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沉鱼塔(五)

小说:大师兄说过 作者:thymes
    持静院中有一处温汤,不算豪奢,但热泉本身就已足够舒适,谢真也很佩服当初修建王庭的祈氏先祖,能把这些巧思收拾在方寸之地中。

    有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系着袖子,不着边际地想起了些乱七八糟的话。

    长明刚刚沐浴出来,穿着中衣,头发以一根长簪盘起,两颊尤带一点水汽氤氲的淡红。任凭是多严肃的人,这会也总会显出些柔和来。

    谢真左看看右看看,感觉倒是有点像那个小长明了。

    他熟练地拿着木头滚轴,在长明背后敲敲打打,时不时地滚上几下。过了一会,他用手按了按对方的后背,道:“别绷这么紧啊。”

    长明闷声道:“有吗?”

    谢真啪地拍了一下的他的肩后:“有。……哎算了,还是我来吧。”

    长明不知道怎么就不太放松,谢真把木轴放到一边,上手开始捏。这套技巧说起来,还是他有一次在外游历时,和一名在民间开馆的老师傅学来的。

    老师傅起初还不肯教,把一看就不是凡人的谢真当做来找乐子的了,非常不想理他。谢真诚心请教,费了一番功夫,才从他那里学到这一手。

    那时候,他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在山上天天操练那几个师弟,基本以鞭策为主,搞得这帮小孩一个个哭天抹泪地喊累。虽说修行不累是不可能的,但是听多了他也觉得不忍心。

    学了这套手艺,练累了捏一捏,然后就能继续练更久,师弟们哭起来也更有劲了,让他十分欣慰。

    长明以前也被他捏过不少次,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长大了,反而好像没有当年那么自在。

    “说起来,”谢真边按边道,“你的原形也长大了吗?”

    长明:“……本来就不小啊。”

    谢真:“那就是有长大的意思?什么时候也变个原形看看吧。”

    长明:“不给看。”

    他语气全然不像平常的稳重,有种蛮不讲理的味道。谢真不自觉地就拿出当大师兄哄孩子的口气:“怎么就不让看啦?”

    长明:“你的原形都没给我看过。”

    谢真:“我有个啥原形啊,我是人好吗?”

    长明:“……”

    他默然片刻,道:“现在不是了。”

    谢真:“这个原理有点复杂,不过我负责任地说,我现在本体就是这样。别指望我能给你变朵花出来啊。来,转一下。”

    长明转了半个身,谢真发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离得这么近,他得以细细打量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其实若论五官轮廓,与他少年时并没有太多的分别,只有些许不同而已。但就是这微小的不同,使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另一番模样。

    长明睁开眼,正与他视线相对。谢真眨了眨眼:“我有一事十分好奇。”

    长明:“什么?”

    “你变了不少。”谢真说,“究竟是一点点长成这样的呢,还是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长明嘲笑道:“你都在想什么无聊的问题啊。”

    谢真用木轴咚地敲了一下他,自己也笑了:“也是,好像没什么意义。”

    他把左边的肩膀也捶完,拍拍手收工。这时长明忽然道:“是后一种。”

    谢真一怔:“你是说我刚才问的那个?”

    “是。”

    长明轻声说:“就只是一瞬间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谢真再去沉鱼塔时,仍然会遇见那个叫安柔兆的金翅鸟少女。不过她一改之前的态度,每次都只礼节性致意,不再过来闲聊,叫谢真松了口气。

    他不是很会应付这些热情的姑娘家,当年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名声在外,一般人根本不敢来跟他贸然搭话,现在就不大一样了。

    还好安柔兆现在只会在离他隔着两张桌案的地方看书,看累了就出门在外面的黄金树下站一会,安安静静,与他互不打扰。就这样,几日过去后,她也突然就不再出现。

    那天谢真还有点奇怪,问道:“行舟,那位姑娘怎么没来?”

