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一说,谢真想起他确实在王庭住了有好一阵子了。这段安宁的时日,回头想来却如弹指一挥。
与在天枢峰的初见相比,如今的安子午神色间少了些沉重,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也渐渐有了一部主将的威严。谢真大约能想象,经过牧若虚一事,他应是在与庚字辈长老们的斗法中逐渐占了上风。
他郑重道:“游兆一事,是我失察所致,才连累你与无忧公子。”
谢真知道这其实不能怪他,只说别放在心上。看旁边无忧一脸无聊的表情,多半安子午找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果然听到安子午说他们正要去见施夕未。
论理,无论里面有什么内情,从表面上看确实就是金翅鸟一脉惹出来的麻烦,想必安子午也很是头疼。谢真与他们一同过去,路上无忧跟他叽叽咕咕:“阿花,你要不要跟我回静流部玩?”
谢真实话实说:“你回去之后怕是没什么时间玩。”
无忧:“……”
自从他的身世之谜被揭开后,施夕未不像从前那样关心他也要拐个弯,两人之间相处自然了许多。但反过来说,施夕未对他的要求也更加严格,当初按头让他好好修炼幻雾的理由不言自明,就是不想让他仗着天资玩脱。他们这一族的危险天赋,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心力去掌控才行。
这下叛逆是没有理由了,研究自己的小术法只能找别的时间,再说他现在伤已经差不多养好,回到蜃楼,势必面对的是在施夕未紧迫盯梢下的艰苦修炼生活。
一想到这个,他步子越迈越慢,生无可恋地蔫了。
谢真道:“你以后会明白,修炼有多重要。”
“我现在也明白啊,但是……”无忧垂头丧气,“哎——”
谢真拍了拍他肩,没有多说。
他还是不明白。或许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并没有真正体会过无路可退的绝境,刀剑加身的恐怖,生与死之间的争锋。至少如今,施夕未还是可以把他护在羽翼之下,让他免受风雨侵袭。
对力量的渴求,常常伴随着永远无法弥合的悔恨。少年总要长大,除非他们来不及长大。
想到这里,谢真微微叹了口气。旁边安子午道:“谢玄华说过,在修行中寻找趣味,才是长久之道。”
谢真:“……”怎么你也如此熟练?
话虽不是他说的,道理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无忧扁了扁嘴:“修炼也不是完全没意思,只是架不住老是练嘛!”
安子午:“他也说过,如果太枯燥,可以间或修炼些别的,换换心情。”
无忧:“……”
他扁着嘴,看在和这昭云主将不熟的份上,没跟他呛声。谢真默默看着,心想即使是崇拜的人,劝学句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孩子间不受欢迎啊……
有无忧领路,他们不多时就找到了施夕未。他身旁的座席上有两个静流部的年轻面孔,替他应付一些迎来送往间的对答,别人见到他面有倦色,也不好打扰太久。
谢真知道安子午有话要说,便暂没有过去,在左近等了等。他从桌上取了碟梨子,里头有些切成菱形,有些则圆滚滚的,也不知道怎么切的。才吃了两块,无忧就跑过来:“阿花,主将请你过去,”
谢真:“这么快就说完了?”
无忧:“哼,我都不知道他们在讲啥,净打哑谜。总之金翅鸟已经走啦。”
他拿起旁边手指长的铜签戳了块梨吃,然后干脆把整个碟都接过去,对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就不过去了。
谢真来到席上,见到两名部众已经离去,留出了给他们单独说话的地方。一到施夕未面前,他便感觉周围喧杂声都小了下去,往来人影也如雾中月光,仿佛四下里有无形的屏障,隔出了这样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和妖族打交道多了,就觉得他们的术法各有千秋,有些还相当实用。施夕未膝上放着一只小巧的暖手炉,静静听他说了来意,颔首道:“我自然知无不言,但恐怕没有太多能说的。”
谢真以为他会从头说起,结果他先道:“公子,请坐过来。”
本来谢真在他对面,闻言只能再换到他旁边。花园中的陈设均有种古意盎然的质朴,与不分时令盛开的花木相衬,竹椅足以横着放下三个人,不过他落座时还是留意了下,免得压到对方垂下来的衣袖。
桌上无酒,施夕未取过一只霁青的浅碗,随手倒了些茶水在里头。他一手拿着碗,朝谢真那一边倾斜过去,好让他看清其中的水面。
琥珀色的茶水微微波荡,片刻后,忽然如同镜面般凝定,不再有一丝水纹。接着,水面暗下去,再重新亮起时,上面已经显现出了清晰的图影。
画面中,漫天金砂飞旋,其中一个灰衣的人影若隐若现。
这段来自施夕未回忆的重现,与谢真从牧若虚那里看到的十分相似。那个人影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戴着金砂面具,并不出手,但金砂扬起的狂风于他如臂使指,爆发出了非同一般的力量。
他们的交手只有片刻,施夕未从一开始就失了先机,对方简直是不要命一样肆意挥霍灵气,哪怕只是一段画面,谢真也能感觉到当时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很快,影像就到了尾声,施夕未化作幻雾远遁,最后一幕里,那人似乎不着急追上来,而是在空中伸手一握。飞舞的金砂归于他手中,化作一柄剑,只是此时的画面已经格外模糊,看不太真切。
镜面晃了晃,重新变回茶水,谢真则没有移开视线,盯着茶碗沉默了一会。施夕未道:“再放一遍?”
