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孟君山即动身返回毓秀。
人是王庭请来的,自然也要原样给送回去,孟君山谢绝了长明派人送他的打算,独自乘崖鹰连夜回去。再隔一天,崖鹰带回一张笔迹潦草的信,是写给谢真的,言说诸事顺利,师门暂时还没发现他偷溜,叫他不必担心。
虽说这张短笺干干净净,谢真拿起来仔细一看,还是从上面察觉到一丝酒气。
肯定是挖出他藏的酒,喝了个痛快,谢真心道。
短短几日内发生了许多令人措手不及的事,尘埃落定后,该忙的还是要继续忙。他从行舟那里听说,王庭上下的守备再次被筛了一遍,连沉鱼塔也不能幸免。西琼仍然整日不见人影,安焉逢不知道是被关起来了还是在养伤,更大的可能是两者兼有。
而施夕未与长明可能是达成了什么协定,并未立刻返回蜃楼,而是在王庭住下,准备亲自参与不久后的雩祀。
也因为如此,养病中的无忧老实得像个鹌鹑。出来放风也就在院子走走,能打嘴仗的人也找不到了,以至于谢真去看他的时候,虽然他天天喝药喝得小脸白里透红,但是两眼无神,一看就是了无生趣的样子。
施夕未就在外面隔壁,无忧也不敢跟谢真聊什么有的没的,只道:“躺得太没意思了,阿花给我捎点话本来吧。”
“话本一时可能找不到。”
谢真想了想沉鱼塔里的藏书,“游记之类倒是有些,我挑写得有趣的那种给你带两本如何。”
“好好好!”无忧点头,末了又道:“《玄华箴言》的立冬特辑也来一本呗?”
谢真:“……”
他简直难以置信:“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这些特辑都是从哪凑出来的新内容?立冬特辑又是什么?”
“哎呀这你有所不知。”无忧道,“最近正文是没什么增补了,不过近年也有加入他人转述的剑仙事迹,作为附录,所以越来越多。至于立冬特辑,那可很特别了,会有一套全新的装帧呢。”
谢真:“……”
无忧眨巴着眼睛看他。谢真说:“你还记得长明殿下对这书是什么态度吗?”
无忧:“……”
谢真:“我托人去买的话,如果他问起来……”
无忧:“当我没说!”
不好意思了,谢真心里对长明道,搬出你这尊大神来挡刀。虽说他如果要的话,长明多半也不会阻止,但是……反正小孩子看太多胡编乱造的语录也没什么好处。
身为该书的直接受害者,他至少可以从身边做起,有一个算一个,阻止它的继续传播。虽然没什么用就是了。
无忧咕哝道:“唉,那只能回去以后收一本往期的了。”
谢真看他真的挺想要,又有点心软,遂和声道:“虽然没有这个,我再给你削两把木剑吧,这边的白树很有弹性,手感十分不同。也不费力气,在院子里可以耍一耍,好不好?”
无忧:“……”
他看着阿花认真的表情,坚强地说:“…………好!”
左右无事,谢真从沉鱼塔挑了书后,就去选好木料,回到持静院动起工来。
之前灵气动用太过,即使他如今已看不出什么症状,也还需将养,行舟更是勒令他这段时间不许动剑。修行有许多法门,不是非要摸剑才行,只是一段时日不用,总是有点按捺不住。
削剑倒是也可聊解寂寞。这活他小时候常干,平时锻炼用的家伙,基本都是他自己造的。他当时也问师傅,这木剑既无剑锋,也不够沉重,拿这东西练习,真的有什么用处吗?
