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酉时末, 勋国公府内。
勋国公许培负在身后的手里捏着一封信,在原地踱了个圈,最后落在了大开的窗户边。
夏日的夜晚来的晚, 这个时辰外面天色将暗未暗,一眼望去, 只见灰蒙蒙一片, 院子里栽种的树木和高耸的屋檐, 笼在朦胧的暮色里, 虽还能勉强分的清轮廓,却已瞧不清他们原本的样子。
许培的面色亦如窗外的暮色般晦暗不明,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冲等在门边的人道:“既然娘娘有事要同我商议,我这边随你去就是了。”
门边等着的人一身缁衣, 半边身子掩在门外朦胧的暮色里,微一躬身, “那国公爷, 请吧。”
两人从书房出来, 一路往外走,方才出了后院,恰巧碰见了许茹雅带着珠翠从外头进来。
“父亲。”许茹雅见了许培上前行了一礼。
许培微一颔首,“我进宫一趟,你母亲若是问起,告诉她就是了。”
许茹雅一怔, 抬眸瞧了一眼跟在许培身边的人,见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面露一丝疑惑,“父亲这个时候进宫去,可是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了?”
许培沉着面,只道:\"皇后娘娘何来的事,休要乱说。\"摆摆手,示意许茹雅退下。
许茹雅目送许培离开,目光一直落在许培身边的那个人身上,待两人消失不见,许茹雅方喃喃道:“那个人是哪个宫里的,你见过没?”
珠翠摇摇头,“奴婢不曾见过这人。”
许茹雅喃喃自语,“奇怪,这人虽穿的是宫里的衣服,但却不是皇后宫里的,皇上近来也一直不曾召见水,父亲这么晚了进宫到底是为了何事?”
珠翠低着头,一副恭卑谦顺的样子,可微垂的眼睑下,一双眼珠儿,却微微转动。
*
此时虽还没到宫门落钥的时辰,但许培到底是外臣,这个时辰虽进的了宫,但却入不了后宫。只能在御花园的一处阁楼里等着人去通传如贵妃。
不过多久,如贵妃披着一件黛青色斗篷,只带了一个小宫女,匆忙赶到。
如贵妃把随行的几个宫人安排在阁楼守着,她只身一人进了阁楼,一见许培的面,开口便道:“本宫给你的信你也看过了,你可愿意帮帮本宫救四皇子出来?”
“信,臣已经看过了,不过臣以为救四皇子这事还要从长计议。”许培颔首道。
两人离了约莫半丈远的距离,阁楼里的光线又昏黄不明,如贵妃瞧不见许培面上的神色,微微一顿,方冷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培道:“臣以为,皇上把四皇子暂时关押入狱,不过是事发突然,一时生气之举,等气消了,自然会把四皇子放出来的,娘娘且稍安勿躁。”
如贵妃伺候昭平帝多年,在这些事上自诩比许培更了解昭平帝,她就是摸清了昭平帝的性情,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对付太子。只是害人不成终成害己。如贵妃怎么也没想到,她用来对付太子的法子,最后应验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如贵妃无声的叹了口气,她心里太清楚,出了这样的事,以昭平帝的性子,不论过去多久,也不会气消,更不会难她的儿子。
可这种话,如贵妃不能跟许培讲,若告诉许培这些,那四皇子对于许培而言便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了,这样的一个人,许培一定不会帮忙相救。
不论心里如何焦躁担心,如贵妃面上也不敢不露分毫,微微一仰脸,气定神闲的说道:“我要你帮忙救四皇子出来,也不止是为了救四皇子。”
许培疑惑的瞧了如贵妃一眼。
如贵妃缓缓转过身,躲开了许培的目光,“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皇上的伤只怕很难痊愈。”
如贵妃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太医虽有说过昭平帝的伤难以痊愈,但那说的是他腿上的伤,而不是身上的上。
许培并不知这件事,乍听如贵妃这话本是不信的,可皇上已多日不上早朝,前两天他同几个大臣一起进宫面圣,皇上气色瞧着也照实不好,这样想着,许培对如贵妃的话却是将信将疑了。
如贵妃眼睛余光瞟了许培一眼,见他沉思着并不说话,接着说道:“皇上如今龙体欠安,现下连朝政也不能照常处理,这样下去会如何,勋国公当比本宫清楚。”
许培眉心一锁,皇上龙体抱恙,不能早朝,不能处理政务,长此以往,即便不禅位,那也必要指派其他人监国。而依着如今的形势,皇上膝下本就只有两个成年皇子,四皇子又出了事,那监国的大权必然全部落在太子手里了。
这不是许培想要看的。
