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之势,令四周火焰齐齐黯淡。半空中蛇影一滞,身躯闪烁几下,重新盘旋起来,催动着烈火继续袭去。
谢真手按孤光,凝神应对。剑气洒出一片辉耀,宛如明月,将他与孟君山掩在其中,挡下了汹涌火浪。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牧若虚看似就在他们上方,那灰蛇却只是一副投影,他真正的神魂藏于阵中不知何处,一时间辨不分明。
牧若虚不知道在这炉心中用了多少功夫,现今驱使起来简直如臂使指。见谢真只取守势,他不禁轻笑一声。
他似乎自觉摸清了对方的深浅,轻喝一声,四下里火焰猛地一收,凝聚成一条巨蛇,朝他们当头扑下!
孟君山就在蛇口正对着的位置,此时仍然双手持着铜镜,镜中水波激荡,衍化阵法变幻。火蛇离他仅有数尺,他也不为所动。
一道剑光擦着他身侧扬起,与声势浩大的火蛇比起来,那剑光几乎一闪而逝。
银辉连成细细一线,自下而上,穿过火蛇的头颅,再如折燕般轻巧地一转,搅散了那团火焰。
火蛇在空中凝滞片刻,猛然爆散开来。烈焰纷舞,风卷炎浪,吹得正中央两人衣袂飘扬。单看这火焰的浩大声势,仿佛他们下一刻就会被吞噬,不消片刻就要融化其中。
“要是你们打破山体离去,我也不能把你们怎样……”牧若虚的声音在火中回响,“是你们要进炉心自寻死路!”
火势陡然又增,这回他也学乖了,不再试图与谢真硬碰硬,仗着火多势众,一概朝下压去。
这最简单的法子也有其聪明之处,光弧再难承受如此多的火势,悄然碎裂。
谢真神色不变,手腕翻转,剑尖指地,向下一顿。
最前面的一条火舌几乎碰到他飞舞的发梢,千钧一发时,无数虚影从孤光上电射而出,绕着他们周身一圈,冲天而起。
森然寒意压过热浪,道道剑气斩向迸裂的火焰,霎时间,漫天皆是剑影。
穹顶下的烈焰被一扫而空,灰蛇僵在半路,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孟君山道:“千山万剑,自你去后,再无人使得。”
谢真将剑一收,万千剑影汇于手中。从进来就罚站到现在的孟君山总算动了,水光从铜镜中洒出,在地上汇成涓流,沿着玄奥的轨迹一路奔涌,最终从四方汇集在祭坛中央。
水光氤氲,牧若虚愕然道:“什么?”
“别躲在里头放火了。”孟君山敲了敲铜镜的边,“——出来!”
在水流的撬动下,炉心阵法终于现出一丝破绽,始终无迹可寻的灰蛇忽地现身,庞大的身躯闪现于祭坛上。
不用多说,谢真已身合剑光,疾掠而去。
灰蛇立刻便要重新隐匿,但被如影随形的剑意锁住,再也无处可逃。孟君山双手相对,铜镜在中间缓缓转动,在奔流的水光指引下,谢真一连六剑,看似落在空处,却回荡起断金裂石的震响。
灰蛇身上有六道锁链将其与炉心相连,此刻被一一斩断,每断一条,他身上的灵光就弱下一分。尽管神魂并不会鲜血飞溅,蛇身也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最后一条锁链斩断后,他身上的雾气一卷,变回了少年人的模样。
大势已定,厅堂中的火焰渐熄,谢真居高临下地望着牧若虚,剑尖指着他的咽喉。
孟君山等了一会,见谢真半天没有动作,疑惑道:“怎么?”
谢真归剑入鞘,问道:“阿若?”