师傅答道:“你的剑气太利,还不能如臂使指地控制,倘若用真剑,一天坏一把,我们就要吃不起饭了。”
谢真:“……”
他那时候真信了,深感生活不易,誓要刻苦修炼,好振兴师门。过了好一阵才知道,瑶山当初人虽然人丁凋敝,但穷是绝对不穷,别说吃饭,就是真让他练剑一把扔一把,也是费得起的。何况若是灵剑,根本不会如此耗费。
而用木剑的缘由,在他日后无论轻重、长短、形制,任何兵刃到了手中都运转自如时,也就慢慢领悟到了。
那时他每日星月刚隐时便起身修行,然后等着师傅来教导。师傅身体虚弱,大多时候只是在旁看着,每每出声点他破绽,总是一语中的,精准无比。待到午时,他服侍师傅回去休息,便去林中削一把明日要用的木剑。山间空谷林涛阵阵,雀鸟啁啾,那些生机勃勃的细小嘈杂,令他心中极为宁静。
即使到了如今,每当他一点点从木头中刻出剑刃时,他也仿佛仍能感到那拂面而来的寂寥松风。
谢真这次不舍得用海山来削,而是选了把小刀。他用指腹比着刀锋,没用上剑气,缓缓推过成形的剑身,心中也逐渐平静下来。
这次得知安游兆的背后也有那个戴金砂面具的神秘人的指使,让他反倒更不确定那个“星仪”到底想做什么了。现在看来,与其说当年之事是针对裴心,不如说星仪本来就是要驱使牧若虚,乃至通过摆布另外两个妖部的血脉,达成他的目的。
甚至连孟君山那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债,最开始也是因此而起。
十七年前,依他的了解,孟君山就是那种若有两个月的闲暇,会立刻提着包袱走到天边外的人,路上绝不会因为谁而多停留一天。而十七年后,他亲眼所见的,则是他为情所困的样子。
哪怕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可其间确有真心。这件事他着实陌生,眼看旧友为此辗转反侧,他难免有种措手不及的苦闷。
情之一字究竟是什么?若是与人耳鬓厮磨,交颈缠绵,他没体会过,也想不出这有什么趣味。若是相约白头,他又觉道途漫长,风云际变中应殒身不恤,怎能轻许诺言。
是朝夕欢乐?是四海相随?又或是美人如花,令人一见倾心?如此种种,他不是从没听说,但从不觉得自己也会成为这些故事中的主人。
正在出神,不防旁边有人道:“怎么削上剑了?”
谢真吓了一跳,发现长明不知何时回来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和长明太过熟悉就是这点不好,哪怕人都已经离得这么近,他也不会格外警醒起来。
“给无忧的。”他吹了一下刀刃,“他被施夕未关在院子出不来,正无聊呢。”
长明:“哦。”
他一弹手指,散碎的细屑顿时燃烧殆尽。飞扬的火光卷起来,在谢真的手指上拂过,带来一阵柔软的暖意。
过了一会,他说:“我也挺无聊的。”
谢真疑惑道:“你不是忙得不行吗?”
“忙。”长明道,“但是无聊。”
谢真:“……”
他发现长明盯着他手里的木剑看,忽然灵光一闪。曾经他为了哄长明高兴,经常路上有什么材料就抓什么,然后拿来雕刻些小东西给他,他该不会看到这个,想起了当年的事吧?
他挺想嘲笑一下他怎么长大了还这样,但现在说这话好像容易被呛回来,于是默不作声拿过另一块木头,手起如飞,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胖鸟出来。
长明:“……”
他拿过来看了看,评价道:“好圆。”
谢真完成之后,总觉得这个有些眼熟,不由得道:“我是不是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东西?”
“有吗?”长明挑眉道。
谢真被这么一反问,好像也记不太清楚。他就看着长明把木头小鸟掂了掂,握在手上,一转身往书房去了。
*
随着雩祀之期临近,谢真也逐渐恢复如常。依照长明的意思,沉鱼塔暂时封闭,行舟则被调去与西琼一同工作。每天行舟照例会来看看谢真的情况,药还在继续开,不过倒是不再阻止他用剑。
谢真心知他差不多也该离开王庭了。行舟对不相容症的研究并无进展,藏书中也没有太多发现,继续留在这里无济于事。
想解明那些未尽的答案,他必须去中原,前往那仙门林立的纷争之地。
兴许是重活过来后,卸去了那些时刻背在身上的职责,他总觉得近来自己有些耽于安逸,恐使剑锋锈钝。话本上讲的温柔乡英雄冢,他虽不了解,但在王庭的日子这般平和,哪怕仍有许多悬而未决的忧虑,也让人眷恋。
先王在位时,王庭想必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只看长明三天两头离家出走的事迹就可以猜测一二。如今他在这小小的持静院中体会到的安宁,归根结底,只与一人相关。
于他看来,长明仿佛是一夜之间长成了现在的模样。十七年缥缈相隔,他得以重新看待这个本应万分熟悉的人,有时他觉得一切正如过去,有时又似乎全然不同。他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只觉得若没有世事纷扰,就在这白树环绕下度过余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这念头正说明他心境蒙尘。无论多少不舍,他都不应止步不前。
“……所以你打算雩祀之后就走?”
药房中高窗细狭,空气也比外面干爽许多,纵使这里不像沉鱼塔那样容他窜上窜下,行舟还是找了个高处,坐在那长长的木梯台顶端。
今日他用一枚宝石针钉着衣领,翠色的亮面被切出锋利形状,谢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打扮的,也不知道是妖部哪里的习俗。
他说:“阿花啊,我是真的很不想听这些秘密,要是殿下问起来我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啊?”
谢真:“有什么不能说的?”
