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月缺转盈后的第一个清晨,王驾自桓岭返回深泉林庭。
与三部中列道相迎的盛况不同,自长明继位以来,就很少在自己的地盘上搞什么排场,他的部属也习惯了这种作风。因而当鹰车穿过疏云,自晨曦中悄然而至,并没有打破笼罩在朝雾下的宁静。
鹰车降落在右院,迎接他们的只有两名平日里照料崖鹰的部众。此处视野开阔,虽不在最高处,但王庭在晨光中错落的众多楼台,仍能在这里尽收眼底。
三部之中,静流与昭云谢真此前都曾去过。蜃楼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泉潭飞瀑,楼阁的构造偏向于四面来风的通敞,重重帘幕挑起,山水交错,疏朗不失静幽。天枢峰则以奇险为主,多塔楼与高阁,更有许多栈道横过空中,往下看一眼都要叫人腿软。
深泉林庭则与那些都不同,谢真还是第一次造访。早先长明还是少年时十分叛逆,别说带人回去,就连他自己也讨厌回家。
即使这样,他在提起深泉林庭的时候,还是要说:“虽然那地方我不爱回,但风景不错。”
当时的谢真也不会想到,真正来到这里,已经是隔世之身。
芳海正如长明说过的那样,林间落叶一片银白,宛如终年不化的雪地。或许是为了与这片雪白的森林相衬,此处的楼台不像外面朱墙金檐那般浓墨重彩,无论是泛着珍珠母光泽的砖石,还是缥碧与薄紫的琉璃瓦,触目所及,色调皆十分轻淡。
其间又有藤萝青翠,花木繁丽,湛蓝湖水波平浪止,别有一番出尘世外的洁净。
他们穿过枝叶掩映的长廊,途中,谢真停下来看了一眼远处。他视线尽头有一座小巧的塔楼,旁边有一株姿态秀丽,通体金光灿烂的古树。
“那个是?”谢真问。
“沉鱼塔。”长明道,“作藏书阁用。不过里头很闷,你想看什么书就拿出来看。”
“不是,那棵树。”谢真总觉得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个就不大清楚,可以问问奉兰。”长明也看了看,回想片刻,“似乎塔建起来的时候就有了。”
谢真:“说起来,为什么叫沉鱼塔?”
长明:“多半是某个祖宗为了讨人欢心弄出来的吧,王庭到处都是这样的典故,习惯就好。”
西琼:“这个,其实,叫沉鱼是因为下面镇着一条鱼妖的遗骨。”
谢真与长明一起转头看他。谢真道:“原来如此。”
长明:“嗯?西琼你怎么也在。”
西琼:“……”
一直都在好吗!结果你光顾着跟人家说话,完全没看见我吗?
他干巴巴地说:“殿下,我回左院也走这条路……”
在长明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飞快道:“我去请一下奉兰大人。”说完翻过栏杆跑了。
他离开后,谢真疑惑道:“你把人支走做什么?”
长明神色不变:“去叫奉兰,有点事情。”
谢真点点头,不再多问,两人一路前行,来到靠近林地的一处偏僻地方。在两棵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白树间,挂着一条细细的锁链,链环半金半银,当中有一枚锁头。
长明道:“这里是王庭禁地,有些麻烦,一定得用朝羲开启。不过,里面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东西。”
他取下朝羲,用剑鞘在锁上一敲,两棵树间的虚空忽然一阵扰动,现出一道石门来。锁链从中间熔断,落下两旁,他推门而入。
穿过石门时,谢真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温暖气息,仔细辨别时,似乎是与朝羲同源,想来这道门禁也与王剑有关。
门后是一处素雅的小院子,院内有一泉眼,以玉石围成一方小小的池水。池水边,立着一座无字的黑石碑,石碑后是座小屋。
谢真也没料到,深泉林庭的所谓禁地,居然是这么一个朴素不起眼的地方。他四下看了看,有些疑惑:“这个石碑又是做什么的?”
长明:“不大清楚,先王或许知道,但反正他没同我说。”
他翻手取出银铃,俯身到池水边,把铃轻轻一摇。
一道银光落入水中,接着裴心沉睡的虚影便出现在水面上,时隐时现,淡得几乎看不见。
“这池水可用来温养神魂。”长明道,“但是他受创太重,又只留下一点残片,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才行。”
“已经是万幸了。”谢真笑了笑,“先这样看看吧,以后总有办法。”
长明陪他在池边待了一会,便道:“刚回来,我去见一下奉兰他们。”
谢真于是也起身,长明见他似有眷恋,想了想:“不然,你在这里多待一下,我回头再来接你?”
