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我叫阿花。”
“阿花么?”狄珂道,“很好的名字。”
谢真:“……”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听到他的名字后是这样的反应,看表情也并非嘲讽,而是一派自然,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可笑之处。
“在我的家乡,‘那图雅塔兰’的意思是丰沛雨水。”狄珂道,“雨落之后,山林回春,繁花正是万物苏生的预兆。”
谢真:懂了,所以你叫阿雨。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这人刚见面就说了这么一串是要做什么,于是便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对方像是觉得礼节性的交谈已经完成,直接进入正题:“切磋一下,如何?”
……搞了半天还是要打。
谢真:“先容我问一句,为何找上我?”
“你与他们不同。”狄珂道,“繁岭以外的妖部,用兵刃的不多。”
谢真明白了他的意思。静流与昭云中,大多是以运使术法为先,辅以各色法器,少有将刀剑作为主业的妖族。比如长明,他所佩的朝羲就很少会直接拿来砍人。
狄珂:“我听闻王庭中来了个花妖,剑法很好。”
谢真:“我倒不知道还有这种传言。”
他心想只有可能是从昭云部那边传出去的了,也不知道被他一剑穿胸的金翅鸟长老是怎么在背后编排他的。
狄珂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他好似不习惯那样绕圈子讲话,连形容也只会说个“很好”。谢真也不跟他客气,道:“行,那就来吧。”
话音刚落,对方便伸手往后,抽出背在背后的两柄长刀。双刀呈现粗粝的深色,黑中带着暗红,形状古怪,谢真还在想这是什么奇门兵器,就看到他将两刀并起,随着呛啷一声,顿时浑然一体。
握在他手中的是一把既厚且长的宽刀,谢真在蜃楼砍柴时候用的柴刀也很笨重,和眼前这把相比,却远不可同日而语。
游历天下时,谢真也见过精研重刀的高手,号称一刀有六千斤,能开山裂石,横断水流。一味追求巨力之重未免有失偏颇,但这位阿雨显然不是那等死脑筋之辈,只看那持刀架势,就是千锤百炼中锻造出来的技艺。
不过……谢真左右看了看,此处虽然开阔,但不能说多么适合对战。他说:“不换个地方?”
“这里就不错。”
说着,狄珂已经擎起手中宽刀,气势如同滚滚林涛,向他迫来。
谢真觉得这家伙看似有礼,其实霸道得很,难说是桀骜不驯还是存心挑衅。别的不说,就这么在王庭里拉出架势开打,是不是有点不给长明面子啊?
“点到为止。”他说。
“当然。”狄珂答道,“若使名花有损,我于心不安。”
谢真:“……………………”
繁岭部地处山林之间,木属妖族对族人意义特殊,尤其是花妖一类,十分受人喜爱。只是花妖大多是医师,又或者培植药草,往往深居简出,很少涉入纷争,更不会动辄拔刀与人对砍。
是以,狄珂这话说得十分自然。
谢真和繁岭部不算熟悉,多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但理解归理解,他只想说:态度如此不端正,还打什么?
他懒得废话,抽剑出鞘。狄珂的宽刀落下,他侧身斜指,海山的顶端刹那间吐出一道漆黑剑芒。
狄珂喝到:“好!”随即刀刃横挥,紧随他身后跟上。
两人都没用灵气,纯以技巧比拼。谢真起初存心速战速决,打着打着,却觉对方的刀法不拘一格,极有灵性,令他有些见猎心喜。如此,他就让了几分,想要多看看他的路数。
狄珂那边则是越打越惊,他本身习性霸道,刀法同样大开大合,如狂风暴雨,即使敌手用术法迎战,也常常被他一径破去,鲜少有人能正面抵挡他的一轮直攻。
然而这个花妖竟然是以势对势,哪怕他用的剑相较之下纤细许多,也毫无顾忌,一剑快似一剑,让他恍然有种面对悬崖飞瀑的错觉。
眨眼间数十招过去,他全没占到上风,早就想不起来什么面对脆弱的花妖要小心谨慎之类的念头,只觉得自己要是稍微分神,就会被那凌厉的剑势瞬间击穿。
眼看这么下去迟早要输,他轻喝一声“小心”,便改为双手持刀,摒去杂念,跨步拧身,以万钧之势当头斩下!