那少年点了点头,伤感地笑了笑:“嗯,是我。”
孟君山也听谢真讲过雀蛇一体双魂的事情,现在一看,虽然面貌还是一样,但好像内里完全换了个人。
“这就是那个善魂?”他审视地看了看对方,“看来我猜错了,炉心里不是他。”
“炉心魂……你们对这阵法确实所知不浅。”
阿若的语气全然不似方才,十分温柔:“多亏两位,阻止了……牧若虚,否则对昭云部,对这世间,又是一场劫难。”
他看向谢真:“你就是裴心的大师兄吧。”
谢真:“是。”
阿若坐起身来。他的身影半虚半实,宛如影子从正体上脱离。随着他的起身,另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留在原处,双目紧闭,似乎正处于无意识的苦痛中。
阿若低头道:“我知道,两位是来阻止白阳峰阵法成形的。我会将阵法关停,然后我们也会烟消云散。在那之前,多谢你,让我有讲几句话的时机。”
谢真默默点了点头,孟君山也走近过来,听他说话。
阿若对谢真道:“你曾见到我与牧若虚的记忆,或许你也有疑惑,为何牧若虚一定要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这关乎雀蛇一族的秘密,原本应当永远封存在牧氏族人的心中,但仅存的牧氏就只有我了,我希望,至少能有人知晓。”
雀蛇一族,原本并不是这令人又惧又怕的模样。霜天之乱再往前,他们只是隐居在桓岭中的一支妖蛇部族,没什么毁天灭地的力量,也不会发什么疯,平平常常地活着。
关于他们先祖的经历,经历了昭云部的变乱,许多已经不可考。能确定的是,雀蛇族首个将魂魄一分为二的孩子出生,是在先王陵空在位的时期。
根据传说记载,雀蛇族那时并不会这操纵人心的术法,他们是修炼了一种法诀,才导致全族乃至子孙后代都拥有了这受诅咒的力量。
“也就是说,你们是后来才变成一体双魂的?”孟君山讶道。
阿若说:“这便是我们的秘密。并不是一体双魂,而是魂魄的两面。”
常人心中,总会有些善念与恶念,为善为恶,只在一念之间。但雀蛇的阳魂与阴魄则将善与恶割裂开来,阳魂主善,阴魄为恶,他们虽有各自的意识,却仍然是同一个魂魄。
“阳魂与阴魄,同一时间只会有一方居于主位。”阿若轻声道,“阴魄,那个自称牧若虚的,另一半的我……他不是想要作恶,而是只有心存恶念的时候,他才是他,否则,他就是我。”
话说的有些拗口,但谢真已经懂了。
“他太想要一个‘自我’了。”阿若垂下眼睛,“当善念占据上风时,我是牧若虚,而他只是在我睡梦中或者无意识时,偷偷出来看一眼的阴魄。如果他不为恶,那么他就不是牧若虚,不是任何人,不存在于这世上。”
孟君山也明白了:“所以传说中你们陷入疯狂,也不是真的发疯,而是魂魄两面在互相压制?”
“是的。”阿若道,“我的族人们,每一个都在这其中挣扎。但阳魂常常并不觉得消失难以接受,不像阴魄那样疯狂地想要证明自己活着……所以在这番争斗里,一旦阴魄压制了阳魂,就再难有翻身的机会。我也一样,我被阴魄压制多年,直到你们将他重伤,我才终于出来。不过我没有魂飞魄散,因为……”
他闭了闭眼:“因为我也有苟活于世的理由。”
“因为有人想要救我,有人在乎世上有一条叫阿若的小蛇。”
谢真记起他与长明看到的书册记载。因为饱受疯狂之苦,雀蛇族人不是自戕,就是由族人把已经彻底发疯的同族处决,大约正是因为这样,那些阳魂对人世并无留恋,他们或许相信一旦被阴魄压制,唯有一死而已。
“裴心,他是为了救我,才被我害成这样。”阿若努力忍着眼泪,“第一次,他没有立刻杀了我,以为我还有得救,被我逃掉了。之后,他遍查典籍,寻得将一体双魂分离的方法,独自来找我,想要击败牧若虚,把我救出来,但是他完全弄错了……”
他的泪水终于滚滚而下:“他弄错了,那是我,牧若虚就是我。杀了人,犯了错,做下恶事的,是牧若虚,也是我。”
亲眼见到雀蛇一族这扭曲惨烈的命运,孟君山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谢真抬起衣袖,为阿若擦了擦满脸的眼泪。
阿若哽咽道:“那一次,牧若虚后悔了。我差一点就能反过来压制他,于是他便用疯狂的恶行来保持自我……”