勋国公府虽自皇后进宫后一直和太后走的近,但许培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依附太后也好,把女儿嫁给太子也好,都不过是他谋权的手段,只是时间长了,许培发现,太子并不是一个可以任由他拿捏的人,自己女儿在太子眼里也没什么存在感,即便扶持太子登基,他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久而久之便生了异心。
加上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莫名惨死后,许培对太子更是不满,这才私下亲近如贵妃和四皇子,想要连手搬到太子,甚至不惜做出在围场设下陷阱的事。
如果皇上的伤,迟迟不得痊愈,太子掌权,一旦查出这些事,那后果……
许培后背骤然生了一层冷汗。
如贵妃一直观察着许培的神色,见他面色微变,勾唇一笑,又道:“如今之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你我联手,请皇上放了四皇子,也请皇上让出手里的大权。”
如贵妃念着牢狱中的儿子,如今的她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只能孤注一掷往前走。
许培并不能理解一个母亲的心里,怎么也没想到如贵妃会有这样的胆子,面色骤然大变。
*
裴瑧也是重生回来的,这件事,对于苏妧来说,犹如一场梦一样,即便过去了几天,再次回想起来,仍恍恍惚惚,让她觉得不真切。
自从那日和裴瑧互相知道了重生的身份后,苏妧的心情一直都很复杂,特别是想到裴瑧亲口承认,前世如贵妃所做的一切他其实都知道。
苏妧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样的事实,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这几日每次见到裴瑧,又开始想要躲避逃走。
让苏妧觉得奇怪的是,裴瑧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固执的逼迫她面对他。裴瑧几次来太后宫中,每次苏妧见了他总会寻个理由躲开,而裴瑧也默认了这种行为,苏妧躲着他,他也没有执意要来见她。
这样过了几日,苏妧心里越发七上八下,不知道所措。
而这时候的皇宫之中,也悄悄蔓延着一种日趋紧张的气氛,皇上的伤迟迟没有好,四皇子又忽然被下了狱,裴瑧连着几日,常常往太后宫中来,祖孙二人经常关起门来说话,一说便是大半天。
苏妧虽不懂宫闱之中争权夺利的事,但也明白如今宫中的局势,只怕会有大事发生。
不过两日,太后忽然提出要到京郊的护国寺拜佛,面上说要替皇上祈福,可苏妧总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护国寺是皇家寺庙,建在京城外五公里处的清河河畔,这寺庙戒备森严,平日也不对外开放,是个极其僻静的地方。
苏妧和钟嬷嬷陪太后来了护国寺。
这个时节的护国寺掩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之间,虽比不得承德避暑山庄,但相较于宫中,却是凉爽的多。
护国寺原本是一个消磨时光的好地方,可苏妧待在这里却并不安心,她脑里想的念的,全都是裴瑧。
前世两人之间的旧账,苏妧都记得,裴瑧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能就那样不顾及她的感受要了她,她恼他气他,可心底深处,却又忍不住为他担心。
寺庙里的生活很悠闲,苏妧每日一早起来,陪太后念经诵佛以后,便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是因为心中有所牵挂,这日子过的便只觉无比漫长。
山中几日,不知世上已过了多久,而宫里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太后年岁大了,习惯了早睡,而苏妧近来总是觉少梦多,每日伺候太后睡下后,苏妧总会带着青竹在寺庙内四处走走。
夏夜的护国寺内,很是清寂。漫步走在寺庙之中,抬头可以看见漫天繁星,低头可见山间的树木高低起伏的轮廓。
偶有钟声伴着诵经的声音从佛堂的方向传来。
这样的地方,适合思索心事,也适合放空自己。
这日,等太后睡下后,苏妧照例带着青竹从太后住的禅房中出来,照例带着青竹一路沿着小路四处走走。
太后住的这地在寺庙后院,跟前面的佛堂有一墙之隔。这院里种了许多常青树木,另有一块池塘,池塘面积不大,但因和外面的清河想通,水极深。池塘东侧不远处,有一座小巧的八角凉亭。
苏妧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随便逛了逛,等走的腿有点儿乏了,便进了凉亭。
青竹一直跟在苏妧身后,见苏妧一路一直用手抓挠右侧的胳膊,不禁问道:“姑娘可是被蚊虫咬了?”
