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阳十二所昭罪司错落穿插在四十二坊中,就是为了中阳人能够及时迅速地报官。显明坊作为中阳城最为重要的贵族大坊,坊门处便有一座昭罪司,小贺跑去报案之后,官兵来得十分迅速。
中阳城内护卫官兵称为“金蝉子”,此刻在显明坊边昭罪司当值的,恰好是金蝉子中今日刚刚升职为坊长的乌顺。
中阳向来治安良好鲜有凶案,乌顺正愁没有升官发财之道,瞧见来报案的小贺大喜过望,当即便带了一堆人急急赶到了朝中井旁。
不料朝中井边上已经围了一大圈人,正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什么,乌顺摆足了架子,骂骂咧咧地在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却发现井前站了一个生得十分漂亮的白衣公子。
而在这白衣公子手中,赫然是一只女子的金钗。
只是金钗还不算什么,骇人的是金钗的钗头被许多黑色的头发紧紧缠绕了起来,似乎还生了些菌斑,钗尾染了十分醒目的血迹——一看便像是一件凶器,怪不得周围会引来这么多看热闹的人。
乌顺往那白衣公子手中的东西看了一眼,当机立断,一拍大腿道:“来人,把这人给我制住了!”
他身后官兵不知所以,但还是冲了上去,紧紧抓住了白衣公子的双臂。白衣公子既不恼怒也不反抗,甚至冲他露出个笑来,言语温和无奈:“大人抓我做什么?”
乌顺从他手中拿了那“凶器”发钗,呵斥道:“你无缘无故站在凶案现场做什么,定是别有所图!”
白衣公子道:“误会了,我能图什么……”
乌顺却不听他的话:“凭本官抓捕嫌犯的多年经验,案发时离现场最近的人一般便是凶手!”
白衣公子也打断了他的话:“凭本人多年混饭吃的经验,友情提醒大人一句——大人可知一条规矩?”
乌顺奇道:“什么?”
那公子正色道:“大人新到显明坊上任罢,可知这显明坊中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大印的大贵族、大商贾都聚集在此,除了主子,就是奴才,本人自觉长得不像奴才,那大人猜没猜出,你抓了什么人呢?”
他说了这一句,乌顺才仿佛被当头打了一棒,他久在治安混乱的贫民坊间,今日才刚刚调来,忘了这一茬,若是抓错了人,这仕途岂非要毁于一旦……
乌顺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一边示意官兵把人放开,一边陪笑道:“是是是,小的猜出来了,是小的唐突了,不知大人是……”
白衣公子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十分真诚地回道:“太巧了,我恰好是唯一的例外——小人一介草民,今天只是来散步的。”
乌顺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看了看对方的神情,发现对方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登时勃然大怒,他本出身贫民堆,情急之下也不再打官腔:“你居然敢戏弄本大爷?”
那公子拱手向他行了个礼:“不敢不敢,草民什么都没说,是大人自己猜的。”
“满口胡言乱语,欺瞒官兵,一看你就不像什么好人!”乌顺一挥手,方才的几个官兵重又按住了他的胳膊,“留几个人在这打捞,看看这井里到底有什么!剩下的把这人给我带回去,这人鬼鬼祟祟,细细审问,定有收获!”
金蝉子脚程太快,小贺追了半天,这才赶回现场,不料刚到就惊讶地看见官兵扭送着刚刚遇见的公子绝尘而去,一时愣住:“这……”
“你认识那个人?”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小贺一回头,发现果然是自家主子沈琥珀,他方才一直抱着胳膊站在人群中看热闹,“今日开市,我本想出门去趟奇珍坊,不料路上却看了场戏。”
“将军!”小贺喜出望外,连忙道,“我认得认得,这公子方才在显明坊中迷路了,我为他带路来着,还是他闻得我打上来的井水味道不对,叫我去报官的,这群官爷怎地把他带走了……”
沈琥珀今年三十出头,生得是粗犷军中汉子相,近些年疏于练兵,着意风雅之事,今日身着书生长袍,脚下却蹬了一双渔人常穿的编织麻鞋,怎么看怎么别扭。他眯着眼睛打量众人离去的背影,忽然道:“有意思……小贺,咱们先去看看他们捞上来了什么。”
小贺急道:“可是……那群官爷不会对公子做什么罢?万一把人下了狱怎么好。”
沈琥珀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地说:“不会有事的,放心。”
*
两日后。
楚韶到坊门的昭罪司时,大堂里已经坐了一大群人。
上首是如今大内鹦鹉卫的掌令,安泰将军金明镜,金明镜年逾四十,算是大印的良将,也与他一同出征过,此人总是一本正经,今日却失态地红着眼睛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不怪他失态,来之前楚韶便听了消息,听闻前几日昭罪司在朝中渠中打捞出一具女尸,正是金明镜那失踪了七日有余的发妻。
下边儿倒也都是老熟人——如今赋闲的平成将军沈琥珀,鹦鹉卫金明镜手下的督行秦木,并几个金明镜从前带兵时的同僚。一旁那个,听闻是刚调到显明昭罪司来的小坊长乌顺,见他进来腿脚一软,连忙点头哈腰地上来奉茶:“劳烦小楚将军大驾……请几位大人稍安勿躁,我们已在现场拿了个嫌犯,诸位大人若想见,小的这就着人提他来……”
沈琥珀身后一个褐衣仆从突然愤愤不平地道:“什么嫌犯,那公子……”
“那就提上来罢,”沈琥珀却突然放下手中的茶,打断了仆从的话,“干说话也没意思,叫来问问,也好有点头绪。”
乌顺道:“是是是,来人,去把嫌犯带上来!”
