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的滔天烈焰中,长明双目微阖,不去理会耳边响起的声音,但对方仍然没有要放他清静的意思。
这个声音除了太过平静无波之外,其实颇为悦耳。即使说着扰人心志的话,语气仍然不急不躁,徐徐道来。
“那个花妖便是你带来的帮手吧。”他道。
长明冷哼一声。那声音继续说:“只是,独自一人面对外面那些妖兽,不知该说勇气可嘉,还是说有些傻。”
“我猜,”长明忽然道,“你看不到眼下外面的情况吧。”
对方不语。长明又说:“倘若你看得到,必不会讲出这种蠢话。”
“这又是何意?”那声音问。
长明:“你说呢?”
“看来,你对他很是信任。”那声音顿了一顿,道,“哪怕是这种形势,你也相信他应付得来?”
长明:“自然。”
他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却全没那么轻松。谢真如今的身体不适合久战,哪怕有他的那些阵符也一样。拖得越长,越容易出岔子。
他当然也想立刻脱困出去施以援手,但这封印的解明正需要时间,他也只是勉力与殿中愈发酷烈的火焰相抗而已。
不过眼下,要是对方继续再拿谢真的事情来在他耳边说个没完,他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得住。
他略一思索,反问道:“你究竟是谁留下的神识?”
“我是谁,这无关紧要。”那声音答道,“若你要解开这封印,我便是要阻止你的人。”
长明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讲,而是说:“既然不是陵空,那会是谁?我翻过王庭典籍,没有其他留在记述中的名号,这秘境何时建成,如何建成,现今没有人知道。”
他谈吐自若的语气,让人几乎要忘了他还在万丈烈火的熔炉中央。那声音半天没有回答,长明忽然一笑:“我原本以为,是陵空留下的封印抗拒我,才令我无法掌握慧泉。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那声音静静地说:“不,陵空不希望他的后人重启慧泉封印。”
“你仿佛还没有明白这件事。”
长明道:“陵空是我的先祖,但是他当初怎样想,与我没有关系。他又如何能预料六百年后的世间是什么模样?”
“何等狂妄。”那声音道,“若没有陵空设下的慧泉封印,你焉能有这条性命在此与我说话?”
“他可以设下封印,我自然也能解开。”长明冷冷地说,“毕竟如今的深泉林庭之王,是我!”
*
弥晓用胳膊夹着火把,倒着从坑里爬出来,纳闷地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越来越热了?”
火苗摇了摇,嗤笑道:“我是一团火,你说我有没有觉得?”
弥晓:“……”
她这一路也算是充分彻底地领教了一番这火的恶劣脾气,要不是想早日脱困把师姐救出来,她早就一巴掌把火把拍断,再扔进水坑里碾三碾了。
火恍若未觉,催促道:“还有最后一处,快走,往右。”
他们已经解开了三处机关,可惜的是,弥晓尽管很想知道外面那剑修和妖兽们的战况如何,火把却毫不留情地赶她上路,之后也再没见到那种能看到外面的冰晶了。
当她问火把还有哪里有那样的窗子时,遭到火把的无情嘲讽:“这水下洞府里哪来的窗户?那只是固定了水镜术的镜面而已,这都看不出来,下次是不是来个冰铁做的炊饼,你也要上去咬一口尝尝啊?”
弥晓被他气个倒仰,不服道:“你糊弄谁呢,水镜术怎么可能固定这么长时间?这洞府看起来几百年都没人来过了吧!”
“要是连个区区水镜术都留不好,那这洞府真是早就该化成泥了。”火说。
弥晓:“……”
可恶,说得也有道理……
她在一条斜向上的通道里艰难地往上挪,这里实在太窄,她自觉整个人都被挤扁了三分。火这时候终于说了句公道话:“看你如此冒失,倒也不是不能吃苦。”
弥晓:“你就不能别把好听话难听话混一起说吗?!”
她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挤了出去,也不管火了,伏低身体将手掌贴在石板上,笃定道:“这里肯定变热了……刚才那些地方明明都还是凉的!”
“你说是就是吧。”火道,“左转。”
弥晓只好扛着火把往左。她咕哝道:“刚才我们解开的那些机关,怎么什么反应都没啊?”
所谓解开机关,不过就是她找到石室,将火把放在灯座上,过一会火说可以了,她再将火把拿走去找下一个。
她也这样见到了三个精雕细琢,美貌绝伦的灯座,让她特别想要扛一个回去。
火:“你还想要什么反应?”