苏妧向来有些招蚊子,每年夏天身上必是少不了驱蚊的香囊,今个起的有些晚,临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了,这会儿在外面逛了一圈,便就让蚊子咬了。
青竹道:“那咱们回去吧?”
这会尚不到戌时末,苏妧便是回去也是睡不着,与其憋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她倒更愿意在这里坐一会。
“这会还早,你回去帮我取个驱蚊的香囊来吧。”
青竹转眸望了望四周,有些不放心。
苏妧却是笑了,“护国寺这地方,一般人进不来,再说,太后来的时候,也带了不少侍卫了,不会有事的,你快去快回,我就坐在这儿等着你。”
青竹想了想,觉得苏妧说的这话也在理,微微屈膝一福,转身一溜烟的走了。
苏妧眼看着青竹的身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她一人在凉亭里坐了一会,站起身,眺望向不远处的池塘。
今夜月色极好,水银般的月光洒落在静谧的池塘上,折射出一层淡淡的光华。
苏妧眼睑微垂,怔怔望着不远处的池塘,时远时近的诵经声,伴随着阵阵蝉鸣,越发衬得这夜色恬静怡人。
忽而,一阵时轻时重的脚步声打乱了这宁静的夜。
苏妧只以为是青竹回来了,转过身,却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来人身量不高,穿了一身广袖襦裙,头带帷帽,瞧不清长相。
苏妧本能的生了戒备之心,见那人一步步走来,悄悄的将自己头上带的一支发簪取了下来,握在手里。
那穿广袖襦裙的女子走到凉亭前,伸手掀开帷帽,露出自己的脸来。
苏妧打量了一眼来人的长相,微微一蹙眉,“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人正是淑贞郡主,许茹雅。
“我有皇后娘娘的腰牌,怎么会进不来?”许茹雅面无表情的抬眸望向苏妧,“我特意来这儿,是有话要和你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从知道许茹雅便是前世害她的人以后,苏妧对这人实在是一点好感也没了,这会大半夜的,许茹雅不知怎么突然跑了出来,还口口声声说有话要同她讲。
苏妧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想了想,握紧了手里的朱钗,“你要说什么在这里说就是了,这里也没有旁人。”
许茹雅没有说话,重新带上了帷帽,转身往池塘走去。
太后突然要来护国寺祈福的时候,苏妧便觉得宫里大概有事要发生。这几日苏妧一直待在寺里,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概不知,今夜许茹雅的突然造访又是为了何事,苏妧心里其实很好奇,也想从许茹雅身上打听下宫里的情况。
见许茹雅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苏妧犹豫了一下,捏着手里的簪子跟了过去。
许茹雅停在离池塘一步远的地方,似是听到了身后苏妧的脚步声,微微偏了偏头,却没有说话。
苏妧缓步走到许茹雅身边,率先开了口,“你到底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许茹雅没有回答,反问道:“你知道我为何会来这里吗?”
苏妧心道奇怪,她为何会知道这种事情。
许茹雅似乎也认为苏妧不会知道,不等苏妧开口,又自顾自的说道:“勋国公府被太子的亲卫围起来了,我是从家里连夜逃出来的。”
苏妧不知外面的事,乍听许茹雅说这番话,一惊,瞪大眼睛看向许茹雅。
许茹雅头上带着帷帽,瞧不见她面上的表情,只听她喃喃又道:“我父亲已经被太子扣下了,明日,家里应该也会被抄,我什么都没有了……”
苏妧不知勋国公府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听许茹雅说来说去都是这些,不禁道:“你为何和我说这些,你家里的事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许茹雅突然提高了声音,“你倒好意思说这种话,如果没有你,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太子这么对勋国公府是为了要替你出气吧!你毁了我一辈子不够,你还要再毁我这一世?”
因有裴瑧这个同样重生回来的先例,在听见许茹雅这番话时,苏妧虽有些惊讶,但很快便缓过神来,微微一蹙眉,质问道:“什么叫毁了你一辈子,还要再毁你一世?”