    “你很想她来吗?”一个声音从楼梯上飘出。

    谢真:“有她在那边坐着,这塔里还算有点人气。”

    “是妖气。”那个声音纠正道,“这里哪有人啊。”

    谢真:“……你说得对。”

    他抬起头,正看到一头短发的青年背对着他,坐在楼梯的栏杆上。接着对方往后一倒,头朝下地栽了下来,在空中展开双手,衣袖飞扬,像一片落叶一样转了几个圈,轻飘飘地落在了他面前。

    谢真:“你把头发剪了,就是为了方便在空中这么耍吧?”

    行舟道:“你再猜。”

    谢真:“……”

    行舟今天脖子上的手巾绣着明亮金线,衣衫也换了一套。在服饰大多以深色与黑为主的王庭,天天变着法穿的也就他这么一个。可惜他每天只在沉鱼塔里待着,不会去外面展示一下他日日更新的色彩。

    他和西琼一样,是由长明继位后带回王庭,不过年纪较西琼要大得多,据说原本是隐居在燕乡的医师。到了深泉林庭后,他也没有领什么职务,就在沉鱼塔里当个文书,悠闲度日。

    不过长明对他颇为信重,刚回王庭时,就找他为谢真诊断过。谢真的毛病并非病症,行舟也没什么好办法,两人倒是就此熟悉起来。

    行舟坐在他旁边那张桌子上,晃着腿道:“那个小姑娘应该不是来看书的。”

    谢真:“怎么说?”

    行舟:“你注意到她拿的书了吗?”

    谢真第一次遇到她,是在放史书那片区域,之后就没再注意过,便摇摇头。

    “每次她拿的全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书,起初我以为她有什么目标,用这些无关的杂书来掩饰她真正想找的东西,但也并非这样。”行舟一摊手,“她每本书都从头开始看,看上一段就去休息,然后再回来继续,即使看不完,下次也会再借一本新的,哪是查什么东西的态度。”

    谢真:“观察入微。”

    “过奖过奖。”行舟一笑,“那么你觉得,她是来做什么的?”

    谢真想了想:“来看你的?”

    行舟:“……”

    “好吧,我知道你要说,她或许是来找我的。”谢真道,“不过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地方吧。”

    行舟:“作为第一个住进持静院的外人,你以为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猜测你和殿下的关系?”

    谢真淡定道:“反正也没人猜得中。”

    行舟:“……”你这是哪来的自信啊!

    安焉逢心事重重地走在小路上,一抬头,却看到无忧从对面过来。

    他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东西往袖子里一藏,随即想到就是不藏对方也未必看得出,便摆出一副冷淡表情,反正他每次和无忧也都是两看两相厌。

    结果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无忧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他:“你这是去哪里钻草丛了?”

    也不是无忧多么细心,实在是安焉逢看起来有点狼狈。他袖子上有不少细细的草屑,头发里也挂着叶片,回来之前他自己也稍微整理了一下,但是怎么也恢复不到出门前的整洁就是了。

    “少管闲事。”他硬邦邦地说。

    无忧:“……喂,就是关照你一下,你要不要这么不识好歹啊?”

    “你?关照我?”安焉逢嗤之以鼻。

    无忧没有被他的话击退,而是突然凑近他闻了闻:“哇,味道好怪,你还是去沐浴吧……”

    安焉逢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浑身不舒服,总感觉是不是真的沾上了什么奇怪的气味。无忧用手扇了扇风,远远躲开他,一溜烟走了。

    安焉逢:“……”

    如愿摆脱了这个烦人的大小姐,他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他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来不及沐浴,换了身衣服,确认身上没什么怪味,又拆开发饰,把头发重新梳好。

    昭云部来的随从都被他想方设法支了开去,安柔兆也不在,他必须要把握这难得的良机。

    桌上放着一个布包,是他刚刚藏进袖子里的。里面包着两支看起来平凡无奇的紫色草叶,安焉逢把它们两三下碾碎,握在掌心,走向院落的西边。

    王庭为昭云部使者安排的院子非常宽敞,安焉逢与安柔兆各自住在院子的一头。他此刻走向的,就是安柔兆的房间。

    他站在后窗边,掌心中燃起一丝火焰,烧灼着那些草叶的碎末。很快,一缕紫烟从他手中飘出,沿着窗缝钻了进去。

    不消片刻,紫烟渐渐颜色加深,变得仿佛一股绳索般凝练。安焉逢抓着紫烟绳索,上下拨弄两次,把窗内的搭扣撬开,然后推开窗户,跳进房间。

    安柔兆的卧房与书房相连,里面的陈设以王庭的布置为主,她也几乎也没有在里面添上任何姑娘家喜欢的摆设。安焉逢环顾一周,小心翼翼地四下查看,但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最后,他不得不把视线投向两个还没查看的地方。

