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若虚不知道被那一阵金砂卷着飞了多远,停下来时,他身下一轻,被扔到了一处浅浅的水坑里。
他半边身体还冻着,眼珠几乎不能转动。飞砂散去,现出一个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双手藏于袖中,脸上戴着一只金砂凝成的面具。
面具人开口道:“你做错了。”声音像是男子,但模模糊糊,听不出任何特征。
牧若虚心中滚过无数话,但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不住地咳血。那人又道:“你和他硬碰硬,不会是对手。”
说着,他伸手把那支冰棱箭从他的胸口拔了出来。
牧若虚只觉得全身的血都从那里喷薄而出,面具人随即一手按在他伤口上,蠕动的金砂填进他的胸口,为他止住了血。
“你的先辈看到你这样,多半要感觉丢脸。”面具人语气平板地说,“不过,虽然你天资不怎么样,也不是没有弥补的方法。”
他又把另外两支箭拔掉,从衣袖中取出一卷书,扔在他胸口上,转身便走。
“等一下!咳……”牧若虚竭力把喉咙里的血咳出去,挣扎道,“你是谁?”
“曾与你先祖有数面之缘。”面具人隔空点了点他丢下的那本书,“不要辜负了你的血脉,小蛇。”
旋即,飘然离去,只把牧若虚一个丢在这片无人的山林里。
那金砂的功用十分神异,牧若虚这样差点就要了他命的伤势,用了不久就恢复过来。只是胸前与肩膀的皮肉中嵌满了暗金的砂砾,看起来有些可怖。
面具人留下的书卷,记载了一种以同族的性命祭炼血脉的阵法。牧若虚心知他这个阴魄本身就先天不足,如今阿若又被他彻底压制,十天半月也出不了一声,索性沿着来路,回到了昭云部。
重回禁制比出来时容易许多,他神不知鬼不觉,藏到白阳峰上,在当年他母亲禁闭的山洞中悄悄布下一个小阵,专等发疯的同族被送过来时出手。
一次又一次,他食髓知味,待到白阳峰的族人意识到最近死在山洞中的人多得不同寻常,他的神魂已经日渐完满。为免族人起疑,他转而潜入昭云部,暗中习练他们牧氏一族的傀儡秘术。
如此,再见到裴心,已经是三年之后。
踏上嵯峨镇的土地时,裴心始终沉默着。
走进来时,他抬起头,怔怔望着镇口的牌楼。正在这时,身边传来一声轻呼:“是您?”
他转头一看,一个圆圆脸的妇人捂住嘴,惊讶地看着他。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记起这是当年他在这里救下那个孩子的母亲。
“嘘……”裴心一根手指搭在唇边,“我只是路过看看,很快就走。”
“那怎么行!”妇人手上还挎着篮子,闻言立刻过来拉他,“当初都没有好好谢过您,这回至少来家里吃杯水酒!”
裴心一再谢绝,礼貌但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准备离去。不料,妇人在拉扯中忽然朝他身上一撞,手中寒光闪动,竟然是把骨爪做成的匕首。
裴心哪能被这种小动作伤到,立刻握住她手腕,把匕首格飞。可就在此时,变故忽生,妇人的口中之间刹那吐出一阵灰雾,往他的耳目间钻进去。
咫尺之间无从避让,裴心眼前的景色飞速退去,接着,他看到了阿若的脸。
阿若站在一片迷雾中,茫然四顾,似乎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待到他看见裴心,立刻露出了骇然的神色,想也不想地喊出声:“快走!!”
刹那间,一道剑光朝他奔袭而来,裴心想都不想,立刻纵身抱住他,向旁边一滚,用后背接了那一剑。
一截剑尖从他胸口透出。没有鲜血滴落,但在剑刃上,正泛着鳞片般艳丽的波光。
牌楼下,也有其他妖族看到了那两人。那妇人忽然用匕首刺向旅客后,旅客打飞了她的刀,却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跌跌撞撞地转过身,往山林中跑去。
附近的妖族连忙过来察看,那旅客虽然动作怪异,速度却一点不慢,转眼甩开了他们,消失在了林间。
裴心的神识中,他刚被一剑穿心,就已经失去了对身躯的掌控。那一剑似乎抽走了他全部的力气,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林中疾奔,一直来到溪流边。
那里,与他上次分别时没什么变化的牧若虚,正坐在水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挑起手指,做了个过来的手势,让裴心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牧若虚心满意足地指挥着裴心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唔,你还带着这把剑。”
挂在裴心腰间的,正是那把“十年”,配的还是当初他说要换一个的皮鞘。
牧若虚看似轻描淡写,手指却不停痉挛着扭动。他能感觉到,裴心的神魂一言不发,竭力冲击着他的操纵,好几次都差点让他成功了。
等到阴魄吐出的灰雾将裴心绑的七七八八,他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候裴心的身躯从外面看上去,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他让裴心伸出手,转转手腕。接着抚平衣角,将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发梢捋向耳后,向前走了两步,转身,微笑。
牧若虚欣喜道:“很好,很好!就是笑得有点不好看。”
裴心的面孔十分僵硬,嘴角在控制下扭出一个弧度,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笑。
牧若虚似乎对这一点很执着,来来回回尝试了许多次,但是怎么都没法把他的表情摆正。最后他把袖子一摔,气道:“你就非要和我做对是吧?”