不一会儿堂中便走进来个白衣公子,说是嫌犯,这白衣公子却风度翩翩,看起来十分坦然,他身旁的人也不敢动他,只跟在他身后,待到堂中才道:“大人,人带到了。”
楚韶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喝茶,跟周兰木出门的两个侍卫早将此事告诉了他,昭罪司不敢动私刑,不会有什么事儿,于是他也没管,只想看看周兰木怎么办。
周兰木倒也没怪他不来寻人,见了他甚至微笑着点头致意。于是楚韶眯着眼伸手擦了擦嘴,没吭声,也冲他只露出了个看热闹的笑容来。
乌顺见他不行礼,便喝道:“大胆嫌犯,这两日并未审你,你可有什么主动交待的?”
“主动交待,容我想想……”周兰木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道,“啊,有,昨日与隔壁狱友切磋偷盗心得,觉得此人是个奇才,关在牢中属实浪费……而且狱卒克扣犯人饭菜成风,若不是昨日抹骨牌赢了,定然吃不上肉,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还有……”
中阳人犯但凡经典刑寺审判有罪,定要去典刑寺服刑。各处昭罪司只能设临时牢狱,故而狱中没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只有些小偷小摸的犯人。
“一派胡言,成何体统!”乌顺一拍桌子,喝道,“本官是要你交待前日朝中井旁的事!”
一旁的小贺终于借机插上了话:“大人,那日我来昭罪司是这位公子叫我来的!他分明是发现此事的报案人,怎地被你们下了狱!”
乌顺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上首的金明镜便开了口:“尸体不过才捞上来一日,怎么就有了嫌犯,况且若如沈将军仆从所言,我还要谢这位公子发现我夫人遗体,如若不然……”
他说着,突然有些哽咽,却也只是默然。乌顺一时没敢说话,倒是堂中站着的周兰木像没看见金明镜的难过一般,十分愉快地道:“既然金将军都如此说了,那劳驾大人,给我搬把椅子来罢。”
还不待乌顺说话,楚韶便招呼了身边的仆役:“去去去,给公子搬把椅子来,既不是嫌犯,咱们都坐着,让人家站着是什么道理?传出去还以为昭罪司仗显明坊的势欺压百姓,白白坏了咱们这些人的名声。”
他身旁的仆役想必也是新来的,见了他激动得几乎话都不会说了,结结巴巴地答了个“是”之后,手脚麻利地为周兰木搬来了堂中唯一一把空的椅子——原本属于乌顺的那把。
乌顺眼睁睁地瞧着他把自己的椅子搬走,在这么多人面前却也不敢骂那仆役,只好忍气吞声地陪笑道:“原来是误会一场……既然如此,不如请这位公子为我们讲讲那日的所见所闻罢。”
周兰木毫不客气地坐了他的椅子,扶着梨花木的扶手笑道:“好说好说……那日我来显明坊散步,不料坊中道路复杂,竟叫我迷了路,亏得碰见沈将军府中一位挑水的小……呃……”
他一转头,瞧着沈琥珀身后褐衣的小贺冲他打了个招呼,于是便接口道:“挑水的小褐!小褐古道热肠,说是挑完水后要为我带路,于是我便与他同去了朝中井,我百无聊赖地瞧着小褐挑水,却无意间在他挑水的桶中发现了些别的东西……”
乌顺眼明心快地招呼人把那日他捞到的珠子呈了上来,金明镜面色不豫地把珠子拿在手中端详,半晌才道:“是夫人喜欢的红玛瑙……”
“这玛瑙珠子成色极好,想必不会有人财大气粗到往井里丢着玩儿,”周兰木继续道,“恰好前几日落了雨,我便让小褐继续打了桶水,一闻可了不得,这水竟有血腥气……”
一直默不作声的楚韶突然开了口,似笑非笑道:“怎么打水的人闻不出来,你倒闻得清楚?”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