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庭出来,谢真与长明重又返回主殿。
期间虽然看了一段记忆中的影像,让谢真感觉过了好一阵子,其实他们搜索并未花去太久时间。两人将陵空曾在此起居的长廊与庭院再次封闭,只带着那卷书册出来。
主殿的门一打开,谢真就见到黑石碑面前站着个陌生的背影。
那人一身银鳞轻甲,殿中留下用于照明的灯台中火光犹在,在他肩背上一照,映出的赤红色宛如流水般波光粼粼。
谢真讶道:“你是什么人?”
话刚出口,他忽然明白了。果然,对方转过身来道:“哼,没认出来吗?这才是我本来的模样。”
那语气几乎没怎么变,只是不再有像鱼吐泡泡一样咕噜咕噜的声音了,听起来与常人无异。
正面一看,谢真立刻从他的头发认出了这家伙。无他,原本对方还是一个水人,五官都一马平川时,就只有头发最为精细,叫他想不留意都不行。现在终于现出平常的人身后,头发的形状依然一模一样。
水人,或许应该叫作阵灵,化为的人形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背着一把银色□□。从那鳞片似的甲衣来看,谢真猜测他原形说不定是哪种鱼妖。
而且那鳞甲斑斓明亮,着实华丽的很。刚刚看完陵空那百宝阁一般的居室,谢真不由得心想,这个阵灵看起来确实很合乎主人的喜好……
长明随口道:“现在这样,看着顺眼多了。”
“我又不是想要以那番模样示人!”阵灵恼道,“此前洞府灵气衰弱,我才不得不勉强行事,有个人形就不容易了。”
长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阵灵不快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既然你解开了封印,我自然知无不言。”
谢真插了一句:“你们先说,我把石碑前辈接回来。”
阵灵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侧身退开到一边。
谢真于是原样抽出海山,置于黑石碑上。尽管背对着阵灵,他仍感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不,应该说是石碑上。
石碑前辈跟他说了什么?谢真心中好奇,但石碑前辈回到海山中后,只疲倦地说了句“我歇会”,就不出声了。
长明见到这一幕,不易觉察地扬了扬眉,随即神色如常地看向阵灵。面对他的眼神,阵灵不自在地理了一下衣袖,道:“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长明道,“就从这个洞府是如何建立的开始。”
在阵灵的讲述下,他们渐渐还原出了有关这处洞府的前因后果。
陵空在位时,并不满足于像他的先辈们一样,靠着凤凰与三部血脉操纵慧泉,循规守矩地用它节制灵气。在他看来,慧泉这样夺天地造化的非凡灵物,必定还有许多可挖掘之处。
于是,他便按照地脉走向,在白沙湖中建造了一处洞府,布下阵法,钻研慧泉的门道。在远离深泉林庭的地方这样做,既不用触及慧泉的根本,也可以放手研究。
以陵空的性情,这洞府当然不只是苦修之地,他既要呆得舒服,也要住得有趣。不仅如此,他还要呼朋唤友,在这与世隔绝之地过些悠闲日子。
阵灵也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洞府的。关于自己的来历,他只说自己原先是陵空的一名护卫,至于怎么会变成如今的阵灵,他也没有提起。
倘若一切照常,这里不过就是陵空的一处别居而已,谈不上什么稀奇。
“然而,”阵灵道,“接下来却发生了那件事……”
尽管他的脸已经不是一片水面,那时隔太久的痛苦却仍然像风拂过水波那样,只在他的神色中留下了一阵细微的涟漪。
谢真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在谈及那个时代时,无法绕开的梦魇——霜天之乱。
