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杏子红(一)

小说:大师兄说过 作者:thymes
    谢真这晚睡到一半被冻醒了。醒来他先去看身上,被子盖得好好的,也没有被踢到地下,或者卷成一条。

    屋内温暖如春,他感受到的冷显然与周围无关,只源于他对灵气的索求。当初神魂不相容的毛病第一次发作时,他还只是发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被长明兢兢业业地输送了许多火属灵气,他的症状渐渐变成了畏寒。

    他翻了个身,总觉得床上空空荡荡,想继续阖眼吧,又怎么都无法睡着。

    在脑海里把木桩砍了四百次后,谢真终于放弃了,披衣起身,拿起放在枕边的剑出去。

    行舟让他这几天少练剑,他虽然闲不住,也不能不听医师的话。天色仍然一片幽暗,离日出尚有些时候,他出了院子,本以为这时候只有轮值晚班的守卫,结果没走几步,看到西琼匆匆而来。

    一见到他,西琼愣住:“怎么这时候出来?”

    谢真:“你不也一样?”

    “我吗?早习惯了。”

    西琼不但孤身一人,而且仗着夜视的天赋,连灯都没提,就像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夜幕下过来,“阿花公子,烦请开个门,我奉殿下之命去书房找点东西,就不半夜把百珠叫起来了。”

    谢真奇道:“长明……殿下出去了?”

    “殿下今晚没回来。”西琼似乎也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不知道,不过忍着没问。谢真于是与他一起回了持静院,两人进去书房,谢真问:“可是有什么急事?”

    面对谢真,西琼自然不会隐瞒:“是静流主将到了,行舟正在为无忧小公子诊治,殿下也在。我来取些殿下要的卷册。”

    谢真顿时就想过去看看无忧怎样了,但又想到他现在身份未明,尽管与无忧相识一段,终究没什么说得过去的立场。要是出现在施夕未面前,长明说不得还要编点理由解释,不好再去添乱。

    不过,施夕未既然到来,想必情况也会有转机。他压下这些念头,等西琼拿了东西离开后,就随手取了本书坐下读着,等待长明回来。

    片刻前,无忧房中,行舟正把两柄银刀归拢,眉头紧皱。

    施夕未面颊上已无一丝血色,却道:“不继续吗?”

    “再继续你就要不行了。”行舟小心地检查无忧颈后的金梭,头也不抬地说。

    施夕未道:“我没关系。”

    “不行。”行舟不客气地说,“我是要医他,不是杀你,再说把你血抽完了也没用,不是这个问题。”

    施夕未:“那是什么问题?”

    “我本来要做的是让他重新血气充盈,从另一侧冲击这个金梭,把它从外面打开。”行舟闷闷地说,“但是,你的血不足以让无忧恢复原状,按理说这不应该啊。”

    施夕未:“为何如此?”

    行舟转过头,先朝着长明的方向看了一眼。长明不解其意:“怎么?”

    “我要对主将讲的话,可能涉及私隐。”行舟说,“殿下要不别听了?”

    长明:“……”

    施夕未:“不必如此,请问吧。”

    行舟:“好,那我就直说了,无忧真的是主将亲生的吗?”

    施夕未沉默片刻,道:“是。”

    行舟:“你确定?”

    施夕未:“……”

    长明在一边简直听不下去了。行舟却道:“主将莫怪我失礼,无忧公子的血脉确实与主将有些联系,但比起父子,却有所差别。因为这份差异,主将的血才难以发挥效用。想要救小公子,光靠你是不够的。”

    施夕未已经维持不住平静的神色,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不这样做,就会泄露心中所思所想。行舟不愧是谁的账也不买的医师,在尴尬中把话说完了:“我不知道无忧的血脉来自于主将的哪个兄弟姊妹,总之如果按照我的法子治,就得把他亲生父母找来。”

    一室寂然,面对这已经触及静流部秘辛的状况,长明道:“今日之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施夕未微微叹了口气,道:“多谢两位。其实,无忧的母亲已不在人世,父亲身份特殊,我与他并不相熟。”

    “不熟就不熟吧,人命关天啊。”行舟一拍大腿,“孩子都危在旦夕了,赶紧把人找来吧?”

    长明心道如果说找就能找,施夕未之前也不至于难以诉之于口。果然听到施夕未道:“我尽力而为。”

    行舟:“三部之中,也有您没把握找来的人?主将是否有什么难处?”

    看他的架势,为了他的病人,似乎随时卷袖子亲身上阵也没什么问题。施夕未道:“他不是三部中人。”

    行舟一愣,吐了口气道:“啊,我早该想到的。身份特殊,是指仙门吗?”