弥晓:“最起码让我感觉我现在跑来跑去做的不是无用功吧!”
“自然不是无用功。”
火这么说,弥晓总算高兴了一点:“是么?”
火:“会让你最后被烤熟的可能,微微地减小那么一些。”
弥晓:“……”
她忍无可忍,简直想把手里的火把一膝盖顶断。可能是感受到她的愤怒,火说:“看着点路。”
“我看个头啊!”弥晓叫道,“搞了半天还是离死不远了吗!”
“尽人事,听天命。”火的语气十分平静,“难道这一点希望,不值得你为它奔走吗?”
弥晓愣住了。过了片刻,她不再说话,继续往那个方向攀登上去。
*
“……原来如此。”
主殿中,长明忽然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
随着他的话音,原本在他四周盘旋,呈冲击之势的火焰开始缓缓变幻。三息之内,一幅八角型的阵法已在发白的火光中彻底成型。
他在纸页上固定下来的那些阵法,相较此刻的声势可说是不值一提。哪怕是仙门中精研阵法的前辈高人,见此也定会喝一声彩。
何况,这又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内外交击的威迫下,从火中编织而出。倘若有人能居高临下地将整座主殿尽收眼底,便会发现这八角阵与殿中的刻纹刚好一正一逆,宛如天造地设般嵌合。
此阵一现身,那一贯不紧不慢的声音也沉默了片刻。再次说话时,它语气即使还是一模一样的平板,语速却快了几分。
“是我小看了你。”那声音道,“但就凭这样,还不够。”
长明一语不发,手掌压在阵法中间,向前一推。
与此前两种火焰交接处无声放出光亮的搏斗不同,这一下瞬间引发了天摇地撼的动静。以主殿为中央的一切都在颠倒、摇晃、翻转,如山崩地裂般的爆燃充斥着殿中的每一寸角落。
“不够么?”
长明方答了对方的话。他翻手在阵法上又推一次,外层那束缚着他的驳杂火焰,终于在此强横的拆解下逐渐开始溃败,如旧漆般从四面层层剥落,在空中化为轻烟散去。
“我问你……”那个声音变得缥缈不定,时高时低,“你是怎么发现……这个阵法……”
“因为你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长明昂然道:“倘若陵空不愿后人触碰这个封印,为何要在主殿中刻下这个血脉真火为引,与封印呼应的阵法?不想让我解开封印的,是你。”
外层火焰如垂死挣扎般哀鸣起来,他一顿,继续道:“至于你,你这样了解此处的封印秘境,是不是当初陵空也信任过你?”
殿堂的摇撼刹那间停了下来,就连漫天火焰也为之一滞。
在这寂静中,长明一字一句道:“而你……背叛了他。”
金红的凤凰真火骤然高涨,将殿堂上下席卷,接着向内一收,没入长明手中。
直到此时此刻,这秘境中的主殿才显现出它的真实面目。
长明一怔,无他,墙壁上面飞舞的火焰纹路实在太过熟悉,要不是刻画的笔触有些不同,他都要以为这是把栖梧台下那面墙给拓下来描在这里的了。
但他来不及多看,因为在火焰被清除殆尽的殿堂中央,立着一座漆黑的无字石碑。便是他也没想到,这封印居然与禁地中那块石碑长得一模一样。
然而这块石碑上下正透出隐隐金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
长明暗道不好,恐怕是那声音见势不妙,干脆要把此处秘境毁去。他立刻放出火焰裹住石碑,却一时间无法把那左冲右突的灵气从石碑里面敲出来。
眼看石碑马上就要崩毁,说时迟那时快,殿堂左右两侧忽然射出四道赤红的火光,钳在石碑上。
火光并无实体,却发出金铁交击的呛啷声,四下过后,石碑被稳稳地钉在原地,再没有一分一毫的动静。
接着,长明只看到一捧如黄金般的流沙从石碑中渗出,缓缓流到地面上,再如水汽散去,无影无踪。
他伸出手,按在石碑上。触碰到它的那一刻,他手上的三道锁链中有一道随之迸散开来,只留下微微有些焦痕的印记。
*
片刻之前。
水人抱着膝盖坐在门口,每次一听到外面妖兽的怒吼声,就晃一晃脑袋,好像脖子很痛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寂静中再也没有声音传来。它坐立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接着就和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作仙门修士打扮的花妖穿过门廊,走到他面前。由于避水珠的缘故,他身上甚至没有溅上多少妖兽的血,倒是半边袖子上有血渗出,是源自他肩上的伤处。
如果说,此前他还在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名不起眼的散修,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卸下了那副伪装。还是同样平平无奇的相貌,整个人却犹如一柄出鞘利剑,杀气凛然。
虽然水是不会打寒颤的,但水人现在真的很想打个寒颤。
水是它的耳目,但它此刻宁愿自己没有那么耳清目明就好了。
因为此刻,那些漂浮在湖水上的尸骸,以及被妖兽血染成五颜六色、乌七八糟一片的水面,它都看得清清楚楚。
花妖面色平静,轻轻甩了一下剑刃。他手中的剑经湖水洗濯,已经不带一丝血迹,只有一点水珠顺着漆黑的刃锋向下流淌,滴落在地面的积水中。
他脸色苍白如纸,让人觉得他可能下一刻就要倒下了。水人却不敢这么想,它看着对方,就好像看着一个怪物。
它听到花妖问:“主殿怎样了?”
