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
不过他倒没有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套了麻袋,又或者是被埋回了土里之类。就在他身旁,有一处热源与他互相依靠,那温暖熟悉的气息犹如云雾,将他环绕其中。
一室静寂中,就连呼吸声也轻不可闻。谢真不期然回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山间风凉,不像此处没有半点光亮,那夜虽无明月,却有星河横过天际。
少年靠在他身边沉睡,盖在肩上的外衫有几处被火燎得熏黑,银丝金线的织绣在微光下明一块暗一块,好似羊群啃过的草地。
他半睡半醒地盘算着明日如何下山,下了山又要往哪边走,陆路还是水路……越想越清醒,他百无聊赖,歪头看他的旅伴。长明睡着的样子有种平时难得一见的天真,眼睫低垂,眉头舒展,说不定是梦到了什么好事。
他想,大概没人能讨厌这样一张熟睡的脸。而世人看到的总是他出身所代表的种种,恐惧那曾有赫赫威名的血脉,轻蔑他们如今的衰微,又忌惮他们是否有一日会卷土重来。
让他远离这名祈氏后人的声音何止一二,相比灵霄至少还算诚心的劝诫,那些阴阳怪气的讥讽,更是听得他耳朵长茧。你应当洁身自好,谨言慎行,爱惜羽毛——他又没翅膀,爱惜什么羽毛?爱惜一下长明的羽毛还差不多。
在他心中,长明从来都与那些全无关系。他是一道不问来处,跳脱明亮的火焰。
长明:“醒了?”
谢真回过神来,道:“我睡了多久?这里也看不出时刻。”
“还没到时候。”长明答道。
“且慢,”谢真忽觉不太对,“灯怎么灭了?”
长明:“如今已经不用点灯了。”
即使还不不能视物,谢真也发现自己右手握着灯柄,仍维持着睡前的姿势。为了防止灯从他手中滑落,长明的另一只手也搭在灯柄上,与他五指交叠。
谢真:“嗯……你一直醒着么。”
长明:“姑且算是。”
谢真:“提灯人睡着了怎么算?”
长明:“无所谓。人在就行。”
不知为何,他没有松开手。两人就在黑暗里默默地坐了一会,长明忽道:“天亮了。”
谢真随着他的话抬头望去,正看到一缕光从上方掠过,在茫茫黑暗中映出一道似有若无的亮痕。
昨夜进来时四下漆黑,提灯仅仅能照亮他们身侧,因而他不清楚这里究竟是怎样的。直到现在,看着那道光在墙壁上留下一个渐渐变白的亮斑,他才意识到,此处是一个比他料想中还要宽广的殿堂。
他站起身,长明示意他转头向后看。就在那束光被截住的地方,有无数线条正在那面墙壁上由暗到明,一点点亮起。
随着晨光照入,遍布在那里的纹路开始闪耀。谢真曾见过越地的纷纷枫叶,也见过山谷曲水边遍地的灿烂野花,但眼前这仿佛从玉石中生长出来的赤红,全然是另一种色彩。
仿佛连天的烈火,无声燃烧。
倘若换个人来看这壁画,说不定会被这几可乱真的火焰吓到。仔细看去,那些线条并非如实描绘,只是状似随意地堆叠在一起,足以叫人感受到那触手可及的烧灼。
站在这样一面高墙下,让人觉得好像随时会被滔天的烈火自上而下吞噬,烧得灰飞烟灭。这座殿堂固然修建得十分庄重,可从这幅锋芒毕露的壁画看,不难想象当年的祈氏王族是何等矜骄。
谢真看了许久,叹道:“这叫我想起了一件东西。”
长明:“什么?”
