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水上枫(四)

小说:大师兄说过 作者:thymes
    弥晓下意识地尖叫出声,随即意识到他们刚才还在被这松花忽律追着打,马上停下了。

    她心中悲愤无比: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冲着人家的眼睛打啊!

    不过她也不是不懂形势危急,要说之前还抱着把这只巨大松花忽律的眼睛夺下来的想法的话,如今已经基本没这个念头了。

    就算眼睛完好无损,也轮不到她们拿走。这么一想,好像也没有那么心痛了。

    ……不,还是好心痛!

    心痛也没有办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松花忽律又挨了一箭,昂起的头颅缓缓低下,朝着水中沉了下去。

    危机暂时度过,弥晓松了口气,估计那边的乔杭要是没死也用不着她救了,就拉起师姐,朝着鱼船跑去。

    到现在,她脑中还是乱糟糟的,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只巨大的松花忽律打破了她们的计划,现在白沙沼里还有没有其他的松花忽律?有的话,是现在去找还是明日再来?这些事情,她都不清楚。

    不过,想不清楚就交给师姐好了,反正一向也都是这么干的。

    她看到船上那个叫什么来着……姓花的道友,放下弓箭,转头与他旁边的师弟说话。见了他们出手,她方才知道此前别人是没跟她认真。倘若换个别人脾气不好,又或是心怀恶意,怕不是要吃个大亏。

    等下回去船上,还是好好谢过人家的援手吧。

    才想到这里,弥晓突地感觉脚下一轻。她惊愕地低头,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悬于半空之中。

    怎么可能?她明明刚才还在水面上……

    这念头方从她心中划过,她就已经身不由己地坠了下去。四周夜色幽暗,她只能勉强看清楚,水面之中不知何时绞出了一个庞大的漩涡。刚才那一脚踩空,就是漩涡出现在她们正下方所致。

    短暂地坠落后,她一碰到水面,就感觉漩涡中生出一股力道,将她往水下拖去。

    这惊变来得太过突然,弥晓几乎吓呆了,连术法都全数忘记,一心挥动手脚,想要从里面扑腾出来。然而漩涡中的力道不强,却死死黏着在她身上,教她怎样都无法摆脱纠缠,身不由己地往下沉去。

    刚才她在慌乱中和师姐分开,这会竭力转头想看看师姐有没有逃离。夜雾浓厚,她只看到仿佛是师姐的一个身影在雾中隐现,接着就消失了踪迹。

    她绝望地划了两下水,嘴里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也沉了下去。

    ……

    片刻之前。

    方才钟溪派的师姐妹一前一后朝着松花忽律冲去的时候,他们在船上也没闲着,长明始终在校正罗盘,并告诉他,罗盘对于秘境的反应一直在增强。

    他们低声讨论几句,都觉得这不同寻常的松花忽律出现在此绝非偶然,说不定搜寻秘境入口,也要着落在这东西头上。

    然而这巨兽也实在危险,眼看那三人应付不来,谢真便出手援救。他最后一箭射出,便将春雷弓暂且放下,转头问长明:“有变化了么?”

    话刚出口,他视线一转,看到长明掌中的罗盘上,那金针忽然凝定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刻,一个庞大的漩涡在水中陡然浮现。

    这漩涡宽及数十丈,整片水面都未能幸免。船被掀翻的时候,三个人都坠落下去,谢真只觉得眼前一暗,接着手腕就被紧紧抓住。

    他走南闯北,也不是没有落入瀑布深潭的经历,立刻屏息闭气,改以灵气呼吸。在水中,不慌乱比旁的一切都重要,即使头顶是滔天巨浪,如果潜入水下,也并不是那样可怕。

    不过这水明显不是普通的水,他能感到漩涡正试图把他们往水下深处扯去。

    这倒不一定是坏事,他心想。如今的情势,更像是秘境入口打开了。

    尽管他颇为镇定,但如今本就是深夜,现在又落入水中,四下里实在是一片茫茫黑暗,任是再好的眼神,也什么都看不清。

    他只能感到长明握着他手腕,两人在汹涌的浪潮中没入水下。

    冬日的湖水寒冷刺骨,谢真却觉得抓着他的那只手越来越烫。长明应该也察觉了,力道微微一松,谢真立刻翻手一抓,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把手伸进炉膛,抓住了正在煅烧的剑刃。就连周身冰凉的湖水也难以减轻这份灼热,他怀疑如果这不是在水里,他的手可能已经丝丝冒烟了。

    长明那边似乎有些着急,接连晃了几下,示意他放开。谢真却不敢放,既然秘境有不止一个入口,他就不想让两人在水下失散。

    就在他们的僵持中,谢真忽然感觉他们穿过了一层宛如水幕,却极为致密的壁障。与此同时,他抓着的手腕就如同融化一般消失无踪。

    他脱口而出:“长明!”