才一出招,他就意识到这招堪称生死相搏,但也收手不及。电光石火间,他看到对方略一偏头,飞扬的发梢末端恰好避过锋锐的气浪,没有损伤半分。
花妖迎着他的势道纵身向上,贴着刀刃掠过,然后从半空中直坠而下,穿过他那一刀将尽未尽的空隙,接着剑刃就指到了他的咽喉上。
那冰冷的锋刃一触即收,散发出来的剑势仍然令狄珂不寒而栗,几乎觉得自己的脖子已经断了。
他下意识地回手摸了一下喉咙,却只觉察到一丝极轻的刺痛。片刻后,那个位置才缓缓渗出一颗细细的血珠。
他抬起头,那花妖站在两步之外,已经收剑回鞘。
狄珂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不防旁边骤然一阵烈火扑来,他立刻拔刀相抗,下一刻,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地上便出现了一个燃烧着的深坑。
谢真:“……”
想都不用想是谁干的。他转过头,看到长明走到他刚砸出来的坑边,漠然往里面又添了一把火。
“……”谢真看了看坑,又看了看长明,“我们只是切磋。”
“我知道。”长明说,“他一向这样。”
过了一会,火渐渐熄灭,狄珂从坑里站了起来,看着没受伤,只是发尾有点焦,衣服有点糊。
他说:“殿下。”接着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他伸出拇指,把它抹掉。
谢真心道长明这下手好像有点狠啊。长明道:“深泉林庭并非十二荒,请谨言慎行。”
狄珂:“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不再看长明,拍了拍身上尘土,迈出坑外,经过谢真旁边时停下脚步道:“是我看轻你了。改日来繁岭部做客,定要再讨教一番。”
谢真感到他这话十分真心,便点点头。狄珂将双刀一分,负在背上,就这么走了。
他的背影消失后,谢真才道:“他好像和你很不对付。”
“这是繁岭主将,那图雅塔兰。”长明道,“当年与王庭一战,算上前任主将在内,他死了三个兄弟。”
谢真:“那他家一共有几个孩子?”
长明:“四个。”
谢真:“……”
静流位于水泽环绕间,昭云高居万峰之巅,繁岭则远在山林深处。大片人族尚未涉足的密林荒山,姑且都可算作在他们的势力下,因而倘若按照疆域划分,他们的范围也在三部中最广。
就像打起架来未必是个头大的取胜,地盘大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强势。但繁岭部多年来自成一体,即使当初对祈氏俯首称臣,至今也仍维持着许多与中原风物截然不同的旧日习俗。
在一些妖族看来,比起人族的诗书礼乐,繁岭部众反倒更愿意与荒蛮兽类为伍,实在是不堪教化,自甘堕落。繁岭妖族则对此嗤之以鼻,不很在乎自己是不是足够像个人,即使披上人皮,他们也绝不会丢弃骨子中的野性。
是以,当祈氏势弱,繁岭部主将卓延一系的反叛也并非毫无缘由。
卓延氏统领繁岭多年,是最初在深泉林庭与王族立下盟约的血脉。那图雅塔兰身为正统后裔,却与家族不合,常年在外流浪,若非他的兄弟死伤殆尽,他或许终生也不会返回族地十二荒。
被放逐的异类孤狼最后继承一部主位,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谢真:“所以他完整的名字,是卓延那图雅塔兰?”
“卓延是部族称号,与这边的习惯不大一样,分开讲。”长明道,“因而通常只提名字,不说姓氏。”
这是雩祀的前一日,王庭四下里戒备森严,到处都弥漫着似有似无的紧张气氛。长明回来的很早,平静一如往常,甚至还有功夫与谢真煮茶闲话,讲讲传闻逸事。
隔着袅袅升起的水雾,他的神情也看不分明。谢真隐隐察觉到他似乎有些心事,但兴许是还不知道要不要讲,于是只是拣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
“依照繁岭旧习,新生儿的名字被称作‘赠名’,来自世间万物。”长明放下茶杯,“若是弱小的妖,赠名常常具体准确,或者说很‘小’。像是‘草叶上结霜’,或是‘尾巴尖的一撮白毛’。”
谢真大感稀奇:“还有这样取名的吗?”
