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君山以前有次喝酒的时候讲:忽然想起琐碎往事,是上了年纪的表现。
他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貌似有些道理,仔细想想又没什么意义的话,以至于谢真总觉得,假如一定要有一本箴言合集流传,那也应该是孟君山的而不是他的。
此时此刻,他又不由得记起了这一句。
他想起那会儿他问裴心想要怎样的弓箭,裴心说:想要一把银色的,很亮的。
他当时只道少年人喜欢漂亮东西,寻来许多天材地宝,请隐居在晋平城的匠人为他打了射月。那匠人的作品大多朴素,对谢真找来的华丽设计各种不满,好不容易才被他说服,完成之后,直说他这辈子也没打过如此招摇的兵器。
但成品确实精美绝伦,刚拿到手的时候,裴心爱得不行,睡觉都要抱着,第二天腰上被硌出一排红印子,被霍四好一通嘲笑。直到后来,谢真才知道,裴心一直很羡慕孤光出鞘时的银辉璀璨,于是他从小就立志,想要将来也能这样闪闪亮亮。
那时提到瑶山的小师弟,谁不称许,谁不喜欢?那样一个明朗潇洒,如珠如玉的少年。
“都多大的人了还哭。”谢真说,“再哭就叫你去泡瀑布了。”
裴心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擦了擦眼泪:“大师兄,你还活着?”
谢真:“刚活过来。”
“太好了。”裴心低声说,“但是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丢人的样子。”
在牧若虚的记忆里见到的裴心,无论是隐居山林的安然自若,还是惊变后一如往常的镇定,他总是看起来十分沉着。仿佛再大的祸事临头,他也只会尽他所能,做他所做。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或许也曾迷茫不定。当初带他修行,教他道理的那个人,在那些时刻并不在他身边。
“也不必这样讲。”谢真道,“我也曾有许多想做的事,最后还不是咔嚓一下死了。”
裴心:“……”
“世事难料啊。”谢真就像他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只消对得住你自己就可以了。那天救了从山上掉下来的小蛇,你后悔吗?”
裴心抬起脸,就如他想的那样道:“再来一次,还是一样。”
“好。”谢真说,“这才是我们小裴。”
这时候,他们脚下的祭坛开始摇晃起来,裴心的身影也时明时暗,闪烁不定。
“要出去了!”用水流维持着阵法的孟君山喊了他一声,“但是要出了炉心的话……”
他不用说完,谢真也领会他的意思,一旦离开炉心,裴心这一点微弱的神魂,恐怕也将散去。
“能再见到大师兄,已经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啦。”
裴心后退半步,取下背后的射月。对于这柄他视若性命,却在自断一臂之后再也无法拉开的银弓,他手指从弓身滑过,珍惜地抚了抚。
然后他挽弓向前,箭如飞光。
第一箭,将这摇摇欲坠的殿堂破开一条缝隙。第二箭化为飘洒的银辉,铺开一条宽阔道路。最后一箭,一直飞到火焰无法抵达之处,将黑暗敲开,道路的尽头顿时大放光明。
裴心放下弓,就像每次检查完功课时那样,扬起脸得意地一笑,然后撒娇道:“大师兄,你带我回去吧!”
熟悉的话,熟悉的面孔,谢真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句他再熟悉不过的话:“你拉弓用的是腿吗?自己走。”
一旁的孟君山:“……”
裴心忍不住大笑起来。谢真道:“不过,这次可以破例。”
他转过身,裴心愣了一下,跳到了他后背上。
谢真被砸得一个踉跄:“你怎么变得这么沉啊?”
“有吗?”裴心挠挠头,“长个儿了嘛。”
谢真背起他,往那条路上走去。随着他步伐向前,裴心的身影也渐渐变淡,直到消失不见。
就在他踏出厅堂之前,谢真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音。
下一刻,神魂复位,他睁开眼睛。
他稍一动,长明立刻察觉。接着一道银光从谢真眉间飞出,重新落进他掌心。
谢真转过头,却见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心念转动,便想到其中关碍:“你给我那个铃铛,不能离开你的神魂?”