    这声音回荡在空旷之中,谢真这才发现,他已经不再身处水下。

    在水中飘来荡去,让他一时间有些晕眩,不得不在原地缓了片刻。这里四下仍是让人看不穿的漆黑,他好像从那道水幕中被扔了出来,如今半躺着的地方似乎是一片平整光滑的石板,上面有浅浅一层积水。

    谢真扶着隐隐作痛的头,站起身。从散去的回声上,他觉得这里应该是个相当宽阔的地方,或许是石洞之类。

    就算不是秘境,也多半是与秘境有关联的地方。

    他稍作检查,刚才被长明差点烫熟的左手还有知觉,散发出一股细微的焦味,让他哭笑不得。春雷弓完好无损,装着海山的包裹水火不侵,唯一丢了的就是长明。

    他尽量压下心里泛起的担忧,取出海山,试着问道:“石碑前辈?”

    一片寂静。

    他再尝试着问了几声,石碑还是毫无反应,就像是根本就没有寄身在这把剑中一样。

    见此,谢真也只好放弃。虽说长明早就说过不要太信赖石碑,这会他还是微有失落,倒不是埋怨石碑关键时候掉链子,而是担心出了什么意外。

    毕竟据石碑前辈自己所说,秘境与他关系匪浅,是不是因为进了秘境,他才会消失不见?

    谢真将春雷弓负在身后,去包裹中翻找。为防万一,长明在那里装了不少实用的物件,就像长明这次用的装订成册的阵符,就七七八八放了一大叠。那些纸页中的阵法都是长明亲手写成,谢真看他拿出来的时候还挺惊讶,这么多明显不是一天两天准备得完。

    长明当时不愿多说,只道:“闲着没事,写着玩的。”

    想起此事,谢真忽然有一丝明悟。长明平时虽研习阵法,这种给人拿来就能用的符纸,却怎么看都不是一时兴起写出来的,况且这中间什么照明、解毒、甚至防水之类杂七杂八的功用都有,他没事练这个干什么?

    除非……他本来就提早打算准备这些东西,给那个神魂不稳、最好少动用灵气的人用。

    谢真沉默了一会,方才循着长明说过的法门,从中抽出一张用以发出光照的阵符。他两指挟着这张薄薄的纸页,送入一缕灵气,将它抛入空中。

    阵符化为一轮明月,悬在半空,柔和的光芒自暗转明,徐徐照亮了周围。

    他手按剑柄,四下环视。

    此处固然空旷,但与他想象中的石洞天差地别。他置身于一座形制奇异的屋宇中,四下里范围似乎十分宽广,天顶却比一般的房屋更低,令人顿感压抑。

    目之所及,除了散布的立柱,再无其他装饰,极为素朴。而地面铺着的青石板,若非精心修葺,断不会如此平整。

    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无端让谢真想起了栖梧台下那寂静的殿堂。

    他借着阵符的光芒,向屋顶看去。那里并无房梁,而且像地面那样完全平齐一片,由一块块四方的石板拼起,隐约可以看见石板之间细细的缝隙。

    看了片刻,他发现好像有一块石板不太一样,遂驱使着阵符向那边飘去。

    走动间,不免扬起积水,掀起些许水声,在这空旷中显得尤其阴森。谢真就当没听到,到了那块奇怪的石板下,站定脚步,抬头察看。

    被光一照,它便显现出与周围那一圈石板的不同之处。其他石板都是密不透光,唯有这块,不知道是削得太薄还是怎样,模模糊糊能透过它看到一点波光荡漾的扰动。

    谢真眨了眨眼睛,有了个猜测。

    莫非它的上面是湖水?他原以为漩涡拽着他们一直下坠,进入的秘境应该位于白沙沼之底,可如果那片石板外面可以看到水波光影,此处也许没有他想的那样深。

    想到这里,他反手取下身后的春雷弓。

    倘若这是湖中,头顶那块石板毫无疑问,一定有着阵法保护。就让他来试试,这历经多年的阵法还留下几分效用吧。

    谢真才把手指搭上弓弦,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休要无礼!”