许茹雅缓缓转过身,说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渗人的森冷的感,“说出了你大约不会相信,我是活过一世的人!”
苏妧觉得事情变的越来越有趣了,听许茹雅这般自以为是的口味同她说这样的话,苏妧觉得有些好笑,禁不住微微抿唇一笑,“是吗?那我倒想问问,我前世是怎么死的?”
苏妧原本还苦恼前世的债,今生要怎么跟许茹雅算起,今日倒好,这人不但自己找上门来了,还主动提起了从前的事,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算算帐。
许茹雅原本以为说出自己是重生回来的,一定会把苏妧吓得面容失色,没曾想苏妧不但没有表现出一丝害怕,反而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问她前世是怎么死的。
前世怎么死的,当然是被她害死的。
许茹雅隔着帷帽上的面纱,看了苏妧一眼,虽视线模糊,但她总觉得苏妧眸里的神色异常冷凛,就连周遭的气氛也跟着变得有些怪异。
“怎么?你不知道吗?你不是说你是活了两世的人吗?你不是说我害了你两辈子吗?那你连我上辈子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吗?”苏妧见许茹雅不说话,连声质问道。
在许茹雅的记忆里,苏妧一向都是孱弱无能的,上一世她轻而易举的要了她的命,这一世她同样简简单单的便给她下了药,许茹雅一直觉得她可以轻而易举的拿捏苏妧。
可此时此刻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却让许茹雅觉得陌生无比,她带着一种迫人的气场,一声声质问,问得许茹雅竟是说不出话来。
苏妧握着手里的朱钗,缓缓向许茹雅走了两步,“上辈子明明是你害死了我,可你却敢说我毁了你?到底是谁毁了谁?”
许茹雅连连后退几步,终于缓过神来,“你……?难道你……”
问题没有问完,苏妧也没有回答,但一瞬间,彼此心里都明白了。
两人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对视了片刻,许茹雅忽然冷冷笑了,“难怪,我就说为什么前世明明要成为后妃的人,今生却换了个身份进宫,还早早的巴结上了太子,原来是个重生回来的,一早就知道要发生的事,所以赶在皇上的南巡的时候就早早的巴结上了太子,你这如意算盘打的可真响啊!”
苏妧听许茹雅这番颠倒是非,羞辱她的话,大怒,斥道:“你胡说,我从没巴结任何人,更没有巴结过太子!”
“你没有?你还敢说没有?”许茹雅盯着苏妧的脸,“你若是没有,太子为何会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做些他从前根本就不会做的事!”
说话间,许茹雅不由想起前世太子为了眼前这个狐媚子所做过的事,他为了她,竟是连自己的命也不在乎了,若不是被迷了心性,太子那样一个向来性情清冷的人,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那样疯狂的事。
这个前世就从她手中抢走太子的人,这一世,再次毁了她的人生。
许茹雅越想越气,渐渐失了理智,突然伸手抓住了苏妧的胳膊,用力一扯。
苏妧被许茹雅这样猝不及防的一拉,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
“许茹雅,你不要太过分!”苏妧说着,握好了手里的簪子。
许茹雅丝毫不把苏妧的话放在心上,“我如今已是孑然一身,还有什么过分不过分的?”一顿,歪了歪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苏妧的脸,“就是这张脸,你就是靠这张狐媚的脸迷惑了太子!”
许茹雅抬手便要去抓挠苏妧的脸,苏妧握起手里的簪子,在许茹雅伸向她的手上用力一扎。
许茹雅疼的大叫一声,“你这个女人好狠毒,你前世把太子害的那么惨,今生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再留在他身边,就是拼上我这条命,你也休想再迷惑他!”
苏妧听许茹雅的话,越听却是越糊涂,不禁奇道:“我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我从来也没有害过太子,你为什么一直要说我害她?”
“你没害他?呵……”许茹雅似哭似笑,“前世你死了以后,你知道太子为了你做了些什么吗?他为了给你报仇,血洗了明粹宫,杀了如贵妃,连他自己最后也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你还说没害他,若没有你怎么会有这些事情!”
话到最后,许茹雅已经声嘶力竭的喊了起来。
苏妧只觉得那尖细刺耳声音,从她耳朵里钻了进来,刺的她身体里说不出的疼,连心口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绞痛。
“你还敢说你没有害过他吗?”
