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山终年云雾缭绕,纵是如今天高气畅的秋末冬初,从远处眺望,仍能看到山顶笼罩于一片茫茫大雾中。
不过沿山路直登向上,穿破云气后,峰顶景色便一览无余。正清宫立足于此千年,殿阁迤逦,来往其间的弟子皆着玉簪紫带,一派气象森严。
峰顶中央,也是正清宫大大小小数十楼阁的正中心处,摆着一只四尺高的方鼎。天下各处正清观门前,莫不立有一只模样相似、四壁雕刻水纹的仪鼎,倘若那座宫观所在城池格外富庶,造得规模更大,华美更甚,也不是没有。
相形之下,太微山上这座仪鼎历经代代风霜,已显得颇为古旧。每日午时过后,总有弟子来到仪鼎面前,取一些鼎中因日照而自生的清水,垂首闭目片刻,再行离去。
灵徽从仪鼎前起身,将位置让给在不远处等候的另一名小弟子。他不记得对方的名号,不过有些眼熟,应当是某位师兄收的小徒弟,算起来是他师侄一辈。
那弟子是名妙龄少女,对他这个小师叔不很畏惧,朝他羞涩一笑,方才上前。灵徽心事重重,对她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仪鼎所在的北方,越过主殿,是掌门居所,殿阁名“三守”。灵徽在门前的滴水石边取下悬挂的玉锤,轻轻一敲,随即步入门廊。
一路上没见到半个人影,长廊两侧的窗扉全都敞开,微寒的山风涤荡一室清凉。即使刚刚沾过仪鼎中清泉的双手早已干透,他仍然觉得指尖冰冷。
最深处的屋宇殿门紧闭,灵徽在门前站定,正犹豫着,门倏地应声打开,待他走进,又在他身后闭紧。
空荡荡的殿中只有一人一灯。他低声道:“掌门师兄。”
跪在灯前的人没有说话,摆了摆手,又一只蒲团从不知道哪里滑了出来,停在他身边。
灵徽于是上去跪好,默祷片刻才抬起头,果然在灯前看到了一只深青的竹筒。
那只竹筒乃是先代掌门留下的遗物,如今的正清掌门灵霄是他首徒,灵徽则是他的关门弟子。灵徽拜师时,灵霄已经下山多年,两人虽在师父面前领受教导的时候不同,却都用过这只竹筒。
竹筒中斜插着一支银签,灵徽看了掌门师兄一眼,听到对方说:“拿去吧。”
竹筒里装了半筒清水,底下沉着厚厚一层生米。银签的端头不是勺子,而是一个极细的中空圆环,先代掌门每当叫弟子过来讲道,都会拿来这只竹筒,让他们一粒一粒把沉在水中的米挑出来,边挑边听。
灯台边还有一只碗,里面已经装了小半碗的挑出来的米粒。灵徽于是抽出银签,一丝不苟地挑了起来。
正清掌门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灯火。
灵徽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这位灵霄大师兄,他就是如今的模样,数十年光阴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当他不言不动,神色严肃时,可能是在想事情,也可能是在生气,或者两者皆有。灵徽觉得他现在多半是两者皆有。
两日前,远在芳海的深泉林庭突生急变,三部毁去与仙门六派的盟约,启封慧泉,一时间不明真相者纷纷哗然,知情人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正清在芳海驻留的探使无功而返,随即王庭闭门谢客,称一切等到年后的仙门众议上,再见分说。
仙门虽不乏有人想要冲进芳海去讨个说法,但解封已成定势,哪怕集结众力将其讨伐,慧泉也不会自己封回去。而唯一能左右慧泉的深泉林庭之主,天下敢于和他拼死一战的勇士不是没有,能按着他的头让他乖乖听话的人,大约还没生出来。
“那么,”灵霄道,“你来找我是做什么?”
他神色漠然,语气带着惯有的严厉,低辈弟子都十分畏惧与这位为人古板的掌门对面,唯恐一时不察,招致一番疾风骤雨的责问。灵徽却不是很在意,如实道:“瑶山来信,明日到访。”
灵霄:“来的是谁?”
灵徽:“霍清源。”
灵霄点了点头,片刻后说:“这事怎么是你来报。”
灵徽:“恰好遇到传信,就顺便过来了。”
“是他们不敢进来吧。”灵霄淡淡地说。
灵徽:“掌门师兄明察。”
灵霄:“……”
平心而论,灵霄为人严格,却并不会随意发作门中弟子。只是即使他不说什么,只是用他严厉的眼神看着,就足够让许多还没锻炼出来的小弟子瑟瑟发抖了。
灵徽挑着米粒,道:“我不是很明白,慧泉解封,对仙门有什么损失?天魔不是早已被镇压了吗?”
“慧泉节制天下灵气,又关乎渊山的封印。”
灵霄答道,“在盈期,慧泉吸纳充溢的灵气,避免天魔突破渊山封印。一旦慧泉重启,渊山封印必将有所变化,只是我们如今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灵徽:“但是,如今是昃期啊。倘若不是这样,王庭也没有必要解封慧泉吧?”