    他从善如流地松开手,转身看去。

    讲话的是个勉强算得上有人形的东西……不怪他这么讲,实在他也找不出别的话来形容了。

    那个人形从地上的积水中升起,像个孩子随便捏的泥人一样,只有个大致的轮廓。它手长脚长,脑袋不大不小,不知为何,虽然不论是五官还是衣饰,其余地方都没有任何细节,但却给自己安排了看起来挺精致的头发。

    谢真油然而生一股滑稽之感,不由得掩饰地轻咳一声。

    水人的脸上一阵波动,不过并没有变出一张嘴来,而是开始以一种略带含糊、夹杂着咕噜噜的声音继续说话。

    “花妖。”它说,“你是和凤凰一起来的?”

    谢真:“算是吧。”

    水人的脑袋晃了晃,说:“别想糊弄我。什么叫算是?我看到你们手拉着手进来。”

    “……”谢真上下打量它,“水底无光,你是怎么看到的?”

    水人脸上忽然啪地冒了个水泡,谢真猜想那可能是个代表不屑的冷哼。它说:“有水的地方,就有我的耳目。”

    它这话一出,谢真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测。

    对方真身多半在这附近某处,借水来积聚一具人形,与他交谈。这种控水的术法,孟君山经常用,因而谢真也对此有些了解。

    这人的真身要么是功法娴熟的修士,要么是道行精深的水属大妖。鉴于此处是陵空设下的秘境,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只不过……数百年未有人踏足的秘境,里面要是有个妖族,难道他真在其中关了这么多年?

    “看来,我们的伪装也对你不起作用。”他说。

    “伪装?”水人歪了一下头,“我闻得出你们血中的味道。”

    谢真:“这么说,有水的地方,除了有你的耳目,还有鼻子。”

    水人:“……”

    片刻尴尬的沉默后,谢真率先放下春雷弓,重新负在背后。

    这一表示友善的动作让水人略微和缓了一些。当然这只是谢真的猜测,毕竟它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隐时现的波动……至少这波动看起来平和了一点点。

    谢真:“敢问尊姓大名?”

    水人顿了顿,道:“我为此间主人看护洞府,姓名不足挂齿。”

    谢真:“那么,主人又是何人?”

    “明知故问。”水人昂然道,“自然是陵空殿下!”

    谢真心里吁了口气。虽然知道这里多半是他们要找的秘境,但直到此刻水人说出这句话,他才终于信了九成。

    “原来如此。”他说,“请问,我的同伴如今又在何处?”

    水人不答反问:“你与凤凰同行,应当是为他护法的吧?”

    谢真:“正是。”

    “如此,我便有一事委托你去做。”水人道,“之后,我自然会引你去见他。”

    谢真想到穿过壁障前,长明手上那异常的热度,心中更为忧虑,面上只是微微皱眉:“什么事?”

    水人道:“你们已经与那只松花忽律打过照面了。洞府之外,尚有不少这样的异兽,你去将它们一一除尽。”

    谢真:“那些不是用来守卫秘境的么?”

    他曾听石碑说过,松花忽律并非秘境中的异兽,因而这话只是出言试探。果然,水人道:“自然不是。你把殿下的洞府当做什么了,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谢真莫名觉得他这语气和石碑当时的抱怨有种微妙的相似。他说:“那它们是哪里来的?”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水人不耐烦道。

    谢真:“你要我一口气杀去这么多生灵,总要给我个缘由。”

    水人的身形陡然膨胀起来,变得几乎有一丈高。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真,四周的积水里应声扬起无数以水凝成的箭矢,团团将他围绕在中间。

    “在这洞府里,”水人语带威胁,“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是么?”

    谢真仰头看着那水人,道:“可如今看来,此事你没法亲手去办,否则你也不会问我了。我不去的话,你还会找谁呢?”

    他没等水人答话,想了想,道:“另外那三人,或许也被你拖进这里了。只是他们好像面对一只松花忽律都需周旋,恐怕力有未逮。”

    水人:“……”

    “不如这样。”谢真彬彬有礼道,“先让我见他一面,其他的之后再说?”

    水人:“你……”

    它身上水纹一阵抖动,半晌才道:“我要不是出不得这洞府,还会要你一个小花妖去动手?也罢,早知道就得给你些教训才好说话!”