    施夕未默然点头。随即,他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见谅,我并非执意隐瞒,但这不是我一家一部之事。这秘密本应永不见天日,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

    行舟急道:“是啊,主将,你就别顾虑了,这里谁没见过世面啊,是不是殿下?”

    长明:“……”你看我干什么?

    施夕未最后看了一眼无忧,问道:“他还在睡?”

    “对,他听不到。”行舟道,“所以,放心说吧,孩子他爹到底是谁?”

    施夕未道:“毓秀,孟君山。”

    行舟手里的银刀瞬间没拿稳,掉了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抄住,惊道:“谁?是我知道的那个孟君山吗?”

    施夕未轻轻苦笑了一下。此刻长明心中也一阵愕然,之前施夕未一反常态的犹豫不决,似乎完全有了合理的解释。

    作为仙门中首屈一指的名门,毓秀与妖部的关系最为恶劣,不但门规禁止弟子和妖族私下结交,就连不得不与三部往来的时候,也多半是找正清门代为周旋。因为谢真的关系,孟君山与长明算是认识,毓秀不能勒令孟君山和谢真断绝来往,更管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谢玄华头上,这事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但也仅此而已。

    现在施夕未却忽然抛出这个惊天秘闻,身为毓秀内定下任掌门的孟君山,居然会有一个静流部蜃楼血脉的孩子……看这意思,还是个私生子。

    难怪施夕未要隐瞒,无忧的身世一旦暴露,牵扯的事情实在太多。

    行舟结巴道:“孟君山他……他是不认这个孩子吗?”

    长明此时说了句公道话:“他不至于这样。恐怕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孩子吧?”

    “正如殿下所说,他一无所知。”

    将这个秘密说出口,施夕未已经恢复了镇静:“若有可能,我还是不想让毓秀门中知道此事。如今,我只能设法私下与孟君山见面,劝他独自前来。”

    长明皱眉道:“主将是否知道孟君山近况?”

    施夕未:“不曾了解过。”

    长明:“他不久前从昭云部返回毓秀后,就被门中下令闭关思过,不得迈出山门一步。”

    *

    谢真拿的那本书是古国史籍,他读得没滋没味,正想着要不放回去的时候,忽见长明推门而入。

    “怎么半夜醒了?”长明问,走到桌前。

    “不晓得,总之睡不着。”谢真精神一振,“听说施夕未来了?无忧怎么样?”

    长明:“不大好。”

    他约略说了原因,说到无忧并非施夕未亲生,谢真道:“难怪我看他与施夕未长得一点不像。但是,他身上确实有蜃楼一系的血缘吧?”

    “没错。”长明说,“蜃楼一脉单传,或许他母亲是流落在外的旁系。”

    谢真:“那他父亲呢?”

    长明:“那人说来你也认识。”

    谢真一怔:“是谁?”

    长明:“孟君山。”

    谢真:“……”

    他啊了一声,一时间说不出话,半天才道:“怎么是他?真的假的?他知不知道?且慢……”

    说着他想起在天枢峰上一别时,孟君山给他看的手腕上系着的红线。那时,孟君山说他成亲了,但看他的意思似乎是惨淡收场……莫非指的就是这件事?

    “这可有点麻烦啊。”他喃喃道。

    长明:“如今之计,要救那孩子,就得把孟君山找来。不过,他现在正在闭关,还要想想怎么办。”

    谢真也没听说过这事,闻言讶道:“他闭关了?”

    长明:“是从昭云部回去之后的事情。”

    谢真心道长明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长明又道:“王庭和毓秀没有正式往来,但或许可以送信给他。”

    “……行不通的。”

    谢真摇头,“你可能不知道毓秀他们闭关是个什么情况,就是把人往后山一关,待够了时间才能出来。信多半是送不进去的。”

    长明:“这也叫闭关?是囚禁吧。”

    谢真:“不,囚禁还有人送饭,闭关连饭都不给送呢。”

    长明:“……”

    谢真思索片刻:“我看只剩下潜入这一条路可走了。”

    长明正想说话,谢真立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毓秀直接把人交出来吧?劝你别来硬的,毓秀不吃这套,搞不好就要打起来。”

    长明看着他,微微一笑:“我给你留下了如此不讲理的印象吗?”

    “咦?那倒不是……”

    谢真莫名地有点找不到词,眨了眨眼睛,想要转开视线。长明却道:“我确实这么想过。”

    谢真:“……”

    长明:“只是,目前孟君山的态度还不明确,先把事情闹大,实属不智。”

    谢真:“对。我刚才想了一下,我对毓秀里面还算有些了解,加上施夕未的幻术,进去找到孟君山应该不成问题。”

    长明:“也好。从水路走,来回三天差不多。我与西琼交代一下离开时的事宜。”

    谢真:“等下,你也要去?”