谢真:“瑶山,剑碑。”
瑶山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石碑,是从祖师开宗立派起就立在那里的。古物有灵,历代唯有剑法臻于大成的门人才能在上面留下剑痕,若是修行不够,连片石屑都碰不掉。
据传上面纵横交错的剑痕中,也有祖师的手笔,不过隔得太久,现在也分不清哪些是祖师的了。新留下的那些倒是好分辨,与先前的拓印比对一下就行。
谢真曾在剑碑上留下六道印痕。他的第七剑始终没有想好,总觉得缺点什么没有勘破,拖着拖着,就再也回不去了。
常有来自四方的剑修前往瑶山,在剑碑下参悟,碑上剑痕的拓本也在天下流传多年。虽说真正悟出什么东西的人寥寥无几,但那些剑痕确实不是随手划的,越是精通剑技者,越能懂得它的可贵。
“剑碑上的痕迹,有剑意蕴含其中,因而才会让人从中参悟。”谢真有些怀念地道,“这面墙上的画,不是对于火有着超乎寻常领悟的人,决计画不出来。”
长明:“正是一位先王所作。”
谢真:“果然。要不是你们先祖的手笔,我才要觉得奇怪。不过,这与剑碑还有一处不同。”
他走近了几步,上下又看了一遍,道:“作这幅画的人确实懂画,单看线条也是难得的佳作。至于剑碑,说白了就是一堆横七竖八的杠而已。”
长明:“……”
很有道理,简直让他没法接。
“我们是不是在石台上也见过一个画出来的图案?”谢真忽然想起,“头上顶个火的那个小人。”
长明也记得:“有这回事。你觉得这出自同一人之手?”
谢真:“倒也不一定,精擅丹青的王族也许不止一个。”
“以我的了解,没听说过有谁喜欢这个。”长明若有所思,“而这面墙上的画,是出自先王陵空。”
陵空,谢真近来听过他不止一次。可惜霜天之乱前的史料,沉鱼塔里也没有多少,关于这位先王的了解他也知之甚少。在这幅画前又提到这个名字,他总觉得有什么灵光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
谢真回头看向他们昨夜看过的那面石台,它的表面漆黑如夜,好像一丝光都无法在上面停留。若不是曾被灯火照耀,谁会知道其中还有着那么多鲜活的字迹?
这一刻,他仿佛在冥冥之中窥见了些许真实。祈氏于他,不再仅仅是长明的先祖,记载中平铺直叙的文字,深泉林庭中莫测的王族。
至少在那个夜晚,即使分外短暂,他也曾触及了那些化身烈焰的魂魄。
“长明,”他想了想,问道,“你在石台上留下过笔迹么?”
长明:“你猜。”
谢真一挑眉:“多半没有,不然举着灯照的时候,你也不会那么淡然吧。”
长明:“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不想看见自己的语录。”
谢真:“……”
眼看对方的笑容中透露出一丝杀气,长明从善如流地一转话锋:“真的没有。虽然我来过许多次,但从未写过。你很想在上面看到我的留笔么?”
谢真:“也不是。你那些未曾谋面的先祖,我只能从这些字迹里略作了解,而对于你,我已经了解得不少了。”
长明笑了笑:“这也不嫌多。”
谢真还在想你是说什么不嫌多,长明已经从他手中拿过提灯道:“我们该走了。”
*
从内殿出来,沿长廊走了百余步,他们推开一扇绘着银白枝叶的门,转入偏室。
一进门,温热的香气登时扑面而来。天色已亮,屋内还是点着无数盏灯火,照得一室辉煌灿烂。身着黑衫、腰缠彩绦的侍女们如穿花蝴蝶般四处忙碌,环佩声中夹杂悄声笑语,比起宽旷庄严的内殿,走入这里简直如同重返人世。
见到长明出现,少女们纷纷行礼致意。谢真从来到王庭起,看到过的侍女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许多女孩面容上也带有些妖族的特征,真如百花齐放,尽态极妍。
随即百珠排众而出,微笑道:“殿下请随我来。”
谢真料想他是要去为祭祀更衣,想必麻烦的很,但还没等他松口气,百珠一挥手,几个小姑娘也把他围住了。
“我也要换吗?”他衣袖被侍女们轻轻拉住,也不好挣开,一时间僵持在原处,“我就是在下头看看……”
百珠温声道:“总归还是要参加雩祀,公子也来换上王庭的装束吧。”
谢真现在一身白衣,式样简素,与他以前惯穿的差不太多。在王庭他平日衣饰都是长明令人送来,他也不多想,送来就穿,没太在意过是否显得特立独行。
如今回想起来,长明从来没有给他准备王庭式样的衣服,而是全数依照他还在瑶山时的喜好安排,以至于他都没有感觉哪里不习惯。
长明开口道:“无妨,穿什么又不打紧。”
百珠有些想劝,又不知道怎么说。谢真却道:“应该换的,到时候一片黑里一点白,像话吗。”
长明:“静流部那边颜色浅,你站到他们中间就不明显了。”
谢真:“……”
旁边的几个侍女忍笑忍得很辛苦,谢真无奈道:“换吧,我现在姑且也算是王庭的人……呃,王庭的妖了,对吧。”
“是呀,”百珠笑逐颜开,“当然是!”