谢真回过神:“不用了,多谢主将。”
施夕未:“不必客气。你曾亲自与这一次安游兆带来的金砂化身照面,看了这个,是否有什么发现?”
谢真了然,想必事关无忧,长明已经把此前的始末都与他详细讲过了。他沉吟片刻,道:“主将应该也察觉到,与你交手这个,同样也是一个化身。”
施夕未:“正是如此。”
不管仙门还是妖族,都有修炼化身的手段。化身胜在变幻繁多,且可以替真身做些不便亲自动手的事情,听起来相当方便,但修炼有成的人甚少会去涉猎这个。
无他,修炼化身其实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首先化身只是一道映影,要分走真身的灵气,却也只能依靠这一点分出去的灵气。修行本就不易,还要将辛苦修炼的成果一分为二,即使是两下相加,战斗起来也只会比原本吃亏。
再说化身并不像话本故事里想象的那样可以独立存续,不但要时刻补充灵气,其本身也没有自己的意识,纯粹就是一个可以离体操控的傀儡而已。总而言之,就是听起来有趣,实际上毛病一堆,正经名门大派多半不会鼓励弟子搞这种花花架子。
然而他们遇到的这金砂化身,似乎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在谢真的了解里,星仪有据可查地出现过三次,除了牧若虚见到那次不能确定外,安游兆带来的和施夕未遇到的都是化身。不同的是,安游兆带来那个威力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谢真猜测,或许是因为安游兆手上的化身是用于带着无忧从王庭逃离,是以并没有特意携带太多灵气,而施夕未碰到那个则原本就准备截杀一部主将,所以格外强横。
但问题是,这么霸道的化身到底是谁搓出来的?
假如按照化身最多只有真身一半修为的通常规律,把去袭击施夕未那个化身翻上一倍,星仪的真身差不多可以推平仙妖两道了,长明上去估计都只有被捶的份。
真要是这么厉害,大家不用打了,洗把脸睡吧。
不过事情应该还没有糟糕到那个份上,金砂化身和他们以往认知中的化身很不相同。谢真交手的那一个,他能感觉到对方是一股脑把所有灵气都爆发出来的打法,只要扛过开头就后继无力,虽说这个开头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就是了。
施夕未见到那个也是一样,所以最后才会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被猎物跑掉。总结起来,这些化身就是以金砂寄体,只能短暂地用一次,用完就没了的设计。
谢真把他的推测简单说了,施夕未颔首:“对于这种怪异的化身来历,以及作为寄体的金砂,这些年来我也试着寻找过,但一无所获。”
他将手中的茶碗一泼,溅出的茶水在空中刹那间化为极细的水雾,缓慢地旋转,凝成金砂化身的模样。
“归根结底,”施夕未道,“支撑这些化身的磅礴灵气,是从哪里来的?”
灵气,又是灵气。在世间散落的灵气,必须经过修行才能化为己用,因而每个修炼者所拥有的灵气都是有数的。但灵气充盈的环境确实对修行有所助益,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风水宝地的说法,谢真醒来的青崖就是一处例证。
而长明此前推测的,星仪收集三部血脉是为了慧泉,慧泉封印不正是关乎天地灵气轮回的一道至关重要的枷锁?
谢真望向施夕未,对方翻过茶碗,空中水雾形成的人影化为一阵细雨,落回碗中。不需言语,他已明白对方与他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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