他没有操纵裴心的声音,然而裴心只是一语不发。
“算了。”牧若虚忽然又平静下来,“慢慢来,嗯,慢慢来。”
他绕着裴心走了一圈,然后仔细地看他的脸,捏了捏他保持着僵硬笑容的嘴角,一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现在也会种菜了。”
裴心依旧没有回答他。
牧若虚:“唉,真没办法。就这么不想跟我讲话吗?那走吧。”
他指挥着裴心往前迈步,自己背着手,跟在后头。走出几步,又道:“不对不对。”
他让裴心停下,自己走到了前面,然后想了想,又让裴心把他的斗笠戴上了。然后他回头看看,颇觉满意。
这一幕,在桓岭的林间曾经有过许多次全无差别的画面。那时裴心常常会让阿若走在前面,因为阿若总是没什么自信。他时不时就回头问:“是这个方向吗?我走的没错吗?”
裴心则会说:“没事,你走错了咱们也回得去家。尽管走吧。”
牧若虚轻轻哼着那支熟悉的曲调,然后悠然道:“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自然,没得到回答。他也不在意:“我们要往南边去,这条路你肯定认识对吧。我可不是阿若,从来不迷路。”
就这样走了一段,他们在林中远远见到一个妖族女孩,竖着两只长耳朵,正在弯腰采药草。
他们离得距离还远,那女孩并没察觉到有人到来。牧若虚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样,一挥手,裴心立定原处,缓缓地摘下了背后的射月。
“射一箭吧,往那儿射。”
牧若虚指了指那个女孩,笑道:“你当初是怎么射了我一箭……哦不对,三箭的来着?我都快忘了。今天也来三箭吧,就当练练手?”
裴心的动作极慢,牧若虚也不在意,津津有味地看着。只见他的手背上浮现出青筋,一点一点,把手搭在了弓弦上。
“拉开呀。”牧若虚轻轻地说。
就在那一瞬间,他猛然感觉裴心有一小部分躯体暂时脱离了他的掌握。他惊愕了片刻,但并没有担忧。
即使如此,那又如何?他总是已经落进了他手里。
裴心用唯一能动弹的左手拔出了腰间的“十年”,牧若虚甚至好整以暇地退后了一步,笑道:“你要杀我吗?再杀一次?”
下一刻,他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裴心用短暂取回了掌控的那只手,持剑毫不犹豫地朝着右臂砍了下去!
热血飞洒,溅上了牧若虚的脸颊和嘴唇。他听到有人在大叫,声音凄厉,带着六神无主的慌乱和绝望。
简直愚蠢,他想,旋即发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这令他怒气冲天,神魂冲着识海中的阿若恶狠狠道:“你哭什么?废物才只会哭!”
然后他忽然想起,阿若早就被他压制得失去意识了,他怎么会喊出声呢。
那么,是我吗?
发出这个声音的是我,牧若虚吗?
他不知道。以往他总是冷眼旁观,看着那些被他操纵着一举一动的人,如今他好似也正在什么地方,沉默无声地看着他自己。
那个可悲的自己正在浑身颤抖。他无法控制地呜咽着,徒劳地想要按住那狰狞可怖的伤处,但双手几乎一瞬间就被涌出的鲜血浸透了。
裴心没有说话。他望着掉落在地上的银弓,眼神温柔,带着深深的眷恋。
……
在巨大的震荡中,谢真再也无法继续观读这段记忆。剑气一退,灰蛇立刻离开了他的脑海,钻回了庚午身上,状若疯狂地喊道:“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安子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立刻拦在站起身的庚午前面。这时,一阵火光从他身侧卷出,瞬间裹住了庚午。
“殿下!”他又惊又喜地回头。
长明也踏进了修建着祭坛的厅堂,身后跟着那两个仙门修士,手里提着两只鸟,正是另外两个长老。安子午顿时放了一大半心,刚想说话,却看见长明直奔那个花妖,脱口而出:“没有事吧?”
目睹了那花妖一剑把庚辰钉成串烧,又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把牧若虚也逼疯了,安子午不禁嘴角抽搐,心想在场有事的肯定不是他吧……
他一回头,却见对方横剑而立,不知何时,已泪盈于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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