谢真:“也成。”
长明离去后,他仍然坐在池边,静静望着水中裴心的影子。过了许久,他看了看天空,默算时刻,无意中回过头,忽然发现那个黑石碑有些变化。
石碑的正面原本平滑一片,如今却多出了两个小字,写着“看我”。
谢真一怔,走过去细看,疑惑道:“难道你是在叫我?”
黑石碑上的字迹飞快融化,变为一个字“是”。
谢真稀奇道:“请问你是?”
黑石碑用写字的方式答道:“无关紧要,但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谢真:“你问吧。”
黑石碑:0v0
谢真看着碑上用简单几笔勾出的笑脸,不禁一笑。
接着,只见石碑写道:“你身上,为何有孤光的气息?”
西琼在走廊上碰到了抱着一堆书册的奉兰。他礼貌道:“我替您拿些?”
奉兰:“哎,来的正好。”
他个子也不太高,捧着半人高的书,脸都快挡住了。西琼拿了一大半过来,问道:“奉兰大人怎么不找人给你拿?”
“拿也不让进院子,我就自己过来了。”奉兰蔫蔫地说,“殿下回来得还挺突然,也不知会我们一声。”
西琼心有戚戚。这次长明出巡,先是带着奉兰,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奉兰就被赶了回来换上他,可他一路上也云里雾里,搞不懂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奉兰眨了眨眼,小声道:“你有见到那个花妖,叫阿花的吗。”
西琼:“见到了。”
奉兰:“你看他如何?”
西琼谨慎道:“这个不好说吧。总之,平时话不多,为人十分质朴。”
“唔唔,给我的印象也差不多。”奉兰嘴里好像在含着什么果核之类的,腮帮一鼓一鼓,“我觉得他还不错。”
西琼:“不知殿下为何对他这样看重。”
奉兰:“嗨,我看就是一见钟情嘛。”
西琼:“……”
奉兰:“要么就是殿下吃错药了?”
西琼:“就没有第三种解释吗?”
“我倒是想知道,你要怎么解释他们碰面没多久就这么亲近的缘由。”奉兰看了他一眼,“还是说,他们之前见过?”
西琼面色不变,心道你套我话要不要这么明显,问题是我也不知道啊!
“我也想知道。”他说,“猜来猜去,还不如直接问。”
奉兰:“说得好,但有啥用,你敢问吗。”
西琼:“……”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持静院门前。
这里并非深泉林庭的主殿,而是左院中一处僻静所在。原本是长明在幼年时的居所,继位后他仍然住在这里。
院里只有一名自小照顾长明,名叫百珠的侍女打理起居。除了她之外,任何人进出持静院都须经通传。
奉兰几次建议长明搬去主殿,都被拒绝了,连西琼也私下里劝他,不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和殿下别苗头。
但是,他在意的并非只是住在哪里这种小事。从长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奉兰便在深泉林庭中默默观察,在他看来,不管是先王自己,还是先王在位时王庭乃至三部的气氛,都很难说能对这名继承人的成长有任何助益。
然而这位孤僻的小殿下,自从少年时离开王庭去中原游历,每次回来都好像变了个人,日渐成熟。这也令先王感到不安,毕竟照之前几代王庭的更迭来看,一个困在芳海万事不管的王,配上一个恭谨小心,不越雷池一步的子嗣,才是“寻常”的父子相处之道。
而长明,显然并不像他期望的那样中庸。连当时笼罩在王庭上数百年的阴翳,也慢慢无法掩盖他的锋芒。
先王为此日夜忧心,奉兰担忧的地方却与他不同,他总觉得,长明似乎志不在此。比起继承深泉林庭,他或许更想游历天下,就如他结识的那些仙门修士一样。
假如一切就照这个轨迹发展,也没什么不好。多年后,当先王不再能于血脉上压制他的继承者,长明就将成为新王,他的继位,应该能为深泉林庭带来长久未有的变革。
可是奉兰也完全没想到,王权的更替来得如此猝不及防,甚至称得上惊心动魄。
那一年,失踪多时的长明忽然返回王庭,以雷霆之势迫使先王退位,哪怕当时奉兰试图阻止,也终于还是无法与之抗衡。接下来,在三部蠢蠢欲动地试探时,拿最不服管的繁岭部杀鸡儆猴,一举确立了他如今的威望。
现在三部提到长明,无不认为他是野心勃勃的新王,想要重振王庭,恢复往日荣光。
但奉兰在意的事情则不尽相同。他看到的是,长明自从返回王庭以来,依然只住在小时候的院子,让从前熟悉他的人服侍他。他不曾对王庭的亭台楼阁做过任何改建,仿佛只要实用,还能住人,就没什么问题。
确实许多人都认为,他比先王乃至更早之前的王都应该更能胜任这个位置。可是奉兰仍然觉得,他对于自己的身份,对于深泉林庭,仍有一种微妙的抗拒。
一个并不认同自己血脉的祈氏,将会把王庭带向何方?