“不是什么大事。”长明拉着他起身。
谢真仍觉担心,但这会确实不适合细说。旁边孟君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和低头察看他状况的灵徽脑门撞脑门,各自唉哟一声,金星乱冒。
安子午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带子,把四个长老前面两只后面两只捆在身上,弓提在手中。厅堂门前的流火已经退去,只是墙壁中仍然还有跃动的赤色。
孟君山活动一下手腕,道:“阵法已停,我们出去吧,这火还要烧一阵。”
谢真:“稍等。”
他对长明低语两句,长明点点头,一道火光沿着祭坛绕了一周。祭坛周围原本一触即发的流火,此刻也驯服地避开,任由他的火焰烧灼着灰黑的岩石。
几息的功夫,祭坛从中间裂开,众人看到一名少年正躺在其中。他侧身蜷着,抱着一件用外衫裹着的东西,神情很是安详。
安子午:“这是……”
谢真:“是牧若虚。”
安子午愕然戒备,但那具身躯立刻燃烧起来,渐渐消散。片刻后,只留一堆飞灰。
在尤带高热的余烬中,躺着一把皎洁如月的银弓。
没了流火的威胁,他们不多时就出了白阳峰,回到天枢阁前。
此时已是深夜,白阳峰上阵法已破,但最后的火焰仍在静静燃烧,使得那奇险的峰脊如同一把幽暗的火炬。
这壮观景象引得昭云部众纷纷出来观看,住得远的没有经历之前那一遭疏散,还不知道有场劫难与他们擦肩而过。
安子午身上挂着四只鸟,虽然事情也算解决,但他仍不知道在炉心阵里,以神魂入阵的两人经历了什么。
他先看了孟君山一眼,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指了指那花妖:“你还是问他吧。”
这便是把决定说什么,或不说什么的权利交给了谢真。
谢真此时却已经快要维持不住强撑着的镇静,潮水般的疲惫与悲伤席卷了他,但他还是握着射月,想了想,道:“主将,雀蛇一族……”
“明日再说。”
长明一开口,少见地直接打断了他说话。他不容置疑地一手放在谢真肩上,对安子午道:“劳烦,先寻地安置罢。”
以往王庭来访昭云部,住的都是天枢峰上的别院,这次长明屏退他人,与谢真一同进了里间。
谢真待四下无人后,才问:“不要紧吗?”
长明翻手,掌心中托着那枚银铃:“这是王庭的圣物,平时寄身在我这里,只是离开与回返时会有些震荡,没什么大碍。”
谢真知道长明这么讲就是真的没事,终于放下心来,将射月放在案上。
长明:“不如先歇息。”
谢真微微摇头,心知此刻千头万绪,睡是肯定睡不着的。
若是他刚活过来那会,他肯定选择去练一晚上剑,练到心境澄明,再无挂碍为止。不过,他现在倒更想把那些都讲出来。
他已经尽量简略,但这个故事还是说了很久,长明就在他对面安静听着。
谢真缓缓讲述,恍惚间觉得他讲的仿佛不是于他有切骨之痛的往事,而是一段光怪陆离的怪谈,或是民间话本里曲折的传说。及至讲到在炉心阵中所见所闻,他数度顿住,良久才能继续下去。
待到全数说完,恰好灯烛烧尽,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幽暗。
长明起身,没有去点灯,而是将竹窗推开。天枢峰上四周一无遮挡,从这扇窗户,正可以看到北天明灭的群星。
谢真怅然道:“我对小裴说世事难料,可是这样,我又何尝能释怀。”
长明:“想哭就哭吧,我不看。”
谢真:“没有的事。”
他也走到窗边,与长明并肩站着。许久,他说:“总归还是我心境不足,活了这么些年,却没经历过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
“这个,我倒是略有体会。”长明道,“是不大好过。”
谢真一怔,转头看他。长明说了这句,似乎也觉得唐突,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那比谢真记忆中成熟了许多,至今仍偶尔会感觉陌生的侧脸,无端让他心中涌起一阵汹涌的酸楚。
只听长明低声道:“你做惯了别人的依靠,但你自己总也要有蒙着被子哭的时候吧。”
长明这些日子话一向不多,忽然说了这么一段有些孩子气的话,让谢真仿佛一下回到从前,不由得莞尔:“我是大师兄,我不会在被子里哭。”
长明:“真没有过?”