许茹雅后来再说的话,渐渐变得模糊,苏妧只觉得脑袋有些微微发涨,耳边嗡嗡作响,心中一直回响着许茹雅那句话,“连他自己最后也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
苏妧想象不出来,那会是个怎样的画面,但只要一想到许茹雅说的这句话,苏妧便心疼的无法言说。
许茹雅见苏妧怔怔的站在那发呆,那张苍白的小脸,笼着一层淡淡的月光,看不太清五官的轮廓,但即使看不清,你仍莫名觉得她是极美的。
如火般嫉妒而又愤怒的火焰在胸中越烧越凶,许茹雅的视线越过苏妧,落在了她身后的池塘上,心中骤然生了一个念头。
她前世是如何要的这狐媚子的命,今生便可以再做一次。
想到此,许茹雅眼睛猛然一亮,想也不想,便快步走向前,用力推了苏妧一把。
苏妧正走神想着刚刚许茹雅说的前世裴瑧的的事,突然被许茹雅用力一推,身子重心不稳,连连后退了几步。
两人站的位置原本就离池塘不远,苏妧背对着池塘连退几步,眼看便要走到池塘边了。
苏妧被许茹雅这么一推,已经推的缓过了神,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她离池塘只一步多远了。
苏妧转回头,见许茹雅红着一双眼盯着她,她约莫明白了许茹雅心中所想。
但今生非前世,前世她是被许茹雅从后面偷袭,根本没有任何防备,才会被直接推进了荷花池中,可现在,苏妧清楚的明白许茹雅在打什么算盘,哪里还会再让她那么容易得逞。
许茹雅估算了一下距离,想着若再推苏妧一把,苏妧必然会掉进池塘里。
护国寺的池塘虽不大,但因和外面的清河相通,池塘里的水比起御花园的莲花池却深的多。
想到此,许茹雅禁不住兴奋起来,握了握拳头,卯足劲要再推苏妧一把。
就在许茹雅把手再次伸向苏妧,准备把苏妧一把推进池塘里时,苏妧忽然抬起手,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支簪子重重的扎在许茹雅的手背上。
许茹雅惨叫一声。
不等许茹雅反应过来,苏妧伸手猛的推了许茹雅一把,许茹雅身子一个踉跄,但反应极快的又抓住了苏妧的手臂,两人在池塘边拉扯起来。
夏季雨水多,池塘边地面凹凸不平,土壤又潮湿,长了不少青苔。
苏妧和许茹雅在池塘边相持不下,也不知是谁脚下打了个滑,身子一歪,连带着另一个人一起跌落进了池塘里。
苏妧整个人浸没在清凉的池水里,她用力挣扎了几下,可身子仍不住的缓缓下沉。
水下无法呼吸,苏妧憋了会气,不过多久,胸口便开始发闷。
这样的感觉,苏妧一共经历过两次,一次是前世临死之前,另一次是在琼清行宫,裴瑧说要教她游泳,非把她按进水里。
苏妧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又要死了,她不害怕死,可她有些不敢想她若是再这样死了,裴瑧会如何?
老天又会不会再给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
意识不知不觉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苏妧沉在水中,隐隐瞧见一个人影向自己缓缓移来了过来。
苏妧开不清那人样貌,但看他的身形,却是像极了裴瑧。
苏妧才疑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便被来人抱着拖出了水面。
久违的空气迎面扑来,苏妧张开小嘴,大口大口的喘息。
“没事了,没事了。”
那熟悉的低沉声音从头上传来,苏妧抬眼看了看,正对上裴瑧满是担忧的目光。
知道是裴瑧来了,苏妧松了口气,靠在裴瑧怀里,不过多久便昏睡了过去。
*
等苏妧再次醒过来时,发现正躺在自己禅房的床榻上。
房内点着灯,光线昏黄,不知是什么时辰。
苏妧抬了抬头,只觉得脑袋发懵,索性又躺了回去。
床榻前放着一扇山水屏风,屏风那边,隐隐传来两人的说话声。
“宫里的情况和原先料想的差不多,如贵妃勾结了勋国公,试图逼宫,幸而发现的早,赶在闹出事之前,把人拿下了。”这是裴瑧的声音。
太后轻喝一声,“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这种谋权篡位、大逆不道的事也做的出来!”
片刻沉默,只听太后又道:“皇帝现下情况如何?”