    说着,那四周窥伺着的水箭顿时朝他一起袭来。

    谢真对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态势早有准备,以还有点焦的左手甩出符纸,一道火环立刻向四周迸发开去。

    一时间仿佛有人往烧红的铁砧上泼了一桶冷水一般,空中尽是嗤嗤轻响,水箭无一例外,都在触到火焰的瞬间化为烟雾升腾。

    火环现身的刹那,谢真已拔出海山,身随剑光,迎向敌手。

    水人甚至还有余裕发出了咕噜噜的一声,仿佛在嘲笑他此举毫无意义。以水凝聚的形态,想要用剑刃对付,无异于抽刀断水,又如何能奈何得了它?

    然而下一刻它就咕噜不出来了。出鞘时海山只是区区一柄剑,可当锋刃降临面前时,它愕然发现自己面对的竟是一片纵横交错的剑光之雨!

    那巨大的人形在原地僵立了一息,接着轰然崩散。

    谢真甩去剑上水滴,他还是有所保留,虽然对水人言辞间分毫不让,但那是因为状况不明时,他不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既然此处多半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他也不想在深泉林庭的秘境里大打出手,怎么说也是长明家祖传的地盘。

    身后传来一点动静,谢真回头一看,积水中正颤颤巍巍地重新凝聚起一个人形。只是不知道是刚才被打太狠了还是怎样,新出来这个人形缩小了许多,从身高来看就只有孩童大小了。

    当然,头发还是依然很精细。

    谢真:“……”你为什么如此执着啊。

    小号的水人使劲晃了晃脑袋:“你这花妖……!不对,你究竟是谁?!”

    “我叫阿花。”谢真道,“如此,我们可以谈谈了吧?”

    *

    弥晓从昏迷中醒来,只感觉身上冷得发抖。

    她头晕目眩,拍了拍脑袋,想把耳朵里的水拍出去。略整旗鼓后,她从腰间取下一只竹制的小灯笼,点了些亮光,发现自己正在一处狭窄的石廊中。

    地上有一层积水,前后路径都没入幽深黑暗,也不知道该往那边走。

    这点灯的术法她用得不太好,维持不了太久,即使点亮也是时明时暗的。她只好闭着眼睛选了一边,一路走走停停,隐约感觉这条路略微弯曲,倾斜向下。

    走了许久也没有尽头,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干脆还是回去算了?

    正在这时,角落里突然有亮光一闪。

    她立刻奔过去查看,却发现那是一面仿佛由冰晶砌成的镜子,就镶在石壁中间。刚才的亮光,也是镜子映照她手中的灯火所致。

    不过一路走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空荡荡的石墙上有新鲜东西。她举着灯,走到镜子前方,看到镜中形容狼狈的自己,不禁叹了口气。

    她想检查一番这镜子,手指刚碰到镜面,镜中居然猝不及防地暗了下去。

    弥晓吓了一跳,戒备地瞪着这奇怪的冰镜。

    须臾,镜中又重新亮起。只是,它映出的不再是她站在石廊中的身影,用以照明的也不是那晃晃悠悠的灯火,而是均匀又柔和的日光。

    冰镜长约三尺,照出的东西也有限,她只隐约看出,那是一处雕栏玉砌的风雅所在。楼外古木成荫,天色湛青,只是空无一人。

    这一定是幻术,弥晓心道。要是等会冒出什么不妙的东西,她就一巴掌把这镜子拍成八瓣。

    就在她提起右手,暗自运气时,一个人影从镜中飘然现身。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漆黑衣袖上如火焰般延伸的深红纹饰。

    那个人就好像知道这边有一面镜子,屈起手指在镜面对侧轻敲两下,接着稍一低头,望向镜子这边的女孩。

    有那么一会,弥晓完全愣在了原地。她自小在山中长大,虽不谙世事,但并非没有见识。平日往来都是仙门修士,她自然也养出了一番与凡俗中人不同的眼界。

    即使如此,在她的生涯中,也从未见过如此这般风采卓绝的人物。

    镜中人也在打量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为何,看到他的神情,弥晓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惧,就仿佛这个镜中幻影是她无法理解,也难以抗衡的事物。

    然而,即使浑身的警兆都在竖起戒备,她也无法控制地屏气凝息,难以挪开视线。她不曾全然理解这前所未见的美有何意义,只是想多看一会。

    对方眨了眨眼睛。那个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有金与赤色的微光在那双眼中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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