谢真:“没有就是没有。”
夜凉风轻,他久久望着天际,半晌道:“明日,我想去那个叫密岚的镇子看一看。”
第二日起身时,长明已经在等他了。谢真道:“我先去跟主将交代下事情经过。”
长明:“我已经与他说过,你不用管了。”
谢真知他体贴,心下一暖,不再多说。长明把西琼留在天枢峰处理后续事宜,两人轻装简从,从桓岭向南,沿着当初裴心与阿若走过的道路,到了密岚镇外,在林中找到了那个木屋。
在牧若虚的记忆里,自他与裴心在晋平城交手后,就再没回过这里。谢真本以为此处应当已经荒废,却没料到,这里处处一如当年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院中的菜地青翠灿烂,长得横七竖八,生机勃勃。旁边是两个木桩,不远处挂着那个用藤条和毯子搭成的吊床,门口摆着一个破了个口的陶罐,里面插着一把花,已经干了。
长明停在附近一棵树边,以手中火光一晃,树干上便现出些弯弯曲曲的深色纹路。他看了看,就道:“设了阵法,把这片院子都罩在里面了。”
谢真:“是什么阵法?”
长明:“风雨不侵,百邪莫入。手法古老,做起来费工夫,现在很少见到谁用。”
这么一讲,谢真就知道这应该不是裴心的手笔。长明又在周围看了看,远远近近,大约四十多棵树上都有着阵纹,恰好绕成一个圈:“这些都是徒手刻上去的,不用术法,只用一把小刀。”
谢真看着那些刻入树干的纹路,非但复杂,线条也十分细致。他还挺难想象牧若虚拿着把小刀,趴在树边一点点往上刻的样子。
他见过牧若虚的记忆,此时就如同回到了阿若与裴心住了数年的家一样,对他讲:“小裴以前就坐在这里,擦他的弓,做些手工活……”
他推开小屋的门,那个皮鼓就摆在进门的地方。裴心在瑶山的居处非常清净,特别是他不远处就住着恨不得把整个王府都搬来的霍清源,两相比对,更显得他起居过于简素。
但这个小屋却不同,地方不大,收拾得很干净,但到处都放得满满当当。
桌前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背有点斜,好像打的时候还不太熟练,另一把就很方正。立柜缺了一只脚,用一块发亮的青色石头垫上了,一旁搭着的罩巾上面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胖蛇。墙上挂着一张用染料在磨平的树皮上作的画,线条挥洒自如,像是一根树枝上站着一排松鼠,又像湖边挂着几条鱼干。
长明也站在他旁边看,半天道:“……很写意。这画的是什么?”
谢真指着那支最大的松鼠:“这个大概是我。”
长明:“……”
不用他继续说,他也大概猜到,剩下的四个就是他的师弟们。
这画里画的是什么,连阿若都不知道,谢真却一眼就明白了。只是,裴心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远离瑶山的林中,画了一幅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画……他也并不能了解分明。
他伸手要取下这张树皮,想了想,又放弃了。长明道:“你若想,我叫人把整座屋子搬回去。”
谢真:“……”
他心道这孩子当了王果然手笔不一样。长明尤在等他回答,谢真无奈道:“不必了,就让它待在这吧。”
他又去后间看了看,那边是阿若的住处。走到床边时,他忽有所感,腰间的海山也轻轻一颤。
他挪开阿若床上的枕头,下面赫然是一把裹着皮鞘的剑。
谢真将剑缓缓抽出,眼前呈现的是一名剑客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剑刃光泽黯淡,蛇鳞纹上干涸的血迹已经发暗。当初染血时不曾擦拭干净,致使宝剑蒙尘,或许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锋利。
他对长明道:“这柄剑,是打造射月那位师傅的遗作。他在世时最关切打出来的兵器有没有被好好对待,要是见到这场面,非得气活过来,把买这剑的揍一顿不可。”
裴心与阿若去买剑那一节,他之前只是大略说过。长明问:“这剑可有名字?”
“十年。”谢真道。
自它得名至今,也正是十年。
这十年间,阿若没有种十年的菜,裴心也没有打十年的猎。空空荡荡的小屋,已经再也等不回在里头烧饭的两个人了。
谢真还剑入鞘,把它放在枕上。半晌,他说:“要不你还是转过去吧。”
“……”
长明在原地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没听他的,一步向前,把他揽了过来。
须臾,他的手轻轻落在谢真后背上,感觉泪水渐渐浸湿了他肩上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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