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曲折,孟君山沿山路拾级而上。从毓秀主峰这处望去,漫山秋色行将落尽,碧空上一只孤雁掠过云间,独自南飞。
他抬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想起什么,摇了摇头。
毓秀山的清晨有种疏离的寂静,偶有人影来去,也都悄然无声。他绕开正中那些巍峨楼阁,拣小路往上走,经过一片竹林时,与一人碰个正着。
对方从山上下来,见到孟君山不禁一怔,停住脚步,道一声:“大师兄。”
来人是他师弟,名叫乔杭。孟君山问:“刚回来?”
“昨日回来的。”乔杭道,“一来就听说大师兄在闭关。”
谁都知道这个“闭关”是什么意思,而闭关的人不太应该在这时候出现在掌门的小楼前。他显现出一分彬彬有礼的疑惑,并不追问。
孟君山微微一哂:“是么。听掌门说的?”
乔杭:“自然不是。掌门近日事忙,还未传我回报。”
孟君山点了点头,也不解释,转身要走。这时小师妹闻人郴从竹林小路过来,见到乔杭后唤了声师兄,然后转向孟君山,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孟君山:“掌门叫我来。”
乔杭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闻人郴倒没发现,也不下山了,与孟君山一起往回走了一段,穿过竹林,才说:“你来的不巧,掌门今日不大高兴。”
孟君山无奈道:“他老人家就是高兴,难道就能少收拾我几下了?”
“……”闻人郴瞪着他,“好好闭着关,怎么会忽然叫你。你是又惹了什么事情吗?”
“我一直在崖上,还能做什么事情?”孟君山脸不红心不跳地道。
闻人郴狐疑地看了看他:“你没喝酒吧?”
孟君山:“早喝光了。”
“那就好。”闻人郴还是有些忧虑,最后说,“总之小心些,别说什么气人的话了。”
一踏进门孟君山就发现,所谓“不大高兴”,说的实在委婉。
小楼里举架高敞,四面透光,架上地上尽是四季名花,在此处不分时令地盛放。中间的石案上放着封被拆开的信,掌门站在花架下,地上扔着两截被掰断的笔杆。
孟君山:“……”
他一瞥之间,隐约看到被丢在旁边的素白套封上有一枚瑶山的莲花纹印,但不好多看,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掌门转过头,一双凤目严厉地看着他。饶是孟君山四海漂泊,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仍然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的。
掌门:“崖上待得可还习惯。”
孟君山心道把他叫来肯定不是要跟他聊这些的,不过还是老实道:“挺没劲的。”
“叫你闭关思过,”掌门道,“闭出什么名堂了没有?”
孟君山:“弟子愚钝。”
“算了,”掌门淡淡道,“也没指望你能靠这个修身养性。暂且放你几日的假,有件事情需你去做。”
孟君山不由得喜出望外,终于可以出来放个风了……掌门看他一眼,斥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出个关就这么高兴吗?”
当然高兴,孟君山暗道,对这点他总是十分心诚的。
掌门:“几日后,你去一趟瑶山,拜访封掌门。”
孟君山应了声是,等着下文,掌门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径自拣起一把银剪修理花枝。
他顿了一下:“此行是为了什么?”
掌门似乎也在沉思,过了一会才说:“这些年,瑶山一直与静流部有来往。旁敲侧击一下,看看他们对此前王庭下巡了解多少。”
孟君山心头一震,不禁道:“这事也过去有一阵了,为何现在……”
“别管了,你去问就是。”掌门道。
“可是,我与封掌门相处并不算十分融洽。”孟君山迟疑道,“我去的话,或许反而事倍功半。”
掌门嘲道:“哦?你不想去?不想去就回崖上待着。”
孟君山:“……”
掌门随手把一束剪下来的枝叶摔过来,他下意识地接住,道:“弟子只是不愿误事,刚刚还看到阿杭回山了……”
“他不行。”掌门漠然道,“他很勤勉,但你才是下任掌门。”
孟君山一怔,不知道怎么接话。掌门这时候忽地停下了动作,皱眉道:“你过来些。”
“什么?”孟君山纳闷道。
掌门:“过来!”
