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的时候已经陆续有人回来继续守灵,也有人替换下去休息了。
萧准到早上七点半的时候才出去,他脸上仿佛大病未愈般苍白得毫无血色,直接在南院休息。
他从小在南院长大,离开萧家后时不时也会回来陪老太太在南院住上两天。他的房间是老太太亲自挑的,有一面宽阔明亮的落地窗,采光极好,外面是一片小花园。老太太自从病了就不能见风,以前萧准每次一声不吭地回来都能在自己房间里逮到隔着窗户赏花的老太太。
此时他推开自己的房门,满室阳光依旧,窗外的风铃草似乎都在叮当作响,窗前却空空荡荡,少了一个笑起来温柔又可爱的老太太。
萧准逆着光站在窗前,气息有些微颤地看着窗外的花园,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萧总……”徐秘书本想让他抓紧时间赶快休息,萧准却是头也没回地微一抬手,制止了她。
“你先出去吧。”萧准说。
徐秘书看着他的背影,沉默地把手里的衣物放在沙发上才出去守着。
结果也没等多久,不到两个小时萧准就出来了。
他眉间的浅纹还在,眼中的血丝也多了些。看样子根本就没怎么休息,只是洗过澡换了身衣服,出来跟徐秘书要片胃药一口抿了,水都没喝,整理了一下领带就径自出去了。
此时灵堂里大多数人都已经回来了,昨晚在这通宵守着的几个人里只有萧准回来。老爷子也在,昨天萧遥肿着脸回来想必老爷子也知道了,见萧准进了灵堂,眼神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老爷子年岁已高,威慑却依旧,坐在那不说话都足以压得人不敢抬头。现在萧家是萧怀远当家,且当家都十多年了,可若是老爷子这么看他一眼,萧怀远也得冒冷汗。
谁都看得出老爷子生气了,萧准却不卑不亢地走过去,问候了老爷子一声。
“爷爷。”
他知道老爷子因为自己打了萧遥,心里正不痛快,但也没辩解两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等着老爷子发话。他不像萧家其他子弟那样有多尊重老爷子,但当着老太太的面,该有的礼数,他得有。
老爷子生气归生气,倒没说什么,他能说什么?萧遥如此大不敬,老爷子也是生气的,但毕竟是从小疼到大的孩子,更何况萧遥都二十的人了,再生气也不至于抽他两耳光。可萧准因着这个事抽了他,老爷子心疼萧遥挨打,却也不能说萧准做错了。
萧遥此举的确不懂事,冒犯了去世的妻子,也让旁人看了本家的笑话,萧准教训他一下也算是应该的。
只是老爷子心里那点不悦,说到底还是觉得萧准下手太重了。
此时瞧着萧准显然没好好休息过的脸色,刚通了一宵这又马不停蹄地回来尽孝,萧家三代里独他这一个,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老爷子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攥着手杖沉闷地叹息一声,道:“回去吧。”
萧准面无表情地回到席中跪着,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盖住了他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仿佛对这些刀光剑影毫无所察。
三天守灵,萧准也连着三天没怎么休息,大部分时间都在灵堂里跪着,直到老太太下葬。
葬礼结束后将近一周的时间里萧准几乎都泡在公司。
一场漫长的会议结束后,会议室里的高层都赶紧散光了,萧准还在,仰倒在位子上摁着自己的眉心闭目养神。他在会议上发了一通火,桌上一片烈火燎原狂风过境的惨状,几个助手和秘书都在赶紧收拾文件。
徐秘书推门进去,把秘书们遣散了,走过去给萧准捡干净桌面上的会议资料,等人都走完了才慢条斯理道:“萧总,刚才老先生打电话过来,让你今天回去吃晚饭。”
萧准也没睁眼,皱着眉道:“现在几点了?”