奉兰也不清楚,但他们现在除了俯首听命,无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不过,那个让长明格外另眼相看的花妖的出现,让他从这位新王身上看到了一丝裂隙,并在其中仿佛窥探到了少许他以为早就消失无踪的柔情。
持静院内,百珠迎接他们两个进去。她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蝶妖,眼尾带着深深的纹路,衣着素净,永远梳得整齐的发髻上佩着一对竹簪。
因为常与她打交道,奉兰知道她耳朵有些不好使,所以总是谨慎地观察别人的唇形,以免听错事情。
奉兰道:“殿下在书房吗?”
百珠笑着点点头,路过小厨房时端了茶,把他们领去书房。长明坐在窗边,面前什么都没摆,看起来只是单纯地在想事情……或者说发呆。
上了茶后,百珠便离开,奉兰和西琼自己找地方坐了。长明看着那堆书册,转向奉兰:“这些是?”
奉兰:“是殿下之前要找的,与三部血脉有关的古籍。”
长明了然,道声有劳了,西琼便帮他整理起来。奉兰在一旁对他汇报了这些天来王庭里的事情,基本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之前关于雩祀的准备,完全是西琼在着手,他被长明一纸飞书叫出去后,这边的工作就暂时停了下来。
长明端起茶杯:“与我一同回来那名花妖,你们也都认得了。他无论在王庭里做什么,都不必阻拦。”
西琼道了一声“是”,就继续埋头翻卷册。奉兰却没有如他想的那样出言反对,而是自然地说:“我已经让人把琴台收拾出来,随时可以住进去。”
长明:“……”
他被茶呛住了,连连咳嗽起来。
西琼和奉兰的动作凝固了,均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过了片刻,长明总算从这前所未有的失态中恢复,严厉道:“不要说笑,那是我的友人。”
西琼:“……”
奉兰的声音瞬间弱了一半,小声道:“行、行吧,殿下您这么说的话……”
长明:“有什么疑义?”
奉兰:“没有没有。”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死寂,只有西琼还在机械地整理书册。半晌,奉兰终于忍不住问:“那么,这位公子要住在哪里呢?我也好叫人提前整理。”
长明:“不用,他住持静院,百珠收拾过了。”
奉兰:“……”
西琼一言难尽地看了奉兰一眼,后者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这时候长明又来了一句:“琴台的事情,绝对不可再提。”
奉兰:“……好。”
王庭另一头的禁地中,谢真正微微蹙眉,立在石碑面前。
自他重活过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虽然不是人,能透过他这具花妖的躯体,察觉到与“谢真”相关的蛛丝马迹。
孤光是他曾经的佩剑,也是瑶山镇派之剑,他万万没想到,在远隔千里的深泉林庭,会有一块石碑能如此敏锐地感应到孤光的气息。
既然石碑上来就一语点明,再遮掩已经无用。思忖片刻,他便对着石碑坦诚道:“我与孤光有些渊源,但个中缘由,恕我暂且保留。”
石碑写道:“也无妨,你先告诉我,如今世上是否还有一个叫瑶山的门派?”
谢真心中疑惑更多,正色道:“有。”
石碑:“很好很好。孤光此剑,是否在瑶山中传承?”
谢真:“是。”
石碑:>_<
冒出一个皱眉的表情后,石碑便不再动弹了。谢真的疑惑实在无法平息,心知这石碑恐怕来历十分古老,开口时候也改了称呼:“前辈,能否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石碑:“你问。”
谢真:“你为何会感应到孤光的气息?”
石碑沉默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写出一行作答。
它说:“孤光与朝羲,皆是我亲手铸造,我当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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