霜天之乱自临琅古国起始。天魔,与它麾下将临琅国军士百姓作为寄体的魔兵,以席卷之势肆虐四方。原本还算泾渭分明的凡世与仙门在这场灾祸中同遭重创,妖族自然也不可能幸免。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三部与仙门订下盟约,为了迎战天魔,陵空将慧泉逆置,将当时正处于鼎盛的灵气盈期一举压制下来。
逆置慧泉之举,除了陵空身为凤凰的号令之外,也依靠他沿地脉设下的三处阵法。其中一处,就是原本设置在白沙湖洞府中的这一个。
自此之后,慧泉便不再承担原本在昃期反哺灵气的职责。在最后一次动用圣物前,陵空在这三处阵法上分别施加封印,阻止后人擅自更动。
原本想要启封慧泉,只需要祈氏后人联合三部血脉,便可以做到。而陵空担忧慧泉的逆置一旦被打破,倘若后人不具备足够的修为来应对随之而来的变动,对天魔的镇压或会功亏一篑。
因而,在他的安排下,唯有受封印认可的后人,才能取回对慧泉的全盘掌控。
但陵空也没料到,他之后的深泉林庭,王权几经更迭,祈氏一脉日渐衰微。甚至关于封印的记载也失传了,让六百年后的长明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加以推测。
而阵灵守护着的洞府也并不平安。阵灵掌控着洞府中的方方面面,唯有封印本身,他无法操纵。
正是从封印中溢出的异常灵气,使得洞府周边的妖兽纷纷发生异变。
“我原以为,异变是从十几年前显露,也就是你们见过的那些巨大的松花忽律,以及其余妖兽变成那样的时候。”
阵灵道:“但如今想想,即使没有显而易见的征兆,但异变或许在更早之前……在白沙湖慢慢变为沼地,枫齿鱼出现在其中的时候,就已开始了。”
湖中不知历日,数百年也如弹指一挥,转瞬而逝。
阵灵驻守洞府中,首要职责便是维持用以隐藏与防护的阵法运转。自陵空离去后,不再有取之不尽的灵气供他使用,哪怕洞府的阵法大半自给自足,他用起来也慎之又慎。
这样一来,他原本从外界获知讯息的老办法就不能多用。将陵空居住的中庭封存后,整个洞府便从昔日雕栏玉砌的别居,变为一块不言不动的顽石,无声地潜藏在湖底。
虽不至沧海桑田,但白沙湖这些许多年来的变化也堪称惊人。原本此处水清沙白,有着绿草如茵的堤岸,渐渐湖中水生乔木蔓延,泥沙堆积,腐朽的植株瘴气四溢,变成了船只难以通行的沼地。
枫齿鱼就是在这期间出现在湖中,详细是什么时候,阵灵也说不清楚,总之已有不短的时日。除了牙齿怪异之外,它们其余的特征都有些像原本生活在白沙湖里的鱼,因而极有可能是那些鱼类逐年繁衍变化而来。
阵灵说到这里,谢真想起长明曾经提过,作为长在沼地里的鱼,枫齿鱼的长相未免太过特异了一些。
奇形怪状的兽类,在这片土地上从来都不缺。然而它们大多自有其来历,起源可以一直追溯到不可究的上古,对于他们这些修士而言,相当于是“向来如此”的东西。
枫齿鱼的历史却仅有数百年,令人不得不猜想,是否因为某些外在的缘由,才会诞生出这样的族群。
谢真心中模模糊糊有个念头,一时间又想不分明。他暂且按捺下去,听阵灵继续道:“十多年前,封印中有异常的灵气溢出。我原先以为是殿下的布置,但没过多久就知道不对。”
谢真:“哪里不对?”
“这个,他应该更加清楚吧。”
阵灵看向长明,“你在封印前与它交手了,是吧?那种灵气驳杂混沌,诡异的很。这东西要怎么叫……混沌灵气?”
长明用眼神表示了对这个名字的嫌弃,不过没有出声。阵灵继续道:“反正这种讨厌的东西我控制不住,它将偶然迁移到此处的一些妖兽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
“是。”谢真说,“有的很大,有的又很凶。”
“大是挺大的。”阵灵转头看他,“可是你说它们凶,人家都要死不瞑目的吧……”
谢真心想这关我什么事啊!长明打断道:“闲话少说。那么,这些妖兽异变之后,为何没有被人发现,而是最近才传出消息?”