“先是出了裴珅的事,接着如贵妃又闹了这么一出,太医说皇上接二连三动气,伤了肝脾,加上本来身上的伤也未曾痊愈,现下的状况不是太怎么好,人瞧着也不如前段日子精神。”
太后叹了口气,“既然宫里的形势稳定了,皇帝又龙体抱恙,哀家也该早些回去才是,你回头让人安排安排,明个便起驾回宫。”
“是,孙儿臣恭送祖母。”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便听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苏妧知是有人来了,翻了个身,向内侧躺,闭上眼,佯作还在睡。
裴瑧走到床前,探头看了一眼,将苏妧身上盖的一床夏被往上扯了扯,转过身,一撩衣袍,在床沿坐下。
苏妧知是裴瑧来了,她念着昨日发生的事和许茹雅说过的话,想和裴瑧说话,可自打两人互相知晓的重生的身份后,苏妧这段时间都没有主动和裴瑧说过话,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
苏妧缓缓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动了动,才想转过身看看裴瑧在干嘛,却听裴瑧先开了口,“醒了?”
“嗯。”苏妧应了一声,转过身,抬头看了裴瑧一眼。
裴瑧看起来比上次见他时清瘦了一些,眼下隐隐可见清淡的黑晕,显然这几日他过得并不清闲。
苏妧有些心疼,却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裴瑧的脸看,只能时不时的用眼睛余光悄悄的看上一眼。
而裴瑧对苏妧则直白的多,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以后,裴瑧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和苏妧好好的说上话,近来宫里事又多,裴瑧迫于形势,怕宫里情况万一控制不住会有危险,不得不把苏妧和太后一起送到寺里来。
不过分开短短几日,但对于裴瑧而言,不能见到苏妧的每一日,予他都是度日如年。
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人了,裴瑧自然是要看个够的。
面对着裴瑧这样温柔却又热情的目光,时间久了,苏妧有些不好意思,稍稍偏过头,轻声道:“我想喝水。”
“好。”裴瑧应了一声,起身端了杯温水来,又把苏妧扶了起来。
苏妧靠在裴瑧身上,喝了大半盏水。
裴瑧将茶盏放到一旁,又问:“饿吗?要吃东西吗?”
苏妧也不知睡了多久,这会才醒过来不久,倒一点儿也不觉得饿,摇摇头,“我不饿,现在什么时辰了?天还没亮吗?”
裴瑧轻笑,“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现在不是天没亮,是又黑了。”
苏妧近来睡的一直都不好,昨个不知是见到了裴瑧还是实在是太累了,竟然睡了这么久。
苏妧转眸看了看窗外,想起昨夜的事,禁不住又问道:“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前日夜里如贵妃连同勋国公,派人悄悄围了皇帝的寝宫,想发动宫变,逼迫皇上放了四皇子。裴瑧一早便留意到这二人有些古怪,提前做了布署,两方激战一夜,成功将如贵妃和勋国公等一众乱党,统统拿下。
昨个一早,裴瑧派了莫忘带人去查抄勋国公府,结果到了傍晚,莫忘急匆匆派人回来,说许茹雅不见了。
裴瑧得知这消息后,总觉得不放心,连夜赶来了护国寺,正巧救了落水的苏妧。
此时想起来,裴瑧还有些后怕,倘若他没来,亦或者来的晚一些,那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裴瑧不由抱紧了怀里的人,生怕她会消失一样。
“勋国公谋同如贵妃要围宫造反,昨个抄勋国公府时见许茹雅不在,怕她会对你不利,就连夜赶来看看。”
裴瑧没把宫变的事说的太清楚,苏妧对这些事也不敢兴趣,她心里现下只有一个疑问,“许茹雅现下在哪里?”
昨个许茹雅和她一起掉进池塘里,她被裴瑧救了出来,那许茹雅呢?
“不知道去哪里了,没找见人,”裴瑧语气淡然,“已经安排了人在池塘和清河里打捞了,到现在还没什么消息。”
苏妧一怔,护国寺的吃糖水那么深,若人没上来的话,那只怕凶多吉少了。
苏妧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微微低下了头。
裴瑧一时也没有说话,只伸手拉起苏妧的一只手,轻轻的握在掌心把玩。
两人靠在一起沉默了许久,裴瑧见苏妧没再像前几日那样对他躲躲闪闪,轻声问道:“你不和我生气了?”