    “嗯?”长明挑眉,“不行么?”

    “不是……”谢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你不是忙着吗?”

    “也不差这几日。”

    长明说,“蜃楼一脉在雩祀中必不可少,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在灯火的照耀下,他的神情有一瞬间近乎冷酷。谢真默然片刻,才道:“那要仔细点,别被毓秀弟子抓到。万一你们两个暴露行踪,估计会成为仙门年度最大花边新闻。”

    长明:“……”

    也不知道长明是怎么与施夕未解释的,总之天亮时分,三人在左院中会合时,施夕未没有对谢真的到来有任何异议,只是道:“劳烦二位了。”

    谢真说声客气。离他上次见到施夕未刚过去数月,这位静流部主将看起来仍然是那副略带病容的模样。

    行舟从无忧的房间探了个头出来,道:“在外面也记得吃药啊!我搓了丸子给你带上了!”就缩了回去。

    施夕未道:“殿下与我说过,我们这次要直上毓秀山。为防万一,我先为两位换上一张脸,作为底层的伪装。这样即使之后的隐匿失效,也不至彻底泄露身份。”

    他的幻术造诣登峰造极,谢真此前只与他交过手,对此也颇有些好奇。施夕未先对长明道了句失礼,端详他面孔,过了一会,伸手在他眼前拂过。

    随着他五指挪动,长明面容的轮廓也发生了细微变化。那股凌人的气势消解了大半,虽然并没有天差地别,但却变得不太起眼,叫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原本的样子。

    谢真左看右看,不禁一笑。长明有些不自在地道:“怎么?”

    “一望即知,是个好人。”谢真貌似正经地回答。

    长明:“……”

    施夕未来到谢真面前,如法炮制。谢真想起自己还有花妖的显眼标识,摸了摸眉角,问:“这个也能遮住吗?”

    “虽然可以,不过族群的标识用幻术遮盖,事倍功半,且容易导致全盘溃散。”施夕未解释。

    谢真心道估计也是这样,便等着对方施术。施夕未却从桌上拿来一只盒子:“但这个并不是一定要用幻术处理。许多修炼不到家的小妖想要去中原行走时,也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方便办法。”

    长明在旁边也诧异地看着,显然也没研究过这些技巧。盒子里装的是像浅色药膏一样的东西,施夕未以手指沾了些,道:“请先不要动。”

    谢真浑身紧绷,一动不动,任由对方冰凉的指尖按在他眉角上。施夕未的动作非常快,处理完后便擦了手,为他加上幻象。

    他拿过镜子一看,果然变得普通了许多,再加上红痕已去,想必混进人群,也没法一眼就被发现。施夕未把盒子递给他道:“幻象只要不撤去就会维持,但药需要视情况增补,这一份先留在你那里吧。”

    谢真接过,施夕未迅速地给自己也换了一张面孔,三人于是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来到停靠崖鹰的地方。

    王庭的车驾太过招摇,肯定是不能坐了,他们预备乘崖鹰先到毓秀左近,再寻机上山。两只崖鹰已经在等候,长明拍拍其中一只颈间蓬松的短羽,低声说了几句,那只崖鹰就在施夕未旁边俯身,示意他乘上去。

    谢真来到另一只崖鹰面前。从它侧面金色的纹路来看,他发现这就是之前在昭云部,长明给他带在身上那只。即使他听不懂鸟语,但鸟应该听得懂他讲话,他于是和对方打了个招呼:“许久不见?”

    崖鹰低鸣一声,翅膀在他手背轻碰,弯曲的利喙闪着寒光,侧面宛如淬火的刀锋,让谢真一看就很喜欢。他梳了梳崖鹰的羽毛,一手沿着喙抚摸下去,正想凑近了看,崖鹰却忽然往后一缩,逃开了。

    长明恰在这时走过来,谢真不解地问:“它不喜欢这样吗?”

    “或许是不好意思。”长明道,“它很少与人亲近。”

    谢真半信半疑,他总觉得崖鹰看起来不像不好意思,倒像是是有点害怕。长明又道:“况且你还上去就捏它的嘴。”

    谢真:“……”

    这么一说,好像是颇为唐突,他对崖鹰道:“失礼了。”

    崖鹰明亮的眼睛圆溜溜地瞧着他。谢真没忍住感叹了一句:“原来鸟都怕被捏住嘴吗?”

    说着,他的视线落到长明的唇上。

    长明:“……”

    谢真轻咳一声,岔开话题:“我们坐这只?”

    “自然。”

    长明忽地伸手把他一揽,谢真没等说话,已经被抱上鸟背了。崖鹰双翼一展,纵身腾起,破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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