谢真就看着那水人抖啊抖,抖啊抖的,脑袋都要抖成面口袋的形状了。
想到它吹的什么水都是它的耳目,搞不好是真的有点被吓到。他现在觉得,这水人恐怕不是什么大妖,哪有活了这么久胆子还这么小的大妖啊?
他问完之后,水人期期艾艾道:“……我不知道。”
谢真看它一副生怕这剑下一刻就插在它头上的模样,也不多说,道:“那带我过去。”
水人这回没有废话了,马上在前面带路。它在地面上走起来仿佛有些滑溜溜的,扭来扭去,让谢真颇觉纳闷,心想这姿势还真不太像人。
走着走着,它小声说:“你还好吗?”
谢真低头看了看衣袖,那些血看着有些夸张,实则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他说:“没事。”
水人:“我看你是不是需要歇一歇。”
谢真心道长明还在里面火烤呢,也不知烤成啥样了,歇什么歇啊,口中道:“无妨……”
话还没说完,突地感觉整个地方上下翻转了过来。
谢真立刻伸出一手,抓住了水人的胳膊……或者腿,反正是什么类似的地方。
换了别人,说不定会从长廊一头飞到另一头,撞到墙上再弹回来。谢真另一只手都扣在剑柄上了,预备着要是这水人不行,他就一剑插进地面来固定。
还好水人总算也自称是这里的主人,关键时候脚下化为冰棱,把自己和谢真都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这里就像是被人在手里抛着玩的鞠球一样,上下左右来回翻滚。谢真跟着一起在里面天旋地转,还有工夫想了想:照这个恨不得翻八百十个筋斗,但墙壁地面却完好无损的架势,这洞府就不像是固定着建在湖底的。
还好这阵震荡来得快去得也快,谢真刚重新站在地面上,便一把抓起水人,朝前奔去。
水人摸起来像是装了水的皮袋,手感比皮袋更凉滑,也不会把手沾湿。一被拎起,它便尖叫道:“等等!你干什么!”
“快说怎么走。”谢真拍了一下它的头,示意它不要大喊大叫。
水人:“上去之后左转……不是,你突然跑什么啊?”
“你看不出来吗?”谢真道,“刚才那一下,可能是封印出了什么事情。”
水人:“可是我看不到啊。”
谢真也是服了这个家伙了,敢情你看不到的地方就当做是没发生吗?
他没心情再和它多话,一路照着它指的路,很快就到了主殿前。这里与水人此前在水镜中展示的景象无异,只是门中并没有狰狞欲出的火焰。
隔着一道门,也能感觉到其中悄无声息。
水人喃喃地说:“他死了吗?”
谢真:“……”
话音未落,两扇厚重的石门便在他们面前打开。
看到长明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刹那,谢真完全忘了什么秘境不秘境,封印不封印的,也根本没有看到他身后的殿堂长什么样子。他把水人往后面一扔,上下打量长明,确认他平安无事。
长明的神色却极为凝重,他一把抓住谢真的手:“你感觉怎样?”
谢真的左手被他一握,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并排嵌着的四枚玉简。原本深红色的玉简已经转为苍白,被这么一震,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点累。”谢真道,“等我歇一会再跟你说……”
他自己没有察觉到,最后几个字已经轻得宛如游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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