看看,沐浴过后,又坐在床上看他新得的剑,直到月上中天,还兴奋得不行。
就在他终于按捺下去心情,准备就寝时,忽地听到隔壁窗子被轻轻拉开的声音。
阿若的五感极其灵敏,这也是他在修行上为数不多的优势。听到这动静,他顿时担心裴心的房间是不是进了贼,立刻起身想去看看。
然后,他就听到裴心惊讶的声音:“师兄?”
阿若本要站起来,听到这一句,双腿似有千斤重,再也迈不出脚步。
师兄。他当然知道,裴心和他不一样,是有师门的。尽管裴心轻描淡写,但他如何猜不到,他出身的瑶山,一定是仙门中的名门大派。
他的师门会不会来找他回去?这个徘徊在他心中的疑问,在这一刻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另一个陌生而冷峻的声音道:“小裴,若不是今天在街上见到你,我还不敢相信。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
裴心低声说:“师兄,别问了。”
“小裴!”那人严厉道。
裴心却说:“我们出去讲吧,师兄,这些年来,我也很想你们。”
那个被他称作师兄的人叹了口气,只听到窗扇轻轻地开合声,随即那边就陷入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阿若才起身,点起灯,坐到桌案边,再也没法睡了。
和裴心在桓岭住的那几年,他内心总是想着,不可能一直如此。裴心他不属于这里,他只是在逃避什么事情,他迟早会离开的。
但是他既不想问,也不想挽留。至少,他们住在小屋时,每一日都很欢喜。
种菜有趣,做菜也有趣。他们晒过药草,织过毯子,煮糊过饭,烧坏过衣袖。抓鱼烤鱼,抓鸟烤鸟,抓兔子烤兔子,抓到黄鼠狼……就放了,事到如今,让他想起来的,都是那些寻常小事,像是皮鼓在手掌下如心跳般的震动。
他还记得,在第一个春天,清晨起来他看到裴心坐在树桩上编绳子,绑起来的头发一晃一晃,好像一根摆来摆去的长尾巴。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他想,裴心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只要他过得好,那就很好。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阿若整个弹了起来。接着他发现了更恐怖的事情,这句话竟然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他慌张地说:“我……我我我……”
这会儿,他又似乎能控制自己的舌头了,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灯火摇曳,桌案前立着一面银镜,倒映着他的面孔。阿若只见那镜中的自己再次开口:“对,没错,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你可真是个小傻子。”
阿若已经要吓死了:“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用我的嘴说话!”
“我是牧若虚。”他听到自己说。
牧若虚,正是阿若自己的本名。但是不管是族里,还是后来他的自称,从来都不会把本名挂在嘴边。
牧这个姓氏所代表的家系,以及背后随着物换星移,仍然无法淡去的浓郁血色,即使是他们族人自己,也常常觉得过分沉重了一些。
“怕什么?我就是你。”牧若虚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牧氏一族,原本就是魂魄双生,你是阳魂,而我是阴魄。”
阿若此刻完全混乱了:“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族长没有告诉你啊。”牧若虚一挑眉,“或者说,那天晚上他把你叫出去,给你讲牧氏的这段往事时,你其实还在睡,而醒着的是我。”
这一刻,阿若的手不受控制地动起来,将灯火拨亮了一些。镜中的他正凝视自己,他明明感觉此刻自己的面色应该是惊慌的,可镜中人却分外平静。
“小时候,我藏得有些深,以至于族里的人都以为你是魂魄是残缺的,只有阳魂,而无阴魄。”牧若虚将灯台移过来,“这也不是坏事,否则你也逃不出那个禁制,对吧?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能在你醒着的时候出来透透气。”
阿若喘了口气:“你、你想怎样?”
“别这么害怕,我又不会对你怎样,你倒霉我有什么好处吗。”牧若虚没好气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得做些什么。”
阿若:“做什么?”
牧若虚:“你不想知道裴心和他师兄去了哪里,说了什么吗?”
阿若愕然地看着他,在灯火的映照下,牧若虚对他微微一笑。
片刻后,一道淡淡灰雾凝成的蛇影从窗户里溜出来,在月光下飞快地游去。
没过多久,它就寻到了裴心的踪迹。他在城边一座小亭子里,对面站着的,正是阿若在街头见到的那个戴玉冠的男子。
灰蛇悄悄地藏在草丛里,听到裴心沉沉地说:“就算掌门师兄是这么说的……但是,我还不想回去。”
他师兄怒道:“你知道掌门师兄,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今天我见到你,你还与那妖族走在一处!这就是你所谓的游历天下?和妖族混迹在一起,还把人家带到中原来?”
“和他没有关系!”裴心毫不退让,“我与妖族一起怎么了,违反哪条师门规矩了?”
“师门规矩不多,不是给你放纵的借口!”
师兄厉声道,“大师兄当年与深泉林庭的王族同进同出,惹来那些非议,你都不记得了吗?但那是大师兄,别人想说也不敢当着他面说,你呢?你以后还要不要你在仙门的名声了?”
“不要也罢!”裴心恨恨地说,“什么名门正道,什么名声不名声!平时架子端的那叫一个光风霁月,事情当头有什么担当?大师兄就不应该……”
啪地一声,他挨了师兄一个清脆的耳光。
师兄冷冷道:“裴心,你是大师兄亲手教养,这会儿就轮到你来评说大师兄身后的功过了?”
裴心不住喘息,显是在强压怒气。师兄道:“我现在不逼你,不过,你迟早得回瑶山。想清楚些,别把事情弄得无法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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