谢真心下一叹,说到底只有长明知道,他其实是个顶着壳子,在王庭里浑水摸鱼的假花妖。长明看着他,目光中有一丝只有他看得出来的促狭。
谢真:“……”哎,算了算了。
百珠带着一群侍女把长明领走了。谢真旁边的几个小姑娘簇拥着他到了后面,拉开几扇架子给他看:“公子喜欢哪一件?”
谢真沉默片刻,问道:“有何区别?”
领头的女孩笑容不变:“请看,这件的衣袖相较其他的做了收窄,这一件静止不动时看不出,行走间则可以看到衣褶中的金绣……”
“……”
谢真以十二分的耐心听完一遍,仍然搞不懂这到底有什么好选的,不过他还是凭直觉指了一件。
侍女纷纷道:“果然选了这个,这个最好看!”“殿下都没得选呢,样子都是定好的!”
她们把这一件捧来,谢真于是依言除去外衣,将它换上,接着一群人七手八脚地为他整理衣带,又把他按住梳头发。
姑娘们的动作十分轻柔,但有好几个分别在他身旁的边边角角忙活,谢真在中间坐得笔直,简直是一动都没法动。一个头上顶着对小鹿角的侍女柔声道:“公子别紧张,像平时一样就好了。”
她看着要稳重一些,是这群女孩中的头领。谢真道:“没事,我平时就这样。”
女孩们的轻笑声此起彼伏,大概看到他十分和颜悦色,慢慢也放松下来。一个额头上有着淡紫色痕迹的小花妖小声说:“哎,刚才殿下一进来,我气都不敢喘了。”
谢真奇道:“他很可怕吗?”
“当、当然不可怕啦。”小花妖吐了吐舌头,“但是殿下很严肃,也不怎么笑的,再说我们花妖还特别怕火……”
梳头发的狐妖女孩道:“阿花公子也是花妖,就没有在怕。是你胆子太小啦。”
小花妖:“这不一样吧!哎不过,公子你为什么不怕啊?”
谢真:“嗯……天生的?”
小花妖肃然起敬:“好厉害!”
谢真只想着能不能快点弄完,他实在不想在这里和小姑娘们胡说八道了……他转了个话题:“之前在王庭里好像都没有怎么见过你们?”
“我们平时有别的工作。”鹿角女孩解答道,“再说,持静院周围是常人勿近的。”
谢真听她讲起了她们的来历。这些女孩大多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芳海中,先人也曾在王庭中担当各式职务。长明继位以来,将各处宫室的人手精简许多,改为派去做其他工作,常规的轮值则基本由各处守卫代替了。
“我们现在都在西琼大人手下,”鹿角女孩说,“做文书的活计。”
小花妖:“西琼大人教了我们很多东西,不过审核案卷的时候特别严格……”
谢真眼前不禁浮现出西琼没精打采的脸,和眼前这一群活泼爱笑的小姑娘真是对比鲜明。狐妖女孩梳好了头发,回身拿来一串盛放的火红花朵,在他发间比了比,问道:“这个怎样?”