“当然是我把它们困在水底下了。”
阵灵道:“这些妖兽被人发现,铁定引来好事之徒,散修也就罢了,要是仙门派人来把这里翻个底朝天,我可没信心能把洞府藏得一点破绽都没有。”
“最开始那条松花忽律是怎么回事?”谢真问,“它可着实引了不少人来。”
“我怎么知道!”阵灵气闷道,“前些日子主殿里的阵法好一顿震动,非但我维持不了人形,连那些妖兽都压不住,才会叫那松花忽律跑出去的。”
长明与谢真对视一眼,皆明白大约是雩祀上慧泉封印的缘故。阵灵察觉到,怀疑地看着他们:“眉来眼去的,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吧?”
谢真:“此前三部主将齐聚王庭,已经将慧泉解封。因而,我们现在才要来解开陵空殿下留下的另一层封印。”
阵灵怔了怔,方道:“原来如此。”
谢真之前与他交谈,虽然也有看不到脸的缘故,但总觉得这家伙有点没心没肺的。而此刻,他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怅然。
长明也留意到了,他问:“你对天魔知道多少?”
这也是谢真想问的,没想到长明先替他说了。他隐约感觉到阵灵虽然有些怕他,但看他似乎不是很顺眼,长明来问或许还能好一些。
阵灵道:“霜天之乱开始我就已经在湖里了,就连那些临琅国的魔兵,我也没见过长什么样,全都是从路过的鱼啊虾啊嘴里听来的。”
“知道多少说多少。”长明道。
“我只知道,那些魔兵原本是临琅国的军士。”阵灵想了想,“临琅国有一支赫赫有名的禁军,打的什么旗号来着……想不起来了,凡人的那些东西谁记得住啊。临琅原本只是个鱼尾巴大点的小国,后来才抖起来,这禁军就是他们傲视群雄的本钱。结果天魔降临后,他们全都成了魔兵,指哪打哪所向披靡,连那些仙门的小白脸都会着他们的道。都说临琅国或许原本就供奉天魔,后来被反噬,才会有接下来的灾祸。”
“可是,天魔在霜天之乱之前,没有任何记载。”
谢真忍不住插口道,“既然如此,临琅一个凡世小国,是怎样将这前所未有的妖魔供养起来的?”
世人平时所谓的妖魔,其实就是步入邪道的修士与妖族。天魔却与那些全然不同,既非血肉之躯,也近乎不朽,在渊山镇压了六百年,依然仿佛随时都会死灰复燃一般。
说起正事来,阵灵倒也没有跟他别扭,他思索了一下,才道:“有人说是临琅以血肉饲魔,毕竟凡人别的没有,人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多半只是以讹传讹,毕竟如果临琅当初敢这样做,被仙门的卫道士发现了绝没好下场。”
长明道:“仙门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他们做了什么。倘若天魔是霜天之乱时突然现身,之前是有人刻意遮掩也未可知。”
“其实……殿下当初也去过临琅。”
阵灵的目光从谢真搭在剑柄上的手一掠而过,他略带不安道:“殿下没说过,我也不知他为何会特意跑去区区凡人小国,只是……只是……”
“你吞吞吐吐些什么?”长明不客气道,“换个人来,怕不是要误以为他是这事的幕后黑手了。”
阵灵瞬间炸了:“怎么可能!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全,长明不为所动:“那就赶紧把话说完。”
“只是殿下说,他看不出来那地方哪里有意思。”阵灵嘟囔了一会,还是说了,“依我对殿下的了解,他断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长明似乎被阵灵这颠三倒四的话搞得十分头疼,他一抿嘴唇,谢真就知道他可能要开嘲讽了,保不准是什么“你连记忆都不清楚了还谈什么对你家殿下的了解”之类扎心扎肺的话。
为了避免阵灵在这当口被气出个好歹,他果断地伸手在长明臂上轻轻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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