“他们相信这样渺小的名字,可以保护孩子不被山川的伟力所摧毁。”长明道,“是一种祝福。”
“希望他们平安长大。”谢真了然,“人族里也有类似的小名,二狗啊,铁柱什么的。”
“正是这样。”长明点头,“但另一些血统强悍的妖族,会反其道而行之,给后裔取上意义鲜明的赠名,愿他们一生宁折不屈,与天地抗争。”
谢真听得入神。长明说:“卓延氏这一代有四子,赠名依次为‘风’、‘雷’、‘雨’、‘花’,皆是重大的象征,可见先代……哦,先代的先代,对他们寄予厚望。”
他没说的话谢真也明白,从这些赠名中,更能看出繁岭一系的野心勃勃。被放逐的那图雅塔兰,也就是狄珂,即是第三子“雨”。
这会儿,他忽然有些明白狄珂为什么会唐突地对他的名字加以赞赏了。
“那么,长明呢?”谢真好奇道,“你从未说过自己名字的出处。”
长明:“我的名字来自先王梦兆。”
“梦兆?”
世上有无数修行法门,千奇百怪,可谓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唯有预言一事,时常有人言之凿凿地形容,但始终虚无缥缈,难以令人完全信服。
谢真本来不怎么信,实在是因为见了不少江湖骗子的把戏,但若这话来自深泉林庭的先王,自然不能是信口胡说。
谢真说:“原来真有梦兆这种事情。”
“曾经也有祈氏先人于梦中得到预示。”长明无所谓道,“不过大概没什么用,王庭的状况仍然每况愈下,想来梦兆也兆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真:“……那先王梦到了什么?”
“火。”
长明说。“这是他仅有的一次梦兆。后来想想,他当时说不定还挺担心的。”
“为什么?”谢真奇道,“对于你们来说,火应当是吉兆才对。”
“这倒未必。”长明说,“不过那梦里究竟是怎样的火,他没有和别人说过,我也不会知道了。”
如果是火,谢真想,用来形容长明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又是怎样。或许是静静燃烧的火焰,仿佛足以融化一切,带着令人恐惧、又忍不住想靠近的热度与光彩。
而在他看来,那团火是毛绒绒的,很蓬松,又非常温暖。
长明道:“在我小时候,先王住在正殿。正殿你应当没有去过,就是王庭中央那里,按照奉兰的说法,那里才是王族的排场所在。”
谢真:“嗯……不过小院子也挺好。”
“是啊。”长明笑了笑,“正殿中央有一条神道,通向后面祭礼用的栖梧台,祖祠不能随意进出,先王有时候就让我去那里头禁闭思过。”
谢真:“你是犯了什么事?”
“这可就多了。”长明道,“不过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小把戏,总之先王不太乐意,于是时不时就关我一下。栖梧台下,夜里一片漆黑,我特别讨厌那个地方。”
“怕黑没什么,我也怕黑。”谢真安慰道。
长明道:“我不怕黑,只是不喜欢那样。况且我自己可以点火。”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谢真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揪。他当初修炼极其刻苦,师傅几乎从不罚他,不过他的师弟们就没那个好运了。身为大师兄,他自己一开始总是心软,师傅就常常在有限的清醒时刻承担起教训小徒弟们的职责,罚他们山上跑圈啊,单脚挑水啊,种种不一而足。
但把人关在一片黑暗里这种事情,倒不如说是一种折磨。谢真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小小的长明拢着两手,在掌心中点着一缕火苗,坐在无边无际密闭的幽暗里的模样。
“那时先王说是给我的磨练,其实也没有说错。”长明说,“比如雩祀前夜,王就要在栖梧台中等待天明,以示诚心。”
谢真:“那不就是今晚?”
“是的。”
长明看着他,“这一次,你可愿意为我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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