他的语调不容置疑,孟君山尽管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也只能朝他走近。到了花架下,掌门道:“伸手。”
孟君山伸出了没有戴红线的那只手。掌门合拢花剪,用顶端挑起他的手腕,拉到面前。
这柄花剪的尖头有着圆钝弧度,然而依旧冰凉,抵在皮肤上和利刃感觉也无甚差别。掌门端详着他的手腕,孟君山猛然想起,当初王庭那个医师给他放血救人的时候,用的好像就是这只手。
掌门沉默片刻,把他的手腕放开,竖起花剪,轻轻嗅了一下。
孟君山一瞬间只觉得大事不妙。掌门拧起眉头,似乎陷入了思索,就在这时,他手上忽然一松,剪刀直直坠落下去。
眼看掌门似乎浑身微微颤抖,孟君山大惊,连忙上去搀扶。
一股冰寒的气息陡然从掌门身上迸散开来,孟君山首当其冲,铜镜不经召唤就从他怀中跃出,替主人挡下了这一波冲击。周围那些花木就遭了秧,不少离得近的眨眼间就被冻住,接着无声地化为齑粉。
数息后,掌门终于平静下来。孟君山焦急道:“师父,您怎么了?”
“传讯给向敏。”掌门面色十分难看,“她正在燕乡驻守,让她立刻动身去深泉林庭!”
……
深泉林庭。
这场雨足足下了有一个多时辰,许多妖族当即便坐下修炼,不时有些人现出些许原形的特征,那些年长的部众更是眼含泪水,不住低声祝祷。长明与三部主将则始终立在祭台上,不曾离开。
谢真平素最勤于修炼,如今却全无那个念头,他心中只是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旁边的行舟道:“你愣着做什么呢。”
“没事……”谢真一转头,顿时惊了,脱口而出:“你发芽了?!”
行舟的发顶不知何处挂上了两片叶子,一晃一晃。他闻言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地一伸手,把叶子拔掉扔了。
谢真:“……”
行舟:“你能不能不要一副看到鱼在天上飞的表情。都是木属妖,你吃惊个什么劲啊?”
谢真心道当然吃惊啊!而且原来你也是木属妖吗!他摸了一把自己头上,倒没发现有什么花冒出来。
“你头上没有。”行舟抱着手臂道,“唉,我们殿下这次真是平时不声不响,一搞就是大事啊。”
谢真沉声道:“仙门一定会很快派人来的。”
行舟:“来就来嘛,这可是深泉林庭。”
谢真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情势必要打破仙门与妖族三部曾经保持如履薄冰平衡的关系,然而他如今甚至已经没有立场参与其中。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长明,你又是怎样打算的?
他望着祭台上,长明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隔着遥远的距离,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正在此时,天空上突然划过数条光芒,有几个人影越过芳海,破空而来。
发现了这一幕的妖族纷纷喧闹起来,许多人当即就拔出了武器。祭台上,长明将长杖在地面一顿,道:“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在每一个妖族耳边响起,四下里顿时一静。
下一刻,赤红的火焰猛地从栖梧台上腾空而起,在场的人无不被那可怖的灼热气势迫住,几乎无法呼吸。
天空中雨云已经散去,太阳却在此刻顿失颜色。一道遮天蔽日的凤凰虚影于王庭上空现身,在令人不敢直视的耀眼辉光中,缓缓展开了双翼。
*
向敏这日收到师兄乔杭的飞书,拆开看了,正烦闷时,忽然接到掌门紧急传讯。
飞书往往不快,视路途远近,要花去数日不等,掌门的传讯则不费片刻功夫,乃是后发先至。她一看内容,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匆匆收起行装,驾起风雷旗,便朝芳海御空而去。
路上,掌门向她再次传讯数次,与她简要解释。向敏这些年来颇受掌门信重,也多少了解一些其间内情,但知道的越多,她此刻就越是忧心忡忡。
她所处的地方距离芳海不远,一进入王庭范围,便立刻凝神戒备。未经通报突然造访堪称失礼,然而非常时期,来得又是光明正大,并不遮掩行迹,按理说也算情有可原。不过,她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她飞临深泉林庭附近时得到了印证。她还没来得及为日光下飘洒的细雨而惊讶,毫无预兆地,一团自下而上升起的烈焰就将她笼罩其中。
幸好向敏有所准备,但即使如此,她也必须拼尽全力相抗,才能不被火焰吞没。风雷旗失了控制,一下子飞得歪歪斜斜,她只觉三面皆是滔滔烈火,只有左方有一点喘息余地,就好像是特意留出的空隙一样。
就算是陷阱,现在也非钻不可。她硬着头皮朝那边掠去,火焰并未追击,而是任凭她一鼓作气,从那条间隙里冲了出去。
等她落地后,左右一看,旁边还有两个同样降落在这里的仙门修士。其中一个是正清的师叔,另一个则十分面生,两人的状况比她狼狈得多,衣襟被灼烧得一片焦黑,且似乎正被无形的力道迫住,勉强半跪于地,头都难以抬起。
向敏暂且没有感到那份压制,还有余暇环视四周。眼前的楼阁巍峨庄严,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里大概是王庭正殿门前,她再抬头向天空看去,顿时失去言语。
身处其中时,她只感到了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奔腾烈焰,等到脱身之后,才看到那火焰集聚之形,赫然是一只展翼仰首的凤凰!