行舟:“呃……行吧,但是殿下知道了多半不会赞成,你这动不动打完架就原地躺下,出点啥事怎么交代。”
谢真:“所以我就是来问你,能不能把药做得便于携带一些。”
行舟挠挠他的短发,纳闷道:“你要做什么?”
谢真:“首先,打完架就原地躺下,这说法不尽不实。并非原地,必要的话,完全可以撑一段,跑掉之后再躺下。”
行舟:“……跑不掉呢?”
谢真:“就死了吧。”
行舟:“……”
谢真:“所以就多备些药物以备躲起来休养的时候用……”
行舟:“等下,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每次殿下为你输送的灵气才是你恢复这么快的缘故,光是吃药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谢真:“没有搞错,但这几次下来我也有些心得,殿下对我帮助良多,却不能指望每次都刚好有他在附近。”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淡红的玉简,放在柜上。行舟从梯子上滑了下来,拿过玉简一看,睁大眼睛:“这里面是你自己的灵气吗?”
“正是。”谢真道,“平日里抽出灵气贮存其中,需要运转灵气时,及时周转补回,就可极大减轻症状。取自本身,也无需像外来的灵气那样需要精细调理。”
行舟:“我从没听过这办法,但是好像也不是不行……你是怎么搞出来的?”
谢真:“查书。”
行舟:“但是,你这样每日抽取灵气,虽然不会让你的症状在斗战时急剧恶化,可长此以往,只会让你不相容的根基越来越严重。”
谢真:“这点我也想到了,不过没有万全之策,就先这样,左右一年两年的还不至于死掉。”
行舟靠在柜子上,一手拈起那片玉简,对向照进来的日光,一缕红影便映在了他的指间。他看了一会,语重心长道:“还记得上次我们讲的那件事吗?”
谢真:“哪件?”
行舟:“就是我说你再这么发展下去可能要危险的那件事。”
谢真:“对。那次你说想到了办法,到底是什么办法?”
行舟:“殿下不许我说。”
谢真:“哦。”
行舟牙疼地嘶了一声:“你就不好奇么?”
“如果那办法没有缺陷,你们也不会为难了。”谢真说,“如此,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修行中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法门,偏离正道并不可取。”
行舟:“你倒是看得开。那么我问你,殿下和你说了你后遗症的事情吗?我可是已经原原本本和他讲了。”
谢真怔了怔:“没有。”
“你看,我就说。”行舟摊手,“他不让你担心,背着你想方设法要把你治好再说。不过,如果你要走,多半还是得告诉你。毕竟躺在床上的病人有救,出去打架的死人没救啊。”
谢真:“……”
“所以,”行舟把玉简放回他手里,“你多少也惜命一点吧,你不在乎,有人还在乎。”
谢真一时默然。行舟又道:“看你这个不相容症,想必也很有点故事,我是不知道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要命到这个份上,但且看眼下啊。”
做什么的,谢真心道,做剑仙来着。
不要命?或许有一点,他当然也想活,可大道独行,除了手中的剑,还有什么可以依靠?还有什么会一直在他身旁?
“你讲的是,”他说,“且看眼下。”
与行舟说了这些后,谢真难得犹豫起来,暂且搁下了和长明谈话的打算。长明看起来也还没从行舟那里听到这事,他一琢磨,左右也是要雩祀之后再决定动身时日,不如到时候再说。
在王庭上下的一片忙碌中,繁岭部的来使终于抵达。
之前谢真还奇怪过,为何唯独繁岭来得比其他两边晚那么多,后来才知道,繁岭主将会亲自参加这次雩祀。这日,他返回持静院的路上,正见到一人站在门前。
他身量颇高,肤色略深,与中原人有别的轮廓如刀刻斧凿,倘若他走过越地的街道,这副流淌着异族血脉的相貌不知会引得多少人暗中打量。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从那刻意敛去锋芒的双目中,谢真看到的是令他战意盎然的野性与傲慢。
对方楞了一下,随即微微抽动鼻子,似乎在嗅闻风中的气息。
“你用剑么?”他问,语调斯文,发音有些生硬。
谢真一点头,并不说话。他不是很想和这种兽类天性强烈的妖族交手,打起来容易收不住,生死相争倒是无此顾虑,可是面前这家伙明显是王庭客人。
对方道:“你闻起来不像。”
谢真:“……”
闻起来?这还能靠闻的?
正当他觉得今天可能不打一架是没法罢手的时候,那人却后退一步,让出了通向院门的道路。
“幸会,我是繁岭部的那图雅塔兰。”
他彬彬有礼地说:“按照中原的习惯,你也可以称我为狄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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