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掌门扫了他一眼,“稳重些。”
正在神游天外的孟君山被这一声拉回了现世,发现自己手中正颠来倒去地转着那面铜镜。他讪讪地将镜子收起:“弟子只是想起些旧事。”
“旧事?”掌门将头转回去,望向亭外,“你从瑶山回来,不想起才是奇怪。”
山崖之下,一片暗云在夜色中沉浮。孟君山苦笑道:“就因为难以入眠,四处走走,才不小心打扰了师父的清净。”
“不小心,未必是不小心吧。”掌门头也不回地说,“你到这里来过多少次了?”
孟君山:“这个嘛,也没有很多。”
“既然这次碰到,我就直说了。”掌门冷冷道,“下次再弄得这里一股酒味,你就等着抄书抄断手吧。”
孟君山:“……是。”
他偷眼看了看掌门,心下直犯嘀咕。掌门对毓秀山上下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不奇怪,只是他怎么好像也跟这亭子有些关系?
“别鬼鬼祟祟的,想问就问。”掌门今日远比平时好说话,“你是想说,这亭子有什么由来?”
孟君山立刻顺坡下驴:“正是。此处景色这样好,又如此隐蔽,也没听到门派里别人知晓,想必是哪位妙手的师门前辈悄悄建造的吧?”
“错了,不是我门中前辈。”掌门道,“不过却也可算作是你的长辈。”
孟君山只是稍微一怔,便反应过来,说出了那个多年未闻,已经十分陌生的名字:“拂风师叔?”
“是那家伙。”掌门轻笑一声,听不出是讥讽还是什么,“难为你还记得清楚。从未对你说过我们之间的渊源,想必多年来,你也一直不解。”
孟君山点点头,心里恍然大悟。
寂静的夜晚,四下无人的亭子,师父一定是在心潮起伏地回忆往昔,刚好被他碰上,这是要抓个人开始听他讲过去的故事了吧!
他发挥有事弟子服其劳,师父讲故事他负责捧场的精神,道:“我也猜测过,想来应当是知交好友,师父对谢真如此照顾,不也是看在长辈的情面上么?”
“又错。”掌门淡淡道,“志不同道不合,所谓好友,恐怕他也不会承认。说来也简单,不过是在拜入门派之前,我们曾做过一段师兄弟而已。”
“师兄弟?”孟君山大为惊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改换门庭,即使在小门小派之间也极为少见,更别说这两人一个在毓秀,一个去了瑶山,听着简直匪夷所思。
掌门道:“我两人少时拜入一散修门下,这位没过多久就身故了。那之后,我二人偶然被瑶山收留,瑶山掌门看中了拂风的资质,打算收徒,恰好当时师父在瑶山做客,就把我带了回来。”
这个师父,指的当然就是先代毓秀掌门。孟君山听着听着觉得不对,若是瑶山有意把两人都收入门下,断没有把其中一个让给别人家带走的道理,除非……
“嗯,你大约也猜得到,瑶山并没打算连我一起收下。”掌门随口道。
孟君山冲口而出:“不会吧,师父你怎么都不像是资质不够的样子啊?”
说完才觉得不太合适,掌门倒没有在意,只道:“瑶山择徒的标准,与别家都不太一样。总之,最后我拜入毓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确实运气不错啊,孟君山心道,上代瑶山一门都死得七七八八了。
“拂风拜师瑶山后,他师父重新取了名字给他,想来是要与过往一刀两断之意。可惜拂风并非那么容易管教的。”掌门微微一笑,“这事仙门中知道的人不多,但你应该记得,他的道侣,谢玄华的母亲,是一名妖族。”
孟君山自然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此时此刻,从掌门那里轻描淡写地讲出来,登时让他背后一凉。
他着实没胆子调侃一句“您不是最看不惯这种事么”之类的话,光是看着掌门那若有所指的神情,就让他脑中开始紧张地转圈。
“当年,拂风不耐门中明争暗斗,离山隐居,再回来就是血案发生时。”
掌门看着自己浮起一层薄薄冰霜的掌心,“那个妖族女子随后也不知所踪,想来已经不在人世,虽然我看未必真的如此。”
孟君山干巴巴地说:“师父,你觉得当初的事情与她有关么?”
“我不清楚。如今也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掌门道,“我不是说此事一定有缘由,可是拂风他无疑要为自己选的那条路担起责任。倘若他当初留在瑶山,或许结果又会不同。”
但是那样估计就没有谢真这个人了吧,孟君山不合时宜地想。
“妖族,他们可以学得人的面貌举止,喜怒哀乐,像人一样活着,但归根结底,与我们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掌门平静道:“与他们牵连太深,实非明智之举。君山,我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话被摊开说到这个份上了,孟君山反倒没有那么如芒在背的感觉了。
他说:“师父,我绝不会做出有违道义,背弃本门之事。”
掌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孟君山正自心中惴惴,就听对方道:“这次去瑶山,为何耽搁了这些时候?”