牧若虚操纵了裴心,却不敢让他再去做什么事,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压制阿若,一边控制一名雀蛇族人,引发了芜江的大乱。这番操控,他将一大部分神魂的力量都寄身于那名族人身上,到了最后,整个被他临时拉来的妖军都有渐渐失控的迹象。
也就是在那时,裴心暂且脱离了他的控制,在晋平城上岸救人,却不敢与仙门中人相见。当牧若虚寄身的那名雀蛇被正清门斩杀,他脱身的神魂马上控制还没走远的裴心将他掳走,随即远遁桓岭。
元气大伤后,他一不做二不休,几乎把白阳峰上的族人屠杀殆尽,开始在白阳峰中布置阵法。随着他日渐恢复,他又把金翅鸟安氏的长老接连控制,安子午因为身佩昭云部主将的玉印,才逃过一劫。
白阳峰中的大阵,是先布炉心,再布流火。就在炉心即将完成的时候,一直被牧若虚操纵着跟随左右的裴心,忽然向着炉中一跃而入!
孟君山分外担忧地朝谢真看了一眼,见他面色平静,更加担心了。他看到,谢真的另一只手正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
“他想要毁掉这个阵法。”阿若喃喃地说,“牧若虚都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在最后时候喊了一句‘阿若’,我明白……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再让我,让牧若虚害死更多的人了!如果你们没来,在炉心烧成的一刻,我会竭尽全力燃烧魂魄,这是唯一的机会,即使白阳峰的流火还是会使昭云部受难,但只要能杀死牧若虚,也算到此为止。”
他咬着牙,半天才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牧若虚还是救下了他的一点神魂。”他将半虚半实的手放在祭坛上,“他把残余的神魂放在炉心,当大阵完成时,或许就可以略作修补。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如果我要毁掉大阵,也会毁掉他最后的神魂。但是,你们来了,我不需要引动阵法,也可以让这一切结束了。”
阿若重新抬头:“请你们告诉他,阿若……牧若虚,再也不会害人了。”
他话音一落,身影中倏忽涌出无数火焰。
在火焰中他睁大眼睛,望着祭坛的方向。原本与他分开的牧若虚的身影也燃烧起来,穹顶之下的烈火与他们身躯中的火焰向呼应,一明一灭,不再有方才的狰狞与疯狂,仿佛在无声在为他们送葬。
在他们即将消散的时候,牧若虚睁开了眼睛,面上涌过万千情绪,最终归于一片空白。他想也不想地转过身,要往祭坛那边奔去。
阿若一把抓住了牧若虚的手臂,反而被带得一个踉跄,双双摔倒在地。牧若虚显然已经有大半身体不听使唤,但仍然想要朝着祭坛爬过去,被阿若从后面死死拖着,当他伸出的手就快碰到祭坛边缘时,两人的身影同时灰飞烟灭,只剩下在火光里飘飞的余烬。
在这个瞬间,祭坛的中央裂开,渗出了丝丝缕缕的光。
一个淡薄的身影在闪烁的火光中现身。他背着一把银弓,年轻的面孔上,是略带腼腆的笑容。
他看到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时,啊了一声:“大师兄?”
谢真轻声说:“小裴。”
他走到裴心面前。裴心早已经不是那个被他拎来拎去的小孩子了,他快要和他一般高,手上满是拉弓搭箭时留下的薄茧。
“大师兄。”裴心说,“大师兄,我应该……我应该已经死了吧。我办了很多错事,对不住,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讲……”
“不用讲了,我都知道。”谢真说,“小裴,辛苦你了。”
裴心猛地抱住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呜咽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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