徐秘书看了眼腕表,面无表情道:“七点零五分,你还来得及回去换身衣服。”
萧准捏着鼻梁,发出一道轻浅的冷哼。
葬礼后萧怀远便带着容小云和萧遥搬回了老宅陪老爷子,这两天萧明和楼艾也带着绒绒搬回去了,全家只有萧准还在外头住着。估摸着萧怀远是想趁这个时候把他叫回去,让他也搬回老宅来,毕竟他这个二儿子在外面太久了,久到有时候让人觉得,他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萧家人。
萧怀远这是急了,连他抽萧遥那两耳光都没追究。
萧准面上神情显得有些不耐烦,沉默了良久才道:“我会在我办公室。”
“好的。”徐秘书心中明了,神情未变地又问道:“那我送你回家休息?”
“不用了,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下班休息吧。”萧准声色冷淡,站起来整理着袖扣走出会议室,不知道是要去哪。
徐秘书见他不想让自己跟着,便在后面叫住他,神色微微有些严肃道:“萧总,你需要回家好好休息了。”
萧准似是没听见般径自离开,连脚步都未曾停顿一下。
他没有回家,更没有回萧家老宅,开车从公司出来后就一直漫无目地在路上行驶,开着车窗,外头的热风一个劲儿地往里钻,吹得他额前凌乱。
天际擦黑的时候,萧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个公园,他在边上的车道停下,看着在公园里散步的人影,他们说说笑笑,旁边的篮球场还有一群少年在热火朝天地打球。
萧准则随手打开车里的小酒柜,拎了一瓶红酒出来。
公园紧挨着秦城湖,树木花草郁郁葱葱,是夏天纳凉的好去处。萧准以前经常来,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这个以前,指的是他被接回萧家之前。
那时候萧准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就住在这个公园附近,过得不是很好。他妈妈是个不太出名的演员,却很忙,经常一两个月不回家,回来了也是昏睡醒了就酗酒。她清醒的时候看着萧准,眼神冷厉得像看着仇人。萧准能隐隐感觉到,妈妈不是很忙,而是讨厌他,根本不想见到他。
后来他就经常跑到公园里来坐着,每到下午这里就会有很多小朋友跟他一起玩,可惜没过多久小朋友们就被自己的父母一个一个地接走了,最后只剩下萧准无人问津,像个被遗弃的小孩,踩着夜色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家门,回到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六岁的时候妈妈坠楼去世,然后老太太出现了,她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萧准抱在腿上,告诉他,她是他的奶奶,来带他回家。
当时萧准很开心,老太太是唯一会对他笑,会温柔叫他的名字,会轻轻抚摸他头发,会爱他的人。之后萧准再在公园里玩到晚上,也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会有人来接他回家了。
即便回到萧家后,所谓的爷爷、爸爸、哥哥、继母,都不曾对他展现什么善意,但只要老太太在,萧准就很开心,爱他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他就知足了。
萧家是豪门,是贵族,半路接进来一个孩子,可想而知会给多少人敲响警钟。不过萧准有老太太的庇护,旁系的子弟不敢动他,连萧家的大少爷萧明都不敢明着来,如今他羽翼丰满,老太太却说走就走了。
微风掠过秦城湖灌进车窗里,激得萧准轻咳了几声。
散步的人少了,萧准推开车门下来,他有些微醺,眼尾红红的一片,在夜色下看得不太真切。二十多年过去了,公园早就变了样,萧准找不到曾经的那张长椅了。他随意在篮球场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两腿并着,双手轻轻搭着膝盖,一下子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丢了都不会有人来找的小孩。
耳边忽然“砰——”地一声打断了萧准的思绪,他警惕地一转头,就看到一颗篮球在地上蹦着朝他滚了过来,最后那颗裹满了手汗和尘土的篮球撞到了他的小腿,在他昂贵的西装裤上留下一道灰白污迹。
萧准低头盯着那颗篮球,眉尾不动声色地绷动了一下。
球场上的少年们也不过来捡,不知死活地冲萧准大喊:“哎!大叔!帮忙把球扔过来呗!”