灵霄沉默了许久,久到当灵徽已经把米粒挑得差不多,觉得他已经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因为十七年前,镇压天魔的过程中出了一些岔子。”
灵徽握着银签,愣了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灵霄看了一眼竹筒,示意他不要停下,然后道:“你现在还不必知道。等霍清源过来,就交给你接待了。”
“我?”灵徽这次即使发问,也老老实实地继续挑完了最后几颗米,“掌门师兄你不见他吗?”
“我去一趟毓秀。”灵霄道,“这件事不必告诉他人知晓。”
他站起身,一手端起装着湿漉漉米粒的碗,不容置疑道:“留饭吧,我去把它烧了。”
*
谢真对着铜镜,仔细调整夹在右耳上的蜃珠。
那天晚上瞎忙半天,其实盒中那卷丝绢上已经详细注明了用法,只是当时没来得及看,如今才被他翻了出来。他也没想到,这东西居然立刻就能派上用场。
蜃珠一共两枚,同时佩戴时兼有防卫作用,这个他倒是用不太上。分开时,每一枚都可施展一个常驻幻形,之所以做成一对,是因为通常使用的人会将两枚蜃珠中录入相同的幻形。
耳珰上附有术法,不但会隐匿自身,且不会轻易掉下。但难免会有意外,比如整个耳朵都掉了的情况,这样另一枚即可作为补救。
谢真却没准备这么用,他和长明两人易容出行,正好一人一个。
把蜃珠在耳上固定好后,他便调用神识,开始尝试。不愧是幻蜃一脉的奇珍,蜃珠内部并无阵法,却能浑然天成的运行幻术。随着他的拨动,一道薄薄的青色雾气从中渗出,化为一张密网,在他周围游动。
神识与蜃珠甫一接触,他便通晓了其中的运使法门。他先试着变出蜃珠中存有的一张面孔,转瞬之间,铜镜中他就换了一个模样。
这张脸仿佛就是照着“平凡无奇”这四字设计出来,倘若犯了事,照着画像去抓可能会抓错十个。不过谢真眉角的红印未曾被幻术消掉,突兀地往两边一戳,让这张普通的脸也变得好像不太普通起来。
谢真把蜃珠里留下的脸挨个试了个遍。大概是蜃珠原本的主人知道这东西被人拿去肯定不会干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事,于是便留下了许多张平凡的脸。
然而谢真估计他们会扮作妖族,妖族幻变人形,通常只有固定的一个人身,多半会变得美一些。那些有过人形的妖族再生下后代,后代也会继承一部分父母的特征,因而妖族大部分都相貌不俗。
所以他们需要的,应该是较常人更出色,并且不会过于引人注目的脸。
不过要想凭空造出一张这样的脸,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谢真东调调西弄弄,一会把鼻子压扁,一会把眼睛变小,怎么都不大顺利,总觉得变出来的脸看起来就很不对劲,见之令人生疑。
试了半天不得其法,他只好停下来思索。
如果要用记忆里的某张脸,就要冒着被认识的人发现的风险……他在脑海中搜寻时,一个念头不期然地跳了出来。
鬼使神差地,他按着蜃珠,发动了幻形。
身周的雾气微微飘荡,接着倏忽一收。镜中人眉目宛然,无声地望着他。
曾与剑仙谢玄华相识过的那些人,看到大抵的就是他这副玉冠束发,白衣佩剑的模样。如今已是再世之身,谢真再看到镜中的自己,颇有一些难言的感触。
不过大概是已经逐渐习惯现在的相貌,他略一定神,便不去多想,只是对着这张许久不见的脸观察起来。
从前那些不熟悉的人常常在他面前有所畏怯,但除了刻意想把人吓跑的情况外,他并不会总是板着脸。只是他原本的那张面孔,即使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出神,都会显得颇为冰冷,叫人没法放松下来。
反观他现在的花妖模样,不知道比原本看起来温和可亲了多少倍。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毕竟原来的脸伴他更久,说不怀念也是假话。
兴致上来,谢真取来上次施夕未留下的药膏,将眉角的红痕逐次遮去。完成之后,这张面孔已经和从前毫无差别。
他在镜中看了看,心想多看无益,差不多到此为止就行了,于是一手按着蜃珠,准备变回去。就在这时,门上敲了敲,长明道:“是我。”
“进来。”谢真下意识道。
说完他就觉得不对,但长明已经推门进来,正把转过身的他看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刹那,长明结结实实地怔在了原地。
谢真忽然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这份不自在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长明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震动,即使他沉默无言,目光中却仿佛含有千言万语。
他原本以为对方会打趣几句,又或者面带怀念,可如今他的神色中不仅是怀念,还有更为沉重的,让他一时间看不懂的某种东西。
他以自己都还没明白的紧张,想要赶紧解除幻形。结果蜃珠他今天还是第一次用,难免手忙脚乱,越着急越错,不知道是调到了什么地方,他感到幻雾在融化变形,却好像没有消除。
面前的长明,也从百感交集逐渐变得面无表情,谢真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硬着头皮回头一看,发现镜子里他变回了花妖的模样,眉目轮廓却柔和很多,怎么看都是一个姑娘。
长明:“噗。”
谢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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