从许茹雅口中得知前世她死后裴瑧所做的事后,苏妧确实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
可即便心里不生气了,可嘴上却有些不愿意承认她已经原谅裴瑧曾经的所作所为。
那到底事关一个女子的清白和名誉,她从小所受的教养,让她无法说出口。
苏妧抿了抿唇,微微别过头。
裴瑧见苏妧不愿回答他这个问题,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越发用力的将人搂进怀中。
*
翌日,太后起驾回宫。
回到宫中后不久,太后便亲自到乾元宫看望了昭平帝。
经历过四皇子与后妃有染以及如贵妃连同勋国公欲发动宫变之后,昭平帝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身上的外伤虽基本已经痊愈了,但人却整日无精打采,精神恍惚。
太医说昭平帝这是生了心病,只能慢慢调理,并无药可以根治。
皇帝龙体欠安,太子暂代皇帝处理国事。
如今这个局面,太后其实并不怎么在乎昭平帝的病到底如何,只是皇帝生了这样的心病,倒是一个好噱头,可以解了太后多年挂心的一桩事。
太后探视过昭平帝之后,便让人传唤了皇后,以皇帝龙体欠安为由,意欲早日为太子选妃,以太子的婚事来冲除秽疾,祈盼皇帝能早日大安。
给裴瑧选妃这事,很早之前便就开始准备了,若不是皇帝在围场受了伤,后面又出了这么多时事,现下这个时候,大婚的日子都该定下了。
太后有意要让裴瑧早日完婚,而如今的皇后失去了勋国公府这个靠山,在太后跟前哪里还有话语权,即便她不甘她的侄女做不成太子妃,也不敢在太后跟前多说一句。
太后说要给裴瑧选妃,皇后自然一口答应了。
选妃的日子定在了十日之后,参选的姑娘是太后早先便就定下的,苏妧自然也在其中。
这日一大早,苏妧穿了一身簇新的石榴红烟罗裙,早早的来了御花园,和其他待选的姑娘一起等在阁楼里。
因还没出三伏天,太后怕热,把选妃的时间定的早了些,姑娘们在阁楼里等了没多久,太后便同皇后、太子一道过来了。
苏妧和裴瑧的关系虽已经很亲近了,裴瑧之前也答应过苏妧一定会娶她,但两人之间并没有正儿八经的谈论婚事,裴瑧也没有说过娶她以后会给她何种身份。
自太后定下要替裴瑧选妃到今日,裴瑧并没私下找过苏妧,更不曾和她说起今日选妃这事。
是以,此时的苏妧心里实在很忐忑,她并不知裴瑧心里怎么想,这妃又会怎么选。
宫人们簇拥着太后一行人在阁楼上首的位置坐下,候在待选的姑娘齐齐福身请安。
太后的目光扫过眼前一个个娇美动人的少女,满意的点点头,转眸冲候在一旁的礼部侍郎道:“若是准备好了,那边就开始吧!”
礼部侍郎应了一声,亲手捧过一旁内侍端着的红漆木盘,双手呈到太后跟前。
木盘上铺了一层大红的绸缎,上面摆着一柄玉如意和两个香囊。
得玉如意者为正妃,得香囊者为侧妃。
太后的目光扫过木盘,微微颔首,“既然都准备好了,那便开始吧!”说话间,抬眸看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裴瑧,叮嘱道,“事关你的终身大事,好好选,莫要胡闹!这两个香囊,一柄如意今个都要送出去!”