萧准也没应他们,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然后直接一脚把篮球踢飞,扑通掉进了秦城湖里。
“我操!”少年们先是目瞪口呆了几秒,随后一人一句怒骂,呼啦啦一下全冲出来围到了萧准面前,发现并不是个大叔,但还是怒火中烧地骂骂咧咧起来,甚至有点想直接动手。
“你找事儿是吧!”
萧准脑袋里嗡嗡响,他重新在长椅坐下,摁了摁自己的眉心,看着这群皮猴子正要说什么,身后的竹林里忽然攒动了一下,随后猛地蹦出了一道高大的黑影出来。
那黑影头大无比,怪异得很,大晚上看着还有点吓人。少年们眼神惊悚,萧准也皱着眉转头看去。
“等等!别动他!”黑影操着一口带点广东味的普通话跑过来,伸手挡在了萧准面前。
他冲到灯下众人才看清,这人不是头大,是戴着一顶黑色全盔,个子很高,稳稳压了这群篮球少年们一头,还穿着机车服,一身都是黑漆漆的,他太高了,气势无端就有些冷峻压人。
少年们继续呜呜喳喳,把对萧准的火力都转移到了他身上去,反正他们人多,对方就俩人。
又是这人,萧准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心中微有思量。葬礼那天被这人跟了一路后,徐秘书根据车牌粗查了一下,可能是京城人,萧准生意做得大结识不少京城的商业伙伴,但没有一个是广东口音的。
不知这人是谁,一直跟着自己有什么目的。
萧准也不打算说话了,饶有兴致地支着额看他被皮猴子们围攻。
“他凭什么把我们球扔了!”
“知道那球多贵吗!”
“道歉知道吗!还得把我们球赔了!”
少年们不依不饶,一个个的刚喊完,那人倏地往自己后腰一摸,动作有些凌厉。他这一身打扮实在不像个普通人,很多电影里杀手就是他这样的,少年们猛地还有点怵,这要是拍电影他得从后腰摸出一把枪来。
在众人紧张的视线中,这人在后腰摸了好一会,最后掏出了一个……钱包。
他打开钱包随手点了几张百元红钞递给距离最近的一个少年,也不说话,就伸手递着。
少年们一下子哑火了,那颗篮球一共才两百块呢,面面相觑几秒,最后决定见好就收,一把夺走钱然后一堆人乌泱泱地跑走了。
公园里霎时安静下来,这人转过身,微微低头看着萧准,漆黑的护目镜下不知是张怎样的脸孔。
萧准多少算半个暴力分子,刚才看情形还以为这人要跟对面打起来呢,结果有点出乎意料。他对这人也没什么善意,莫名其妙冒出来跟了他两次,着实可疑。
“你谁啊?跟着我想干什么?”萧准口气不善,他靠在长椅上,被微醺染红的眼尾让他看起来不似平时那般冷厉。
“我叫霍因。”这人的声音闷闷地从头盔里传出来,他收起钱包,随后两手摁着头盔两侧往上一拔,一头桀骜不驯的黑发层层叠叠落下,在微风中翻飞。
萧准神情不变,瞳仁却不着痕迹地涨大了一圈,几乎是生理性地愣了一下。
实在是这人……长得太好看。
萧准这种位置上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像霍因这种随便晃一眼就能让人定住的样貌,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以为是个面目冷漠的青年人,头盔一摘才发现,这小子顶多二十不出头,可能还更小一点。
原来是个小朋友。
霍因站在萧准面前,脸上是一片潮红,不知是不是戴着头盔久了,鼻尖闷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他看着萧准,那双眼睛里面波光流转,情感丰沛,拎着头盔的那只手又紧张又激动地微颤着,像个面对心爱之人想表白又不敢的无措少年。
他轻轻对萧准说:“我找了你很久,不对……是很多年。”
摘了头盔,他的声音便清澈明朗起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十分好听,像是喉中含着一缕阳光。
萧准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喝多了,他搜刮了一下记忆,根本找不到这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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