    梳妆台上摆着一只镜匣,除此之外,帘幕后还有一只刻着金羽纹样的衣箱。若非迫不得已,安焉逢实在也不想动这些地方。

    不过来都来了……世上许多事情,说不定坏就坏在一句“来都来了”。

    他想象了一下被姐姐打成秃毛鸡的景象,不禁打了个寒颤。

    安焉逢先走到梳妆台边,低头看着镜匣。窗外的日光照耀在木匣中深深浅浅的金线上,他猛然发现,这匣子上面似乎附有阵法。

    阵法他可是一窍不通,经常被长辈责骂不学无术,即使和无忧不对付,他也不得不承认,无忧在这点上比他出息多了。不过他很有自知之明,既然不知道这阵法是做啥的,那最好还是先别碰。

    他放弃了镜匣,转而去看衣箱,幸好这个好像没动什么手脚。箱盖锁着,他故技重施,用紫烟形成的绳索拨开锁扣,打开了箱子。

    里面只放着些衣物,乍一看上去并无出奇之处。但在衣物之上,端端正正摆着的那件东西,让安焉逢倒吸一口冷气,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方寸大乱之间,他都没来得及留意四下的动静。及至有人推开门,他才猝然转过身。

    安柔兆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安焉逢此时倒是没那么怕了,他一把抓起衣箱里那件东西,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谁教你进你姐姐的房间乱翻东西的?”安柔兆反手把门在身后一关,走到他面前。

    安焉逢的手微微发抖。他拿着的是一件金羽发饰,同样的灿灿生辉,但与安柔兆戴着的式样不同,要简洁得多,乃是男子所用。

    而熟悉金翅鸟安氏的人看来,其中的纹样更是一目了然。每个族人自出生起都会有属于他自己的一套金羽图案,这件男子的发饰,正是属于安柔兆与安焉逢的另一个至亲兄弟,安游兆。

    这件发饰由莹金打成,内里刻有阵法,是长老们专为这一代小辈打造的护身法器。安焉逢也有件相似的,他平时虽然不爱戴,但绝不会把它随便交给旁人。

    “姐,你为什么会有这东西?”他鼓起勇气,直视着安柔兆,“游兆哥怎么了?”

    安柔兆唇角扬起,安焉逢忽然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甚至都有点不像她了。

    “游兆啊,他好得很。”她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不对的?”

    安焉逢茫然地说:“那天你穿的男子衣衫,腰上的佩饰也是大哥的……”

    “哦?那上面没有金羽吧。”安柔兆好奇道,“莫非你记得那件东西?可是,游兆都离家那么久了。”

    安焉逢:“我当然记得!因为那就是我送给他的啊!”

    “哎,好像还真是,我竟给忘了。”安柔兆苦恼地摇了摇头,“真是的,焉逢啊,你总是该明白的时候不明白,该糊涂的时候又不糊涂。”

    “什么叫该糊涂的时候?”安焉逢大声道,“姐,你要做什么?你把游兆哥怎么了?”

    他问完这话,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想起之前他随口的猜测。

    “你该不会,”他喃喃地说,“真的还在因为繁岭部的事情恨殿下吧?即使这样,这次主将派我们来这里,你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惹事啊!”

    “你想太多了。”安柔兆打断道,“焉逢,我也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既然你都问到这个份上……”

    安焉逢紧张地看着她,却见她嫣然一笑:“我也还是不能告诉你呢。”

    他只看到眼前金光闪烁,转瞬间便头壳一痛,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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