总算说到正事,孟君山也松了口气,道:“王庭此前的举动,封掌门称并不知情,至于和静流部的联系,自然也说是从那边交换灵药。说是这么说,霍四的商会这些年来做的药草买卖肯定有静流部的一份,我想封掌门多少也是默许了,关于三部的事情,霍四兴许还知道的多些。”
掌门:“也是因为,比起封掌门,他与你花天酒地的时候更谈得来。”
“弟子什么时候花天酒地过了……”
孟君山立刻叫屈,只是看到师父的眼神,老实地略过这段继续道:“霍四当时不在门中,我于是等了他几日,结果他却带回个消息,说延国前不久发现了古国留下来的秘宝线索,正在组织人手,去探逢水城附近的遗迹。”
“延国?”掌门稍一思索,“这遗迹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问题就是这个遗迹。”孟君山正色道,“听说是临琅古国留下来的——起初我还在纳闷这名字哪里耳熟,仔细想想,这不就是当初霜天之乱发源的地方吗!谁知道这遗迹到底怎么回事,能从里头挖出什么啊?”
掌门却比他想的要镇定许多:“但是,临琅古国的旧址,并非在逢水城边。”
“是吗?”孟君山一愣,“那可能是他们把东西埋得远了点儿?”
掌门:“……”
眼看再插科打诨就要挨打,孟君山收起不正经的神色:“事情蹊跷,我们是不是派人去看看?”
“你在毛遂自荐?”掌门瞥他。
孟君山:“……如果有戏的话,我自然是很想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掌门闭目思索了一会,才道:“可以。”
“多谢师父!”孟君山喜道。
“把阿郴带上,有个照应。”掌门又道。
孟君山应下,过了片刻,抱着侥幸开口:“能换成向敏吗?”
他和师弟师妹们少有对盘的,非要带个谁的话,向敏是最稳重的,起码省心多了。
掌门斥道:“轮到你挑三拣四,不想去就别去!”
挨此一骂,孟君山只好不作他想了。掌门似乎也没了闲话的兴致,摆摆手道:“你回去吧,明日早些来见我。”
孟君山行了一礼,准备告退。回头想想,这一晚上非但没能排遣心情,反而在秘密的藏身地碰到掌门,听了一耳朵陈年往事,受了敲敲打打,实在是一言难尽。
当他转身要迈出亭子,忽然有一片小小的雪花被风送来,轻轻贴在他面颊上。
那冰凉的触感一闪而逝,转瞬融化,仿佛不曾来过一般。然而在他身后,正有万千飘舞的雪片纷纷落下。
来自深夜的云中,又消逝于茫茫幽暗。他若有所感,不由得回过头,却看到掌门起身来到崖边,凭栏凝望。
他的目光似乎也穿过这场初雪,投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
谢真从天际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心。
那里落下的一片雪花早就在他看到之前就已经化去,只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水迹。逢水城中已经处处银装素裹,这场不算大的雪飘洒在亭台楼阁,街头巷陌,也飞落在行人的衣角鬓上。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还在王庭时做过的那个古怪的梦。梦里他在冰天雪地里,冻得七晕八素,还抓来毛绒绒的长明取暖。虽然醒来之后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但现在回想起来,倒还真的挺有趣。
在他的记忆中,掌门每逢第一场雪,心情总是十分沉郁。对于常人来说或许无关紧要,可掌门多年沉痾,情志低落,病情便也起起伏伏,让照顾的他也跟着手忙脚乱。久而久之,初雪对他来说反而变成了一个不祥的预兆。
时隔多年,他已不再为此而发愁。哪怕如今前路未明,望着落雪时,他也只欣赏着它寂静无声的安宁。
就在这时,放在窗台边的手炉里传来了“咚咚”的响声。
他们在逢水城这处宅子中住下时,天气愈加寒冷,长明在出门前便丢了一团火在手炉里。不须抱在手中,只要放在附近,不管拿到什么地方,四周总是温暖如春。
这东西拿出去恐怕没有人不想要一个,可惜并没有那么多长明来负责供暖。谢真在屋里时觉得它很不错,出到院中练剑时就不会带着了,结果回来时发现那团火正在手炉上窜下跳地闹事,敲得铜炉咚咚直响,好似关了一只驴在里头。
等谢真把海山旁边一放,它就立刻老实了。
这回明明就在他手边,火却闹腾起来,谢真转念一想,不禁失笑。
他顺手拿起纸伞,踏过染白的石径,来到门外,正看见长明在细雪纷飞中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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