谢真:“不了吧!”
其他侍女也道:“不合衬,你瞧瞧这花是不是黯然失色?”
狐妖:“也是哦,不过这个很香。”
谢真坚决拒绝了往头上装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女孩们也就听他了,倒是小花妖纳闷地说:“公子,我怎么在你身上什么都闻不到呀?”
“闻到什么?”谢真一怔。
小花妖:“香味啊,花妖都是香香的。我的大哥哥在一百里外都能顺着气味找到我。”
“别听她吹。”狐妖道,“她的情郎是繁岭部的,那狗鼻子什么闻不到啊……”
小花妖:“喂!不许说人家是狗!”
狐妖:“看不起狗吗?我们还是狗的亲戚呢!”
叽叽喳喳中,谢真想了想,他似乎确实从没在自己身上察觉到过什么花香,说不定蝉花就是不香的。
“行了行了,”鹿角女孩制止了她们继续吵下去,让人推了等身高的金线镜框过来。她在中间一抹,镜框上波光闪烁,现出一面微微荡漾的水镜。
谢真照了照镜子,忽然发现周围的侍女正看着他,一个个表情都有些期待。他想了想,觉得现在应当对大家的工作加以肯定,便道:“诸位辛苦了!”
“……”
一片寂静中,狐妖讷讷道:“不辛苦,公子客气了,只是……没有什么别的感想吗?”
“感想?”谢真疑惑道,“这衣服不合适吗?”
“合适合适!”顿时一群人七嘴八舌道,“真的!特别合适!很好看!”
谢真被围在中间,只觉得两只耳朵完全听不过来她们讲话。鹿角女孩回身道:“百珠大人不是留了一个盒子吗,把那个取来。”
盒子拿来之后,她将它端到谢真面前,小心地打开盒盖,从漆黑丝缎上取出一套飞羽形状的玉饰。
甫一拿出来,周围顿时陷入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牢牢吸引。那些羽毛由红玉打磨,中间透着金色,仿佛是一串凝固在空中、堂皇热烈的的火焰。色彩浓重处艳丽欲滴,薄处则宛如蝶翼,透过的光也被染红,金与赤交辉之间,几乎能叫人感到灼热之意扑面而来。
谢真不禁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玉石。鹿角女孩微笑道:“这一件可好?”
谢真:“很好。”
实在是太像长明的羽毛了,他想。漂亮都是次要,特别还有一种神韵在其中,别的什么叮叮当当的东西他都没兴趣,但这个简直是根本无法拒绝。
女孩们笑着将这串赤羽为他佩在襟带上,终于算是大功告成。谢真拿起海山,随她们一起返回方才的偏室,才站定,就见到两名侍女从另一侧拉开门,长明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辈子加起来,谢真也是第一次见到长明衣着如此隆重的时候。平日里,他给人的感觉常常是漠然中带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如今那份生人勿近的孤寂也被削去大半,只余下端正庄严。
黑衣广袖上,纷飞烈焰迤逦环绕,发冠上雕琢的枝叶色作深金,王剑朝羲悬于腰间。当他抬头望过来时,那双眼眸就如同谢真初次见到他时那样,闪耀着赤与金交织的夺目光辉。
只一眼,他的瞳孔就复转为漆黑,仅有隐约的光泽流动。
谢真站在原处,浑然忘了自己在这是做什么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长明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眼神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迟疑。
最后,他不自在地侧了一下头,沉声道:“走吧。”
他一开口,谢真总算回神了。百珠带着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离去,偏室中很快就剩下他们两个。长明道:“行舟在外面等你,祭祀时你就同他一起,如果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你也不要贸然出手。”
谢真蹙眉道:“什么意料之外?”
长明:“相信我。”
看着他的神色,谢真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轻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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