正殿两侧驻留的守卫见到这几个不速之客,立刻向他们逼近过来。向敏已无太多余力,但仍挺身挡在那两名修士前方,将风雷旗一展,扬声道:“毓秀派向敏求见!”
两厢僵持了片刻,守卫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躬身行礼。
向敏不由得绷紧了精神。须臾,火光在她面前从天而降,随即现出身形。
这是她初次见到深泉林庭之主。然而,对于许久之前那个叫长明的少年,她却并不陌生。
向敏仍记得那个烟雨朦胧的春夜,她跟着孟君山出行,在江畔竹屋中,见到了瑶山的那位大师兄。
是夜,江上行船寥寥,寂然无声。她早在不同地方遇到过他好几回,可没有哪次是离得这样近。雨丝细如云雾笼罩,那一盏小小的灯火下,飘飞出万千微光闪烁。白衣剑修坐在屋阶上,闻声朝他们这边望过来。
在她心中,那真好似幻梦一场。
孟君山很不见外,带她一同过去,谢真随手抄起旁边的剑鞘,戳了戳屋檐下的另一盏灯,把它戳得亮了起来。这有些孩子气的动作让他仿佛忽然回到了人间尘世,向敏刚回过神来,却看到灯光洒落在竹屋门口。
有个黑衫少年倚着门边,十分散漫地坐着。他半阖着眼,怀中抱着一柄木剑,灯火微明,将他眉目照亮,就宛如匣中明珠一般,令这夜色灿然生辉。
那边两家的大师兄已经聊上了,孟君山一招手,说这是我师妹,平时用功起来没日没夜,这回下山带她四处走走。向敏尚自忐忑,问那边的是瑶山的师弟吗?以前好像没见过。
话音未落,那少年睁开了眼睛。她只见到金红的亮色从那双眼眸中一闪而逝,让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是个妖族,她立刻明白了。可他为何会在这里……
少年漠然看了她一眼,起身过去,朝谢真伸出手。谢真见怪不怪,往他掌心一搭,站起身来,道:“不是师弟,是小朋友。”
那一幕恍若昨日,向敏仿佛还能从对方那冷峻的神情中,回想起些许昔日略带稚气的模样。
只是这追忆伴随着另一个身影,每当忆起此事,她仍是百感交集,酸涩难言。
不过是片刻,她已经定下心神,沉声道:“冒昧前来的确失礼,但就在今日,掌门察觉到六派盟约有变,敢问,殿下做了什么?”
长明看了另外两个站都站不起来的使者一眼,道:“这名存实亡的盟约,也该到此为止了。”
向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哪怕掌门已经对她说了最坏的可能,她还是不想见到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样。
她强自镇定,道:“仙门众议就在不久之后,哪怕到那时与六派商讨也好,殿下连这点时间都不愿等,是真的要与仙门决裂吗?”
“不如问问你们自己。”
长明平静道:“渊山镇魔之后,为何灵气迟迟没有归还天地?十七年,你们不曾给出一个回答。”
向敏下意识地去看另外两名使者,可是无人有余暇理会她。她只得说:“这不是仙门有意为之,六派一直在想方设法,可这并非一朝一夕能……”
“因而,也不必知会我们。”长明嘲道,“反正当初王庭势弱,三部各自为政,新王继位后,又没这个功夫,怕不是连这个盟约是怎么回事都忘了,是吧?”
“……但是渊山的封印仍在!”
向敏顶着对方讥讽的视线,艰难开口:“六派代代镇压天魔,从未放弃履行盟约,殿下难道就要罔顾先人遗愿,让这些都付诸东流吗!”
“我不关心。”
长明以冷漠的语气说完,略一停顿,又道:“不过,此事仍有商议余地。封印解开了一半,另一半如何处理,端看六派的意思了。”
向敏愕然看着他。长明淡淡道:“不久之后即是仙门众议,我等着你们的答复。”
这是不加掩饰的威胁,但向敏反倒暗自松了口气。有得商量总比没有好,至少现在王庭还没有把事情做绝,之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她心知今日就这样,该带给掌门的话也听完了,于是勉强应付几句,就要离开。未曾想到,就在她准备去扶起一旁的使者时,长明突然以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话。
“——所以,十七年前,为何只有他一个人进去?”
向敏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透着彻骨冷意的森然眼眸。
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颤栗过,有片刻时间,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后,再也不敢停留,飞快卷起风雷旗,将另外两名使者一同挟住,腾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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