裴瑧勾唇一笑,点点头,站起了身。
待选的姑娘们分两列立在阁楼中,苏妧站在右侧中间的位置。
裴瑧站起身后,目不斜视的直往苏妧的方向走去,礼部侍郎端着玉如意和香囊跟着裴瑧身后。
裴瑧走到苏妧面前,停下了脚步。
待选的姑娘们皆是一样的站姿,手交叠放于身前,微微颔首,目望向脚尖。
苏妧眼看着裴瑧杏黄色的袍裾出现停在自己视线之中,心跳不由缓缓加快。站在苏妧身边的姑娘也一个个偷偷的把目光投了过来。
裴瑧在苏妧身边站了片刻,这才转过身,看了一眼木盘上放的三样东西,犹豫了一下,拿起了一个香囊,又拉起苏妧的手,把香囊放进了苏妧手中。
苏妧见裴瑧给了她一个香囊,虽知以自己的出身,做太子妃有些勉强,但心里还是不由有些失落,微微抬眸,睁着一双闪着水光的眼睛,睇了裴瑧一眼。
在场的待选姑娘,大都听过苏妧和裴瑧的事,这会见苏妧只是得了个香囊,众人或是松了一口气,或是开始暗暗期待。
就在大家皆各怀心思的时候,裴瑧望着苏妧忽而一笑,不待苏妧反应过来,裴瑧已经拿起木案上的另一个香囊,也放进了苏妧手中。
这下子,不光苏妧呆住了,阁楼里的众人都看糊涂了。
哪有人选妃,一个人给两个香囊的道理?
然而,不等大家反应过来,裴瑧又做了一件更奇怪的事,他直接把木盘上还剩的那柄玉如意,也塞进了苏妧手里。
待选的姑娘们看见这一幕,心简直要碎了。
太后看到这儿坐不住了,一拍桌案,有些不悦的道:“你跟哀家进来。”说着站起身,往里间走去。
裴瑧二话不说拉起苏妧的手,带着苏妧一并去了里间。
太后见裴瑧带着苏妧进来了,面上的表情微微一沉,“你胡闹什么?谁家选妃两个香囊一个如意给一个人的?哪有过这种事?”
裴瑧笑了笑,“是祖母说,如意和香囊都要送出去,可孙儿臣今日本就只打算选一个,那也就只能都给她了!”
苏妧进宫这么久,太后其实早就看出苏妧在裴瑧心里地位非同一般,只是再非同一般,太后也想不到裴瑧竟会说出这样只娶一个人的话。
“什么叫只选一个?你这叫什么话?”
裴瑧拉着苏妧走到太后跟前,双双跪下。
“祖母”,裴瑧娓娓道,“自古男人三妻四妾,不外乎三个原因,其一,为了利益,皇室的姻亲,也大都是为了拉拢人心,巩固权利,可要我为了笼络人心而去宠幸他们的女儿或是姐妹,我必然是做不到的,要笼络人才,我自还有别的办法。其二,娶那么多女人,只是为一己私欲,但我一向不是这样的性子,这祖母知道,第三,娶妻生子,多妻多妾自然是想要多子多孙,这一点……哪怕只娶一个也不影响。”
裴瑧这一番话,听在太后耳里简直是觉得荒谬。
但裴瑧是太后亲自带大的,太后太了解裴瑧的性子,知道裴瑧能强词夺理的说这么一堆话,便是铁了心了要只娶苏妧一个。
太后不由想起在京口时,裴瑧破天荒的开口跟她要苏妧。
那时太后便觉得,以裴瑧的性子对这样一个才见面的小姑娘,就生了这么深的执念,实在是奇怪,今日再想起,只觉得越发不可思议。
太后垂眸打量了一眼跪在她跟前的一双人,喃喃道:“哀家实在想不明白,你俩是怎么一回事?当初在京口的时候,你就非得让哀家把这丫头带到京城去,那个时候你也不过才见她一面吧,哪里来的执念?”
闻言,裴瑧和苏妧很有默契的都转头望向对方,相视一笑。
他们之间的事,要怎么说呢?说出来,又有谁会信呢?
“其实,京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裴瑧说着慢慢握紧了苏妧的手,“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祖母宫中。”
太后楞了一会儿,嗔道:“这话就是胡说了,妧丫头生在京口,长在京口,你们怎么可能在哀家宫里见过。”
苏妧笑了,“太后,我们第一次见面,真的是在太后宫中。”
太后听糊涂了,“在哀家宫中?什么时候?哀家怎么不记得?你俩合起伙来糊弄哀家!”
“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大晴天,那日他穿了一身玄色劲装大步走进殿来,那日她穿着一袭樱粉色宫装躲在人群中悄悄看他,四目相对的刹那,他们有了同样的怦然心动的感觉……”
只是那时的他们尚还不知,就是这情不自禁的遥遥一望,造就了他们痴缠了两世的情愿。
若问这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相伴死相随。
听,窗外又下雨了,滴答滴答……
作者有话要说:还没完,只是想在这个地方完结正文
大婚和苏家在番外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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